他低着头,看着马蹄上沾染的泥污,半晌才低声道:“嗯。”
低沉的一声像是春日的柳絮,从谢汝心上扫过,痒痒的。
她抿着唇,笑了一下。就当,他在应她的谢吧。
自欺欺人,最后一回了。萍水相逢,往事就留在她的梦里吧。
鬼使神差般,男人忽而朝她看来。
“路上小心。”他低着声音,好像说了这么一句。
谢汝愣愣地望着他,隔着帷帽,与他四目相对。还是那双冷漠的眼,陌生至极。
她方才落回谷底的心一下又飘忽起来,那些好不容易才被遏制住的妄想又争先冒了头。
下一刻,男人挪开视线,从客栈门口打马而过,目不斜视,双腿一夹马肚,策马疾驰而去。
方才还吵吵闹闹的客栈一下子空了起来,店小二将“打烊”的牌子摘下,店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谢汝带着人离开,继续踏上归京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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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过,三辆马车由南城门而入,沿着郦安大街一路向北。
谢汝有七年未曾踏入郦京城了,她幼时离开时走得匆忙,临走时未能好好看一眼这都城,这次回来,她撩起身侧窗口的轿帘,趴在窗边往外瞧。
再过几日便是大暑时节,蝉鸣渐起,风中的热气密不透风地将整个京城裹挟其中,闷热的潮气叫人窒息。
入了城后,车马慢行,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朝东拐进了郦水东街。
正是午时最炎热的时候,烈日洒在郦水河面上,微风一动,沉碧如天的涓涓细流漾起涟漪,在阳光下泛起粼粼金色。
倚着郦水河修建的郦水东街市井喧嚣,都城繁华,早已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谢汝四处打量着,不经意就看到了“桂花斋”的牌匾。
即便已时至正午,店铺门前依旧商客不绝,队伍的长龙已快排到东街上,又在某一处急转直下,拐了个弯儿,向别的方向甩去。
店门口一小男童正踩在板凳上,费力地将硕大的遮阳伞支好,巨大的伞面遮天蔽日,无路可走的炎阳转头盯上了高处的瓦片,碧色琉璃瓦在酷日里熠熠生辉。
谢汝放下了轿帘,倚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姑娘?”玖儿瞧她面有异色,不安问道。
谢汝却倏尔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对着莲月道:“你提到的‘桂花斋’,可是开在这条街上?”
莲月撩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是。”
谢汝默不作声,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又抚上胸口玉石吊坠。
桂花斋,的确是很远啊……
第4章 谢家。
车马走走停停,不多时停在广宁侯府的西北侧门。
马车才停下,便有丫鬟婆子迎了上来。
谢汝踩着马凳下了马车,站在府门前,拢着斗篷,抬头望了望天。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不知他此时在哪里,是不是也回京了。
谢汝觉得自己仿佛魔怔了一般。她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夫人念了多日,终于把姑娘盼回来了,这晌午日头毒,待会儿回了屋,我叫人送来些消暑的吃食来。”
说话人是刘妈妈,伺候在谢母身边的老人。
刘妈妈话音刚落,又瞧见谢汝身上的披风,改口道:“二姑娘身子弱,还是少用些寒食吧,我一会就交代厨娘,做些温补的来。”
“多谢妈妈,劳您费心。”
谢汝跟在刘妈妈身后入了府,她一边打量着雍容富贵的府邸,一边将院中清扫的丫鬟们的表情收入眼底。
这一切倒是与她前世回到谢府时一模一样。
“这是那位二姑娘?可真漂亮啊……”
“隔着帷帽,你能瞧清楚?”
“不能是不能,但这身姿曼妙,气韵清和,我猜长相错不了……”
“听说她命不好,老夫人就是被她克死的!”
“可她去寺里不是给老夫人祈福的吗?”
“但老夫人的病依旧毫无起色,最后还是走啦,不知是祈福之人心不诚,还是佛祖不听她祷告啊……”
“难怪大姑娘这几日跟夫人和老爷闹着不——”
刘妈妈瞪了一眼那几个正闲言碎语的丫鬟,厉声训斥:“都干完活了?小心我禀了夫人扣你们月钱!”
众人作鸟兽散,各忙各的去了。
“二姑娘久未归来,下人们是新奇访客。”刘妈妈斥责完,转脸又挂上和煦的笑,算是解释。
归来,不是归家。
访客,不是主子。
前世她怎么未能细细体味这话中的深长意味呢。
谢汝沿着游廊往北走,转过花圃,隐约的熟悉感渐渐冒了头。
这个小院原先只是侯府一处荒废的院落,后来谢汝出生,广宁侯和夫人都不太希望她总是出现在眼前,于是特意差人将侯府最西北角的院落修葺整齐。
这里最偏僻,也最清净,府上的人若无事,一般极少会特意往这边来。而她若是要出门,走的也是少有人去的西北侧门,不会与别人碰上。
说是“小院”,半点都不夸张,是当真极小。只有一间闺房,侧面连着耳房,还有一间闲置的厢房用来做小厨房。谢汝以为七年未曾踏足,这里该是杂草丛生的,可所见却出人意料的干净。
几丛金镶玉竹竿金叶翠,茉莉花开得正旺,杂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连一片多余的落叶都没有,房子很干净,屋内的陈设摆件上也一尘不染,完全不像是久未住人的样子。
王氏在这些方面当真做得极好,她在照顾人这方面一向十分妥帖,也因此,上一世的谢汝知道即便王氏不喜欢她,却也不会为难她。
后来她被王氏身边的婆子丫鬟押上喜轿时,她望着王氏冷漠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王氏是真的有些恨她的。
想起前世,心口又是一痛。
“二姑娘舟车劳顿,该是好好休息,老奴这就回夫人话去了,若有需要,尽可差人来唤我。”
刘妈妈说完便要离开,谢汝叫住她。
“母亲她……”
刘妈妈笑眯眯地等她继续说。
谢汝道:“我才回来,该去打个招呼的。等晚一点,我去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何时有空?”
