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甄凉告诉他,宸妃的死没有那么简单,桓羿这才像是从大梦之中清醒过来,开始有意识地去接触权力,只有这样他才有能力跟桓衍博弈,最后为母妃讨个公道。
归根结底,一切都出于私情,并没有多少公心。
只不过他的本性,让他很难像桓羿那样不将人命当成人命。尤其是去过江南赈灾,亲眼见到流民遍地之后,桓羿才终于意识到,落在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对付桓衍只是第一步,那之后的朝堂该如何,百姓该如何,大魏该如何,反而才是更长时间里他需要面对的问题。
可是说来说去,这些东西,桓羿其实并不在意。大魏将来由谁来继承,他不在意,天下人乃至后人如何评判他,他也不在意。他会做自己该做的事,也希望在某些私事上,顺着自己的意。
而那仅有的私心,毫无疑问,他都给了甄凉。
不可否认的是,直到现在,桓羿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天下为公的心,反而更多地是一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同理心。因为他希望自己和甄凉能安安稳稳地生活,所以推己及人,也希望天下人都能如此。
既然没什么野心,也不想让自己名传青史,那这些风评自然就影响不到他了,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很自然的。称不上什么牺牲,也不必看得太重。
桓羿自己没有看得太重,也希望甄凉不要过分在意。
总而言之,与其为那些外面的纷纷扰扰担心,不如想想入宫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有什么想做的事。
甄凉看完这封信,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被他说服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更改最终的命运,按照最糟糕的情况来看,他们只剩下十几年的时间了,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动荡和波折,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能过得更自在。
再说,桓羿这样为她着想,她又怎么忍心拂逆这片心意?
唯有把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更好,才能让桓羿的这种妥协与牺牲更值得。
想明白这一点,甄凉便真的开始计划起将来进宫之后的事了。肉眼可见地,将来宫里会只有她和桓羿两个人,纵然帝后的排场再大,也用不上现在这么多人,正是最好的革新之机。
空置的宫殿要用来做什么,多出的人手如何安置,这些都是需要她这个皇后来操心的。现在开始考虑,并不算早。
身处其中的时候,会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慢,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要等的日子还有很久。然而等到一切过去,再回头去看,又会生出一种时间走得太快的错觉。
等到甄凉大致理清楚了自己要做的事,两个月的时光也就飞一般过去了。
大婚的日子近在眼前。
……
本朝没有天子娶皇后的先例,不过前朝是有的。
既然是开大魏之先例,那自然不能一切照搬前朝,但是又不能相差太多,所以为了这大婚的典礼和流程,礼部的官员们是愁白了头发。跟这方面的阻碍比起来,准备各种大婚所需要的物品,反而算是简单了。
而且更大的阻碍来自皇帝。当礼部一干官员经历热烈的争吵,终于勉强得出了一个结论之后,送到御前,皇帝却往往只有两个字:重做。
就这样,整个大婚的典礼和流程,几乎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等到一切都确定的那天,礼部许多官员差点儿直接倒下起不来。——支撑着他们艰难爬起来的,是接下来还有实际安排大婚诸多事宜的工作要做。
若说这新定下的典礼之中,跟前朝乃至历朝历代都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增加了天子亲迎这个环节。
在这之前,无论哪一朝都没有这样的礼节。有些是秀女直接留在宫中备嫁,自然就省去了这个环节;有些是礼部选出使者代为迎亲,皇帝只需要待在皇宫中等候,但归根结底,内里的意思都是“卑不扰尊”。
结果到了桓羿这里,他直截了当地提出,周公制礼,乃为天下表率,六礼之中既然有亲迎一项,天子如何能免?
