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安此人如此特别,但既然甄凉与冯姑姑此刻提到他的名字,其中自然也有些缘故。
他是在太-祖皇帝桓虎刚刚拉起一支不入流的队伍时,就一眼看破太-祖龙行虎式,主动前来投奔。他是个天阉,脾气怪诞,乡里之间都指为异端,但却独得桓虎赏识。此后随桓虎征战多年,曾在乱军之中为之挡箭,桓虎当众拍着他的肩说“此可生死与共者”,并为他赐姓桓。
桓安此人读过书,又颇具才智,早期曾做过一段时间桓虎的谋主。遗憾的是,随着起义军队伍逐渐扩大,越来越多的名士来投,人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桓安又因为性情怪异、手段残忍而与众人不睦,遂逐渐退出了谋臣的队伍。他也不在意,反正他眼睛里只有桓虎一人。而桓虎对他的信任,也从未减少。
等到桓虎登基,这样一个人,如何安置就成了最大的问题。结果桓安自己主动提出,阉人不配立于朝堂之上,只愿永远侍奉在桓虎身边,于是就在文武官员的默许之下入了宫,做了御前总管。□□为此赐他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着的紫袍和金鱼袋,十分优容。
关于这一节颇具传奇性的故事,坊间有许多秘传,其中最受欢迎的一种,就是说那桓安生得貌若好女、且早就与太-祖私定终身,所以情愿放弃入朝为官的机会,只为旦夕不离。
而这种传闻,又因为太-祖驾崩之后桓安披麻戴孝,一路从京城跪哭至京郊新建的皇陵,指天发誓要为陛下守陵、终身不出皇陵,而逐渐成为主流。坊间甚至传说有人听到皇陵日夜传出哀哭之声,就是桓安在为他的主人哭灵,早已哭瞎了眼睛。
冯姑姑和甄凉身在宫中,自然不会相信这等流言。
太-祖驾崩之后,因为天资英睿的长子、沉稳干练的次子与骁勇善战的三子都早已战死,只留下荏弱木讷的汉王与才六岁的襄王,都是不顶事的,于是被先帝抓住时机,以雷霆之势控制住朝堂上下,携赫赫军功、登临帝位。
当时京城风云突变,新帝为了立威,大肆清洗忠于太-祖的守旧势力,桓安就是其中必然要死的人之一。
为了保住自身性命,桓安这才一路大张声势,借此威逼住先帝,让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后来桓安也说到做到,一步都不曾踏出过皇陵。先帝一开始还令人盯着,后来见他不成事,天下又已经安定下来,尽在掌控,也就渐渐放松了。
可是桓安是否真如众人所想的那样安分?
至少甄凉知道不是。
桓衍于永平十五年继位,翌年改元,就在这一年,皇宫里开始流传起一本小册子,讲的都是太-祖时的宫廷秘闻和旧事,因此引得不少宫女和内侍争相传阅,就算不识字的,也喜欢听别人讲上面的故事。
甄凉从别的女官那里看过这本小册子,也承认它确实写得十分巧妙。
一来那时后宫百废待兴,是太-祖与高皇后正一手确立整个后宫的种种规制与职责划分,其中许多内容小册子上有所记载,又能与如今对得上,对于有心更进一步的人而言,颇有揣摩的必要。二来其间记载了不少不为外人所知的宫闱秘事,尤其是涉及到太-祖及高皇后的部分,可以让人一窥绝代帝后之风采。
但在此基础之上,却也没有透露出任何敏感的,可能会让当政者觉得不舒服的内容。纵然一时被查着,也没什么妨碍。
这本小册子如今既没有名字,也并未署名。但甄凉知道,它后来有个朝野皆知的名字,叫做《国朝洪范》。洪范是太-祖桓虎的年号,同样也是《尚书》的篇名,意思是“天地之大-法”。
而那时,这本书就不仅是小册子里的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了。它上下凡数十万字,详细记录了洪范元年至五年,整个大魏朝是如何一步步从无到有的建立,其中关于宫殿、典礼、刑律、官制等都有详细记述,可以说,它就是一本“治国典范”。
于是此书一出,立刻震动天下。
而它的作者,名叫——桓安。这本书是他蛰伏十五年,呕心沥血之作。
可惜桓安错投庸主,桓衍一看到这书,立刻就犯了疑心病,生怕这样一本书落在别人手中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于是秘密毒死了桓安,并将手稿付之一炬。
但现在,桓安还活着,这本书也还未暴露。若是她此时给桓安一个机会,让他重回宫廷之中,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冯姑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她曾经侍奉高皇后,亲身经历过桓安的时代。
桓虎和高皇后都对桓安信任有加,而这个人也似乎精力充沛,永远不会觉得累。除了帮着处理前朝的奏章与政务,他也会参与后宫的管理。
要问冯姑姑对于桓安当政时代的感受,那就是四个字:密不透风。
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每个宫人和内侍只要安安分分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就好。整个后宫像是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机器,每个部件都完美契合,于是它也运行顺畅。
那种感觉,即使已经过去多年,冯姑姑依旧心有余悸。
与之相比,如今的宫廷风气就过分散漫了。
所以听到甄凉提出让桓安回来,冯姑姑的第一反应竟是畏惧,然后就是强烈地反对,“不行!不能让他回来!”
