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羿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如今自己被困在和光殿动弹不得,竟是只有甄凉一个能办事的,甄凉收了钱,终究还是为他花出去,什么名目不都一样?
他不免又想起成总管前日的提议,说是要将库房里他从前的东西取出来。桓羿原本是不同意的,他想留着这些东西,等到自己为母妃报仇雪恨那一日,再取出来,好让他们知道,从前的日子他一刻不曾忘记。
然而他突然想起来,从前他的宫殿里着实有不少好东西,再加上父皇母妃时不时的上次,兄弟姐妹们的礼物,再加上下头人的孝敬,他的小金库也着实不少呢。
既然要做大事,倒不必拘泥那些小节,早日将这些银钱取出来,交给甄凉去花用,也省得她还要为了二分利这样费心。
不过事情没办好之前,他也没有透露的意思,便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插手这火锅的生意,莫非是想在宫外布局?只是如今和光殿就这么几个人,恐怕做不了什么事……”
“只要能打通一条通往宫外的消息渠道就够了,不是吗?”甄凉淡定地反问。
桓衍并不是个大度的人,他对桓羿这个弟弟态度微妙,似乎并没有立刻对付他的意思,但是对于朝中曾经属于宸妃一系的那些官员,可是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打压。如今三年过去,他渐渐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自然这些官员的日子也就越发难过。
在桓衍这里没有活路,他们肯定会想别的法子。
桓羿在此时回京,自然就进入了所有人的视野。之前他一动,桓衍立刻跑过来探视,可见也在疑心他与宫外互通。既然如此,又怎么能辜负他的期望呢?
说实话,桓羿有时候会觉得,他自己对自己的信心,都没有甄凉对他的这么多,仿佛他只要下定决心,就真的能够与桓衍抗衡,甚至最后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但这种信心并不令人讨厌。桓羿这几日闭门造车,原本已经有了一些打算,只是还有些拿不准。如今见甄凉对自己信心十足,便也下定决心放手一搏了。
输了不过是死。三年前他就应该死了。赢了,他就能获得跟桓衍对抗的筹码。
等甄凉一走,桓羿立刻叫来成总管,让他将库房开了,把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拿出来,尤其是之前的。
成总管:???您之前不是还说时机没到吗?结果这才几天,这么快又到了?问题是这几日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怎么就又是时候了?
但见桓羿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便只好将这些疑惑都吞回肚子里,带着两个徒弟去开了库房。
这么大一个库房,许多东西要搬,自然不可能光靠他们三个人,免不得去内监局那边要人,如此一来,动静就大了。尤其桓羿库房里放着的又都是好东西,抬回和光殿的这一路,但凡看到的人,谁不在心里赞叹几声?
都说当年先皇在日,宸妃椒房专宠,越王身为幼子也最得宠,那风头莫说是陛下,就是前头的明德太子也赶不上,果然所言非虚。
这么多好东西,让人不免怀疑先帝当年是不是将半个内库的东西都赏了这对母子。
搬了整整一天,库房里的东西才被搬空。
许是排场太大,当晚就有皇后跟前侍奉的小太监过来传旨,询问他是不是住在宫里短少了什么东西,否则怎么突然想着开库房?
后宫的事,皇帝一向是全权交给皇后的。桓羿这种作态,很容易让人觉得是帝后对这位弟弟照料不周,所以皇后必须要过问此事,还得处理得妥妥帖帖,叫人挑不出错来。
“自然不是。”桓羿抚了抚自己身上墨色的貂裘,微笑着解释道,“皇嫂照料得十分经心,这才九月,过冬的衣裳都已经全送来了。我身子虚,倒是正好用上。如此照料,可说得上无微不至,又哪里会短少东西?”
他这话说得十分真心,因为每一句都是实话,只是要把主语替换成另一个人。
那内侍看了一圈,见内室用的确实都是今年的新东西,皇后娘娘宫里也不过如此,不由暗暗点头。
且不管下头是哪一位这么糊涂,把好东西这样堆过来,如今却是歪打正着,替皇后娘娘解了围。任谁看了他现在的处境,都不敢说娘娘照料不周。
既然如此,内侍也就放缓了脸色,含笑道,“如此便好,皇后娘娘也可放心了。”
桓羿又说自己之所以想把东西搬出来,只是近日常常梦到从前的事,所以勾起了心思,想看看这些东西罢了。
谁也不能说这有错,何况桓羿所怀念的旧事之中,还颇有一些篇幅是被陛下带着在宫中玩耍的场景。如此兄友弟恭,正是天下楷模。
内侍很快就走了。
成总管这才拿着单子上来,低声道,“殿下,东西对不上。”
桓羿微微颔首,“清点一下,对不上的都列个单子。”
“殿下似乎并不惊讶?”成总管察言观色,见他面上没有半点诧异的神色,忍不住问道。
桓羿在风里站久了,轻轻咳嗽了几声,成总管顾不得再问,连忙催着人回了房间,在炭炉前坐下,又上了热汤。桓羿饮了一口汤,压下嗓子里的异样,才慢慢道,“大伴可是忘了?咱们住在凤京时,可是有不少人在往外倒卖宫里出来的东西。”
成总管一惊。
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当时他们的处境其实并不好,而且这些事也与他们无干,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了也当不知道。
这回一想,才觉得后背冒汗。那些从宫里偷出去的东西,就是从库房里搬的?他们短少的这些,也都是被倒卖掉了?