所以到了大婚当日,他得以像是任何普通的新郎那样,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去迎接他的新娘。
遗憾的是帝王出行,会有禁卫军开道、净街,不允许普通百姓在附近围观,以免引起事故,或者让刺杀者隐藏在其中。这也导致桓羿的这份喜庆,没能跟京城百姓们分享。
不过这并不影响京城百姓们对这件事津津乐道。他们藏在附近的街衢之中,远远地看一眼,就觉得自己似乎也参与到了这件盛事之中,与有荣焉了。
桓羿骑在马上,视野极佳,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些远远围观的百姓。
他想了想,放慢速度,让后面的侍卫首领跟上来,然后吩咐了一番,这才继续往前。
没多久,就有禁卫军抬着一筐一筐的铜钱来到各处百姓聚集之所,向人群中抛撒,让所有人都能去抢,沾沾喜气。
而这时,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了将军府门口。——原本勋贵和百官的住所,但凡是御赐的宅子,都在皇城附近,距离十分相近。桓羿本来想绕京城一圈,更热闹一些,但是后来发现百姓也不能像寻常人家娶亲那样过来围观,就省去了。
甄凉是以穆家女的身份出嫁,所以前一夜,她是跟穆夫人一起睡的。
床笫之事,自然不需要穆夫人教她,所以就给了一本画册了事。说得更多的,还是婚后如何与夫家人相处,如何持家理事——虽然穆夫人觉得,自己作为寻常官夫人的经验,对甄凉来说应该没多大的用处,但她还是尽心地将自己想到的一切,都倾囊相授。
晚上没有睡好,早上又要早起梳妆,更衣,进行各种流程,甄凉一整天都是在困倦之中过来的。就连身上的衣饰十分沉重这一点,都没精力去关注了。
直到天色渐晚,外面传来礼乐之声,知道是迎亲的队伍到了,她才勉强打起精神。
喜娘扶着她出了自己的房间,到前面去给穆家的长辈们磕头。
等听完了他们的叮咛,外头的流程也走完了,桓羿大步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甄凉。民间的新娘,听说近来出嫁时流行着红裙,盖红绸。但甄凉是皇后,衣着自然与民间大不相同。
本朝尚水,所以她穿的是一身玄色的皇后礼服,头戴凤冠,珠玉为饰、绶带低垂,整个人看起来华贵非常。
以至于桓羿看到他的第一眼,竟愣了一下。甄凉平常的装束,一向以简素为主,就算后来他提过意见,也只不过是衣服上多出了一些纹样,实则款式还是十分简洁。头上的饰物,更是常年都只有那几样。若不是宫中有夏日戴玉、冬日戴金的变化,说不定四季都没身份分别。
所以此刻她这般盛装,实在是桓羿从未见过的,一眼看去,油然生出了几分陌生之感。
但下一刻,甄凉抬眼看向他,那双盈满了情意的眸子,却是熟悉的。
他几步走到甄凉身边,低声道,“阿凉,我来带你回家。”
说完,便直接打横把人抱起。
从这里出门,直到下轿,新娘子的脚是不能踩到地面的。不过一般而言,都是娘家的兄弟将新娘背出门,所以桓羿突然来了这么一手,不免引得众人惊诧。尤其是特意从西北赶回来送亲的穆长征,更是十分委屈。
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
好在百官都在宫中等候,跟着过来迎亲的没几个,倒也不至于出大问题。
花轿一路吹吹打打,甄凉端坐在轿子里,手里捧着不知什么人塞进来的玉如意,没来由地感觉到了几分紧张。
她听到桓羿之前说的话了。家,这个词对她而言,原本是虚无缥缈的地方,但是后来,有桓羿的地方,便是她的家。
所以虽然在将军府住了几个月,老夫人和夫人都对她关怀备至,穆平海更是个肯讲道理的长辈,甄凉与他们的关系日渐亲近,但即便如此,她也很难认为那里是她的家。
好在现在,她终于要回家了。
进了皇宫,一切典礼就变得庄重肃穆了起来。就连桓羿也收起了满身的喜意,看起来稳重了许多。
他站在轿前,亲手扶甄凉下来,然后就紧紧握着她的手,之后一路谒太庙、见百官,始终没有松开。也不是没有朝臣看见,但这会儿若是开口指出,那就是破坏了典礼,只好都装作看不见。
等到诸多繁琐的礼仪结束之后,两人回转后宫。
饮了合卺酒,完成了最后的仪式,桓羿便要将其他人打发下去,甄凉连忙开口留人。她这一身衣裳和饰品,穿戴的时候全靠别人帮忙,这会儿要脱卸,自己一个人也难以应付。
等到沉重的凤冠和礼服都被拿走,甄凉摸着被扯得发疼的头皮,才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又有人端上来温水,让她净面。皇后的妆容也很复杂,脸上扑了厚厚一层粉,桓羿见她洗完之后盆里都是厚厚一层脂粉,不由在一旁笑道,“《阿房宫赋》里写:‘渭流涨腻,弃脂水也。’我今日才算见识了。”
甄凉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就着新的一盆水又净了一次面,等宫人将所有的东西都收走,自己也退下去,替两人关上了门,她才拿起梳子,一边放松头皮,一边道,“陛下还来调笑,改日我让你试试那一身装束,如何?”
“这就不必了。”桓羿连忙告饶,主动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替她活络放松,一面安抚道,“今日辛苦你了。先歇一会儿,我让人送吃食进来?”
“清淡一些吧。”甄凉说,“虽然又累又饿又困,但反而不大有胃口。”
她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妆镜里的自己,“成亲可真累啊……”
“好在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桓羿故意弯下腰,也去看镜子里的她,“而且你还说少了。待会儿吃完了饭,还有咱们的洞房花烛——”
甄凉抬手拍了他一下,但脸上也渐渐浮起了红晕。
其实又不是第一次了,不应该觉得羞涩。但是新婚之夜终究是不一样的,有期待,有忐忑,还有一种平常所没有的紧张。
从今天起,她就是他的妻了。
……
大抵是因为身为皇后,上面并没有公婆,也不需要早起接受嫔妃们的问安,没有任何挂碍,所以甄凉这一觉睡得很沉,就连桓羿是什么时候起身的都不知道。
等她清醒过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了,不过精神倒是好了很多。
不等她这边做出更多的反应,等在外面的艾草已经推门而入,“姑娘……不,娘娘醒了?”