甄凉不由愕然,“姑姑……这是为何?”
“我说别的,甄女史你或许一时不明白。就这么跟你说吧,当年桓总管在宫中时,上到他自己及我们这些有品级的太监和女官,下到宫人和内侍,每个人日常安排都是固定的。几时起床,几时用饭,几时入睡,稍有差池便立刻会被发现带走,就像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所有人。”光是提起当时的情形,就足以令冯姑姑紧张,“虽然宫中并不禁止言谈,但你知道有这么一双眼睛盯着你,你还敢随意开口吗?”
甄凉试想了一下那样的情景,觉得自己必然是无法忍受的。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甄凉没有见过桓安,也不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人。不过,也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死死盯住何荣,让他如芒在背。而且,这件事,甄凉还有自己的考虑。
“姑姑,”甄凉很快打定主意,她上前一步,握住冯姑姑变得冰凉的手,用自己手上的温度去温暖她,“今时不同往日了。”
冯姑姑果然也被她的镇定感染,慢慢冷静下来。
距离桓安离开皇宫,已经过去了十八年。现在的他,肯定已经不是当年的他,而如今的帝后,也不会任由他折腾整个后宫。
这么一想,冯姑姑就放松了不少。但她想了想,还是摇头,“桓总管是太-祖皇帝身边的人,纵然娘娘肯让他来,只怕陛下那里……”
“姑姑不妨一试。”甄凉道。
冯姑姑有些惊疑不定,但甄凉却不再说话,只朝她笑了笑,便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事情紧急,姑姑早做决定才是。”
“甄……”冯姑姑还要开口挽留,追出门来,甄凉却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姑姑。”钱女史从回廊那一头绕过来,低声唤了一句。
冯姑姑回过神来,不由皱了皱眉。甄凉只给了这么一个解决方案,如今不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她对钱女史道,“我要去一趟万坤宫,你去找一找潘……”
“姑姑,潘公公还没走。”钱女史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我留了他在后头吃茶。”
冯姑姑顿时松了一口气,“幸而有你在。”
钱女史微笑道,“我知道姑姑的意思,这人走了容易,再找回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所以他一出来,就被我截住,已经劝过几句了。姑姑何不去见他一面,先安了他的心?”
“也好。”冯姑姑点头。
钱女史又朝甄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奴婢代姑姑去送一送那位?”
