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林卿卿兀自琢磨了会儿白日里月折教她的招式,便又伏在案前将书册上的内容细细看过。
自陆安之说过她是结巴后,她已有多日不曾见他。问月折,月折是一概不说。幸好她近来身子被摧残得厉害,入了夜还得抽着空看书,再晚些便是沾了床就入睡。
如此,竟觉得日子充实,不难捱。
林卿卿握了笔,正抄写书册的内容,外头凉风卷过。
“公子。”
她听着月折的声音,便知晓陆安之终是来了。林卿卿欢喜得就要站起来,却是眼瞧着陆安之旁若无人坐了前厅主位,月折紧接着道:“月树回来了。”
月字殿的人除了月折常跟在陆安之身侧,其他人林卿卿几乎不曾见过。她晓得陆安之应是有正经事,遂又坐了下去,安稳做她的隐形人。
屋内很快进来一个男子,他双手抱拳恭敬一拜:“属下拜见宫主。”
“办妥了?”陆安之眸色淡然,仿佛寻常小事的问询。然饶是如此,依旧平白令人觉着一股压迫感。
林卿卿明明局外人,亦是连带着气都不敢大喘。
唤作月树的男子余光望见屋内还有生人,迟疑了片刻,但见陆安之并不说什么,随即道:“是。孙敬梧的人头已经放到宿州衙门公堂之上,赏银十万两属下也已取来。”说罢,便是自怀中取出银票,当面交于站在他身侧的月折。
月折并未伸手去接。
陆安之摩挲着椅子上的扶手,嗓音略沉了些:“你先拿着,挥霍几日。半月后,去一趟北燕。”
月树握着银票的手指蓦地一紧:“请宫主吩咐!”
“燕都的沈将军,我要他的命。”
林卿卿猛地抬头,陆安之说得轻巧,偏是有十万两在前。且那北燕的沈将军是何等人物,便是林卿卿身在闺阁之中也曾耳闻,那是两国交战,北燕得力大将。
本身约摸便是个中高手,身边应也有高手环绕。一个杀手派去,基本是送命。
林卿卿眼瞧着那月树也是满眼惊愕。不过月树比她镇定得多,与陆安之不过对视一瞬,迅疾道:“属下遵命!”
眼瞧着月树同月折先后离去,林卿卿顿时觉得,她果真不了解三辰宫,更不了解陆安之。
她从前只以为陆安之的模样性情都是嚣张,现在才发觉,怕不是嚣张这么简单。将将得了十万两,转眼便去要北燕将领的性命。约摸是她坐井窥天,不懂其意。
“在想什么?”陆安之不知何时侧过身来,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林卿卿下意识就是没出息的慌张,定了定神才开口:“孙敬梧是什么人?”
她本想问为何要杀那北燕的沈将军?这任务的难度分明超过月树的能力,不然,他也不必迟疑。
但林卿卿亦知,还未执行的要紧事,陆安之不可能与她言说。
“一个悍匪。”陆安之随口道。
“你们……”林卿卿迟疑了下,不解又不好直言。
陆安之视线移开,眸间略有不耐。“同结巴说话,果真费力。”说着便是要起身。
林卿卿难得见着他,怎么能不说说话便让他走了?
那一世,他困着她,不让她求死。死了,还为她报仇。便是他模样凶些又怎么了?比着那些面慈心恶的虚伪之人,实在强了太多。
林卿卿不假思索,一连串的话就这般蹦了出来。
“不是,我不是结巴。我是想说,你们不该是朝廷缉拿的对象吗?”
“杀了悍匪领赏银,是在替朝廷做事?所以,前往北燕,也是朝廷的意思。”
“可若是朝廷要你们做这桩事,似乎是让你们送死。”
陆安之难得听她嘟噜一串,沉吟了会儿,忽的道:“你是说,我要月树送死。”
林卿卿蓦地吸一口气,他这是怎么下的结论?她明明说了许多,偏他只听着最后一句。
“我……我只是觉得此事成的机会不大。”顿了顿,林卿卿猛地回过神来,陆安之自认是他要月树做这桩事。
“是你要杀那将军?”林卿卿惊异道。
陆安之眸中添了一抹笑意,嗓音却是冰冷:“林卿卿,这世道,可不是非正即邪。往后你若还想住得这么舒坦,就不要多问。”
林卿卿看他眼尾微微翘着,只觉得单看那双眼也是好看的。至少,不那么凶。
一时不察,下意识就咕哝:“还不是你要我问?”
陆安之眸中笑意愈浓,他起身走至她的矮桌前,就这般居高临下俯身凝着她,薄唇微勾:“不怕我杀你?”
月折说的不错,林卿卿在他这里,自在得不寻常。
倘或是那一世,林卿卿能当场被吓出眼泪来。这次,她却是能够仰着头,尽力少些紧张:“你不会。”
从前的许多事她都不信了,唯有这件,她万分确信。
陆安之望着女孩的眼,她紧张无措,却也是无惧且坚定。心口莫名涌上来一股气,似要挫败她。
“沈将军都杀得,杀不得你?”
“你不会!”