不过说得也是,虽然当时那些人说东西都是贵人们赏赐的,可是许多东西的来历都不对,一看就知道只是个说辞。只是无论卖的人还是买的人都不会拆穿罢了。
若是早知道那里头还有自家殿下的东西,当时成总管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毕竟能被偷偷运出去卖的,基本上都是些轻便却贵重的小东西。这些可都是殿下的旧物,许多都是先帝和宸妃所赠,每一样都寄存着念想,却就叫人这样贱卖了,实在可恨!
“殿下……”他擦了一把汗,“是老奴疏忽了。”
桓羿轻轻摇了摇头,“大伴不必在意,那时,我们是否还能回京都是未定之事,纵然管了,恐怕也没多少用处。”他看着手中的汤,放轻了声音道,“如今就不同了。”
成总管瞪大了眼睛,莫非这就是殿下所说的时机?
既然桓羿早就知道,且有所准备,成总管也就不再担忧,继续下去统计,连夜将单子弄了出来。
第二日,桓羿用了早膳,打听得前面的早朝已经散了,便换了衣裳,带上成总管,往桓衍日常处理政务的勤谨殿而去。
“殿下,咱们这是去……?”到了勤谨殿外,成总管颇有些惴惴地问。
桓羿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淡淡道,“告御状。”
第013章 狗胆包天
“……”成总管打量了一下自家主子沉得能滴水的面色,他要是不说,成总管还以为他是去砸场子的呢。
然而等他们跟在小内侍身后进入勤谨殿时,桓羿脸上的表情立刻就不一样了。
“皇兄!”他才迈过门槛,远远地看见桓衍,就直接跪了下去,拜倒在当地,“皇兄,臣弟来给您请罪!”
乍然受此大礼,便是桓衍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非但没有那种桓羿终于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快感,反而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于是本来正端坐在御案之后,准备摆摆架子的桓衍,立刻就站了起来,几步走上前来,亲手将桓羿扶起,语气柔和却带着斥责地道,“早说过你身子不好,不必行此大礼,我们亲兄弟,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朕难道还会当真怪罪你吗?”
桓羿却没有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只是直起身,按着桓衍的肩膀道,“皇兄自然不会怪罪,可越是如此,臣弟心中就越是惭愧不安,所以一得了消息,就立刻前来向皇兄请罪。”
“起来说话。”桓衍手上用力,一面故意板起脸,“你若再这般,朕可就真的要生气了!”
要知道桓羿来之前,他正在跟几位宰执商议政事。如今他们虽然是避到了偏殿,但毕竟还在宫中,要是看到桓羿这般作态,还以为皇帝如何亏待这个亲弟弟呢!
这回桓羿终于不再坚持,扶着桓衍的胳膊站起来,只是脸上的表情十分失落。他生得芝兰玉树一般,这两个月身子调养得好了许多,褪去了那种轮廓过于尖锐带来的凌厉,脸色也恢复了几许红润,做出这样的表情来,实在堪怜。
“好了。”桓衍亲热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坐下,慢慢道来。”
一面令内侍上座。
桓羿顺从地坐下,神色哀伤地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每每闯了祸,被父皇罚跪,皇兄必定都要在一旁陪我一同受罚。”他指着地上的某块石板,“咱们当时就是跪在那里吧?”
桓衍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强笑道,“怎么突然提起小时候的事了?”