刘妈妈愣了愣,她看着少女乌黑剔透的美人眸,见她不是在说笑,而是真心实意想去问候,心里软了两分,笑道,“不必啦,夫人特意嘱咐,叫您好好歇息,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谢汝垂下眼睛,乖顺地“嗯”了声。
刘妈妈很满意她的回答,又寒暄了两句,便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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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谢汝都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日子安静得仿佛又回到了在慈明寺的时候。无人来看望她,父亲母亲那边也未曾来过信儿叫她去请安。
谢汝泰然处之,她幼时在谢府时,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
今日她与旧友有约,左右都要出门,也该顺路去母亲那边问候一声。
到了正院,刚一踏进院门,便听到大敞的房门里传出了欢声笑语。
她的脚步骤停,安静地等在廊下,没有冒然地进去。
待丫鬟回禀,撩开门帘,谢汝进了门。绕过百花屏风,见那一家正在用午膳。
见是她来,桌上有片刻的沉寂,方才那其乐融融的热闹场面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谢父广宁侯坐在主位,谢母王氏陪坐在一旁,手还保持着给她身侧的少女夹菜的动作,眼里的宠溺还未褪尽。
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是谢汝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是广宁侯的嫡长女,谢窈。她此时侧着头,不住地打量着来人这个不速之客。那一瞬,阳光似乎穿透了窗户,蜇了她的眼睛。
在谢窈眼中,面前的少女窈窕身姿,柔情温雅,未施脂粉的脸上清眸流盼,柳眉如烟。那双美人眸看过来时,无端便叫人一阵心慌。
“来了。”谢父最先开口,意欲向众人介绍,“这位是……”
“我知道!这位是二妹妹!”谢窈笑着打断谢父的话,站起身,忙走过去,“经年未见,可把姐姐想坏了,这些年可还好?”
谢汝垂眸看着被拉住的手,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子,轻声道:“劳姐姐记挂,一切都好。”
“我这几日去了外祖家,还未来得及去看你,想着用完午膳就去瞧瞧你。看看,可怜了,为何瘦成这样,我记得你幼时胖乎乎的,可招人爱了。”谢窈笑得温柔,“来的真是巧,一起用膳吧。”
谢汝未应承,微微挣脱开谢窈的手,礼数周全地向谢父与谢母挨个行了礼。
谢母微微点头,让刘妈妈去添了副碗筷,笑着招手,“来,坐下吧。”
谢汝在最末位坐下,没有过多的言语,专心地用膳,她心无旁骛的样子惹得对面的人看过来好几次。
她的对面坐着广宁侯世子谢璮和二公子谢璋,他们与谢窈一样,皆是谢母所生。
谢汝对探究那抹视线的来处兴致寥寥,她只想快些结束这无味的餐食,毕竟还有好友在等她一聚。
桌上的众人很快又热闹地说开了话,主要是谢窈在说。
谢窈撒着娇,“母亲,马上便是八公主的满月宴了,女儿还想要一身新衣。”
二公子谢璋问道:“你的新衣服还不够多吗?”
谢窈斜了他一眼,“女子爱美,不行吗?进宫嘛,不能给母亲丢人啊。”
谢璋嗤笑声,拆她台,“我看是想让某人眼前一亮吧,打扮成花蝴蝶,人家也不见得会多瞧你一眼。”
“二哥你!当着人的面你说什么呢!”谢窈的眼睛有意无意往谢汝身上瞟,“二哥你闭嘴快吃饭吧!”
“我闭什么嘴,你怕什么,谁不知道你心仪首辅大人多年,你当年缠着我去看他高中状元游街时怎不见你害臊?”谢璋毫不留情地揭了谢窈的老底。
谢父微微摇头,王氏笑而不语,就连一直不苟言笑的世子谢璮也露出了个淡淡的笑意。
谢汝突然胃口尽失,放下了筷子。
谢窈娇羞道:“我也不一定会见到他呢,毕竟他公务繁忙……”
“唔,那倒也是,虽是沈贵妃诞下的小公主百日,但首辅大人与沈家……”
“咳咳。”谢窈咳嗽一声打断了谢璋的话,转头对谢汝说道,“二妹妹可是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这也不碍事的,毕竟你刚回来,京城的事我往后慢慢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