甄凉从床上坐起来,问她,“陛下呢?”
“在前头忙呢。”艾草道,“虽然今日不用早朝,可折子还是要批的。不过陛下说了,中书堂这几日估计不会送太多折子过来,上午就能批完,下午就得空了。”
甄凉答应了一声,穿好衣服下床,洗漱梳头之后才出门。
按例她今日是要接受内外命妇朝拜的。内命妇宫中暂时没有,但是宗室和朝廷官员们的夫人,却是要见的。不过考虑到她昨日劳累,所以都推到明日了,今儿便空了下来。
甄凉正琢磨着现在这个身份,是她去见曹皇后还是曹皇后来见她更合适,就见艾草端过来一碟点心。小小的碟子里,总共就放了四块点心,每一块都不一样,但全都是她喜欢吃的。
“娘娘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艾草说,“这时候不早不晚,若是正经用了早膳,待会儿恐怕午饭就吃不下了,只好这么将就。”
甄凉坐下来,拿起一块点心,见艾草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你怎么也学会吞吞吐吐了?”
“是这样的。”艾草说,“成总管他们都已经到京城了。日子不凑巧,紧赶慢赶,昨日才入城,便不好打扰娘娘和陛下,只往我这里递了个消息。我想,娘娘今日无事,何不召他们入宫?”
“回来了?”甄凉又惊又喜,“怎么不早说!”
当初将这些人留在江南,一是为了让他们有个安身之处,二是为了安全起见,三也是甄凉在那边的产业不可轻易抛下,需要有人经营。不过现在桓羿登基,一二点顾虑都不存在了,只要有人接替,他们自然也能回来。
所以之前她就去信,询问了各人的意见。结果是都想回来,毕竟分别有日,自然都希望能重聚。
只不过现在每个人手里都有许多的事情要忙,所以也不可能立刻就丢下一切赶回来。好在丽娘高瞻远瞩,早就已经存了培养个继承人,自己就可以得自由的念头,这一年来也算颇有建树。虽然还不能彻底放手,但是让下面的人顶上一阵子,暂时离开还是可以的。
所以安顿好一切之后,他们就回京了。
只是这一耽搁,就没赶上大婚。甄凉最近忙得昏天黑地,一时也难以顾及到这边。这会儿听艾草提起,才知道日子赶得这么巧。
不过她想了想,又笑道,“其实就算早来了,估计也没空见面。昨日入城,也算是见证了此事。”帝后的婚礼没有喜宴可吃,所以早或晚并无区别。倒是昨日回来,今日正好可以入宫来见一见。
甄凉当即让艾草召他们入宫,待会儿桓羿回来了,想必也是要见的。
说起来,她之前打算跟曹皇后合作,让她将手里的钱拿出来,加入自己的商队一起做生意。这事只提了个头,还没来得及去做,如今这群人都入京了,倒是可以向曹皇后引荐他们,好好谈一谈此事。
不多时,成总管,忍冬,半夏,丽娘和大吉等便一同来了。这一相见,自然是热闹非常。等他们寒暄完了,桓羿那边也来人传话,说是折子批完了,就回。
甄凉还没来得及派人去通知他成总管等人入宫的消息,听说他要过来了,便索性不说了,留个惊喜。
没多会儿,桓羿回来,见满屋子人在座,果然也十分惊喜。
大抵是因为相聚是喜事,桓羿和甄凉又刚刚新婚,所以虽然所有人的情绪都很激动,倒没有人落泪。眼看一切都在变好,以后还会更好,也确实不必落泪。
叙完了旧,甄凉便留他们都在宫中用饭,另外摆了一桌,由艾草相陪。
坐下来吃饭时,甄凉才笑着感慨道,“真好。”
“你若是喜欢,就留他们在宫中作伴。”桓羿道。后宫太清净了,有时候也难免会觉得寂寞无聊,人多些也热闹。
甄凉摇头,“他们好不容易在外面有了基业,又进来做什么?宫里的人,我还想放一些出去呢。”
其实在宫里当差,虽然荣耀,但也只是说起来好听。抛家别业地进来,时间长了难免还是会想家,想出去。所以要放人出去并不难,难的是安顿好他们的去处。否则容易生出乱子。
成总管等人,也算是她做的一个尝试了,如今看来是可行的,甄凉正要借着他们的名,劝说其他人也离开皇宫,去谋更好的前程。
所以她当然是不可能把人再留在宫中的。
桓羿听她这么一说,便道,“你心里有数,那我就不多言了。不过,这宫中之事,看来皇后想得十分透彻?”
“陛下给的任务,臣妾怎么能不认真完成?”甄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