“只是这两日总梦见从前的事,有些感伤罢了。”桓羿淡淡地笑了笑,面带怀念地道,“我记得有一回,北蛮部前来朝贡,听说还送了个公主来。我得知此事,便爬到殿前的围墙上,想看看北蛮公主长什么样子,谁知从墙上栽下来,引得北蛮使臣嗤笑不已,讥笑我们中原的皇子上不得台面。后来是皇兄与北蛮勇士比武胜出,才洗刷了这个耻辱。”
桓衍听他提起此事,心情也十分复杂。
那一年他十八岁,虽然已经成年,身体却算不得强健。那时候桓羿还很小,根本不明白北蛮武士意味着什么,只一个劲儿起哄,可他却清楚得很。
但是,桓衍没有选择。那一场比试,北蛮武士想着羞辱中原皇子,可他却是去搏命的!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维护的不是桓羿的面子,而是自己的利益。就是从那一次之后,他终于不再只是九皇子身边的影子了。父皇看到了他,朝臣看到了他,就连那些原本当他是透明人的兄弟们,也都开始正视他。
他终于活得像个皇子,而不是九皇子身边不伦不类的陪玩。
就是从那一天起,他意识到,就算他想要的东西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又如何?只要他去拼、去抢,就能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所以现在,他坐上了那个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而曾经的天之骄子桓羿,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这样想着,桓衍脸上继续露出宽容的微笑,道,“你那时候,整日只知道调皮,才多大的人,还嚷嚷着自己也要去跟北蛮武士搏斗呢!”
“后来皇兄将赢来的那柄作为彩头的匕首送给了我。”桓羿转回视线,看向桓衍,“我一直小心收藏着,直到去凤京之前,才被身边的人收起,存进了库房里。”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朝一侧转开头去,以袖掩面道,“……后面的话,我也没脸说了。”
桓衍已经明白了,桓羿今日是来上眼药的。只是不知他今日针对的是谁。他佯作生气的样子,拍了拍桓羿的肩,转头去问成总管,“成大伴,你来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成总管当然不能像主子那样任性,于是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同时递上了那张清单。
桓衍看着清单,脸色越来越难看。
“放肆!”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桓羿的东西虽然多,也就装了一座库房而已,而他自己身为帝王,后宫中几乎所有库房,都是属于他的。如果真有这种事,损失更大的自然是他。
“真是狗胆包天!查,朕一定要彻查此事!”桓衍皱着眉头,厉声喝道,“何荣!”
“陛下,奴才在。”方才桓衍要和桓羿说话,所以殿内伺候的人都撤出去了。听到召唤,御前大总管何荣立刻现身,快步走到桓衍身边,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桓衍神色冷厉地将手中的清单拍到他的身上,“你看看,朕的皇宫,就是这样被蛀虫们一点一点搬空的!”
何荣抖开清单一看,也是大惊失色,“是谁竟有这样的胆子,在宫内的库房行窃!”他旋即面色一凛,朝桓衍拱手道,“这也是奴才身为总管的失职,请陛下允许奴才将功折罪,让奴才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
桓羿长睫微微一动,悄悄抬眼看了何荣一眼。
和愤怒中的桓衍不一样,他心清眼明,而且身为旁观者,所知又比桓衍更多一些,所以虽然何荣表现得十分自然,毫无痕迹,可是桓羿还是本能地意识到了不对。
这件事,何荣应该是知道的,他的愤怒只是装出来给桓衍看的。
也是,这宫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桓衍这个皇帝不会有兴趣,可何荣身为大总管,又岂会允许自己的地盘上,出现无法掌控的人和事?
只是不知为何引而不发,直到此刻。
但桓羿旋即垂下眼去,无论何荣的目的是什么,但与自己的目标却是一致的,他自然不会拆穿。
桓羿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是谁做的,他也不需要知道,他要做的,只是将这件事摊开来闹大了,让桓衍遮不住此事。
不管做这事的人是谁,以前是做什么的,如今这宫中的主人是桓衍,却放纵这样的人去偷窃自己库房中的物品,消息传将出去,那背后之人固然该死,可桓衍更会遭到天下人的质疑。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自己住着的宫殿都管不了,又如何管得好整个朝堂?
桓羿想要的,就是通过这件事,暴露出桓衍实际上完全不能掌控前朝后宫这个事实。
那些有心人,自然会借此机会活跃起来。
第014章 救不了你
甄凉跟在钱女史身后走进尚食局,一进门就闻到了馥郁的桂花香气,不由停了脚步道,“满宫里就数这株桂花最香,用来泡酒做点心最好,这花都快开败了,怎么还不收?”
“我的祖宗!”冯姑姑在屋子里听见她的声音,几步迎了出来,“现在谁还有心去管那桂花?”
见甄凉站在桂花树下,仰着头看,十分喜欢的模样,又说,“你先替我把眼眉前的难题解决了,我明儿就亲自带着人收桂花,全都给你送到和光殿去,成不成?”
“这可是姑姑说的?”甄凉这才转过头,眸光明亮地看着她。
冯姑姑拉着她的手道,“我答应你的事,几时不算话了?”
说来也怪,她本来着急上火,见甄凉这不慌不忙的样子,自己似乎也跟着定了心似的,没那么着急了。
她压低声音道,“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这事儿求到我这里来,我也实在为难,若能设个法子两全其美,就再好不过了。我知道这是为难人,若不为难,我也不找你了。看咱们往日的情分上,好歹帮我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