她愈是坚定,眸子黑白分明,灼灼发亮。太澄净的眼光,反倒令他挫败。
“为何?”陆安之偏过头,不再看她。
“你若要杀我,在林宅便能杀我,不必费力将我掳到这来。太周折。”
陆安之索性回身,又坐回到椅子上。“也许,我在等一个时机。”
“杀人也要选时机吗?”林卿卿下意识开口。
随后琢磨了会儿,想着应是七夕前后的日子,只是不能说。未卜先知,不免被人误以为是疯子。
林卿卿出着神,手上的笔不自觉便一下一下戳在纸上,落下些许墨点。
陆安之看过去,淡淡道:“你这样抄,何时才能看完一本?”
林卿卿愣了下,脸上隐有囧色,但仍是温声解释:“我这法子虽然笨了点,但已经是最好的法子。”
她要月折给她拿书拿墨,已然是仗着知道最后她会在陆安之心上占点位置。可随心所欲,亦不能太愈距。
陆安之自不觉得这法子有哪点好,甚至,也能算个法子?
他轻叩着扶手,慢悠悠道:“首富之女,掌上千金。姐姐为官眷,妹妹是才女。你……目不识丁?”
这话却有些伤人了,庶女哪能与嫡女相比。尤其,她这庶女做着,荣宠都是虚有其表。人人皆知的娇养,实是尽教些清倌人的技艺,不正经识字明理。
然女孩神态柔和,似是没伤到半分,依旧是温柔的模样。
“我念书少,里面的字虽说大都识得,但许多词句却是不解其意。想着读几遍,再抄一遍,总能解意。”
陆安之默了默,心道,总是费劲。
哪料女孩忽然直直地望过来,满眼期许地看着他。
“不如,你教我?”
陆安之有一瞬的愣神,那双眸子澄澈纯净,似能映照出这世间一切污秽。
可她身为一个被掳来的人,不该痛哭,不该祈求他放了她吗?就算是足够镇定,眼睛里也不该仍闪着那样明亮温柔的光。
像暗夜里的月亮。
幸得失神仅是一瞬,陆安之迅速将视线从她眼上挪开,掠过她小巧挺立的鼻尖,粉嫩的唇,细嫩白净的肌肤。
嗯……她脸上的疤似乎淡了些。
念头一瞬起,一瞬灭。
陆安之随即起身:“没空!”说罢,便是大步离去。
第8章 受伤
林卿卿一脸莫名,想着,或许她又不自觉唐突了。
罢了,今夜便早些睡。她欲起身,然累了一天,身子酸痛,坐久了腿脚又麻木得如针刺一般。无奈,她只得冲门口喊了声:“月折?”
月折进门将她扶起,林卿卿小心活动着腿脚,好一会儿才缓解了那股麻木。
月折见她能正经走路,手还扶着腰,不由道:“你没有习过武,身子弱,初时疲累骨头酸痛,其实都是正常,日子久了便好。”
“嗯。”林卿卿不在意地应声,“大约是刚才坐久了。”
这些酸软疼痛其实都是小事,至少,比着那一剑穿身,轻了太多。
林卿卿由月折扶着坐到床边,抬眼就瞧见月折欲言又止,忍不住笑道:“你有话直说,我一个被你们掳来的人,同我说话何须思虑。”
月折面色略有些尴尬,但林卿卿挑破,她索性直言:“林卿卿,我听过你,你的琴艺师承姝白,丹青前几日我也见过,不愧是褚和儒教出来的徒弟。”
“这般双绝的技艺,何必非要练剑?”她的心气与动机到底从何而来?
月折不解:“为了逃走?”
林卿卿莞尔一笑,双眸清冽地望着月折:“我没想过逃走。”
“没想逃走?”月折愈是愕然,“这怎么可能?”被掳来的人,怎么可能不想着逃走?便是心底太过清明,知晓逃走是无望之事,也不能连这个念头也不曾有。
林卿卿愈是温润地笑着:“为何要逃?你们又不是会吃人的魔鬼。”
“可是……”月折眉头紧蹙。
“我住下去,才有可能知道陆安之到底与我父亲做了什么交易。”
“你不怕公子杀你?”
林卿卿笑意愈浓,怎么都来问她这个问题?
“你方才就在门口站着,不是都听着了?”
月折一时噎住,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倒想得开。只是不知,你究竟何来的底气?”方才月折不曾瞧见她的神情,却也听着了声音。
那般笃定,绝非盲目自信,或是愚蠢。那是真的确信。
可事关公子是否会杀她这事,连月折都还不清晰。
何来的底气?
林卿卿抿唇,笑而不语。顿了会儿,才又仰起脸与她道:“月折,我有些困倦,想歇息了。”
此后,林卿卿不知为何,竟是近二十天都不曾见着陆安之,连风止都不曾来。
她床上厚厚的锦被都已经换下,现下用的是从前那条薄薄的。同月折,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熟稔。甚至习武一事,也有所进益。
不止一次,林卿卿想着,她上次唐突至此吗?转念又觉得不会,陆安之待她无感,不至于她唐突了,便连三辰宫也不回。
这日清晨,林卿卿照旧与月折学着招式,也照旧问了一句:“陆安之还没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