冯姑姑一听,也觉得不能就这么让甄凉走,便点头道,“去吧,就说我改日再谢她。”
宫中不能小跑,好在甄凉的步伐并不快,钱女史提着裙子快走几步,很快就在宫道上赶上了她。甄凉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有劳钱女史。”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钱女史也是一笑。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往前走了一段路,钱女史又道,“冯姑姑说,改日再谢甄女史。”
“那就烦请钱女史替我向冯姑姑道喜。”甄凉站住了脚步,朝她道,“钱女史就在这里留步吧,多谢相送。”
等人走了,只剩下甄凉自己,她的眉头又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桓安的性情实在出乎她预料之外,又是一步从来没有走过的棋,她心里其实并不算有底,只是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此事往后还得多多注意。
正想着,突然听见桓羿问,“想什么,这么出神?”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和光殿,然后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桓羿日常起居的那间小阁前。
第017章 派系之分
有解不开的困惑就去找桓羿,这是甄凉上辈子养成的习惯。
那一世她的人生坎坷复杂,是在入宫来到桓羿身边之后,才真正觉得自己活了一次。她从前只见识过人心鬼蜮,行事偏激、手段狠厉,是桓羿手把手地叫她什么叫阳谋,什么是正道,让她不至于陷在过去的泥淖之中,被自己毁灭。
桓羿是她的恩主,也是她的老师。
她对桓羿的依赖已经深入骨髓,成为刻在灵魂里的习惯,难以磨灭。所以现在,才会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这一瞬间,甄凉甚至恍惚有种梦回前世之感。
因为那时候,桓羿也是这样这样问她,“想什么?说与我听听。”
见她又露出那种似曾相识的眼神,桓羿不由眸色一沉。纵然他曾经想过,甄凉或许是透过自己想到了故去的母妃,但这种在自己面前出神的情况,还是让桓羿下意识地不快。
他按住甄凉的手腕,又问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甄凉回过神来,连忙收起种种思绪,“殿下,今日冯司膳请我过去,是为了潘德辉之事。他的徒弟潘顺顺求到了冯司膳那里。”
“你给她出了主意?”桓羿这才收回手,转过身问。
甄凉点头,“我向她推荐了桓安。”
她下意识地说得很简练,是因为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是从桓羿那里学来的,所以两人之间,自然也在许多事情上都有默契,不必过多解释。但甄凉说完之后才意识到,如今的桓羿已经不是后世那个桓羿了,他未必能一下子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没等她再开口解释,桓羿已经拊掌笑道,“果然是妙计。”
甄凉眼中闪过一抹异彩,看向桓羿。
桓羿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才道,“新凤一派与蟠江一派的争斗眼看就要分出胜负,如今引入枫林派,局势一下子就变得扑朔迷离了。有趣!”
不管是在哪里,只要有人就免不了有争斗,何况是在皇宫,这个全天下权势最盛的地方。
内侍看似不起眼,但实际上,跟外面的朝臣们比起来,历代皇帝都更愿意选择自己亲近的家奴,任用他们做事。——想想看,代替皇帝处理奏折,所见的都是天下大事,交接的都是王公重臣,这样的荣耀与煊赫,谁能拒绝?为了得到这样的荣耀,自然要打个头破血流。
不同于外面的人还可以选择别的道路,对内侍而言,这是唯一的进身之阶。所以宫中的争斗,比朝堂更残酷百倍。
有争斗,自然就会分派系。
内侍身份特殊,多半是按照地域来分派系,这也是有其因由的。
世上自然没有那么多天生残缺之人,所以除了犯官受刑之外,民间也有穷苦人家会为了博个富贵,铤而走险。既然有市场,自然就会有生意。表面上,朝廷是禁止民间这么做的,毕竟人口有限,须得留着他们生孩子。但宫中总要有人伺候,于是这生意就转到了地下。
普通民间百姓,纵然自宫了也找不着门路入宫,久而久之就不会如此行事了。于是这种生意,就集中在了一小部分人手中。
首先,他们得在宫里有关系,最好是某个大太监,这样才能把人都收进去。其次,收进宫的孩子也须得可靠,否则出了问题,谁都担不起干系。如此一来,这种生意也就集中在了某个地域——通常是某个大太监的家乡。
如今的皇宫之中,新凤派与枫林派都是这样出现的派系。
新凤就是凤京,是大魏皇室桓氏的龙兴之地。与桓氏有血缘关系的“皇亲国戚”,自然早就鸡犬升天。那些普通人呢?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把孩子送到贵族身边乃至送进宫中,也就成了常态,慢慢就发展起了这门生意。因为与桓氏的关系亲密,所以颇得信任。
何荣就是如今新凤派的领头人。
枫林派很特殊,完全是靠桓安一个人撑起来的。在桓安最风光的那几年,枫林镇只要不是只有一个男孩的人家,几乎都送了孩子入宫,声势一时无两。只看这一点,便知道桓安跟其他太监之间有天壤之别。
可惜在桓安失势之后,枫林派也被打压得抬不起头,这几年入宫的孩子已经很少了,以至于很多这几年才入宫的小内侍,甚至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至于蟠□□,就比较复杂了。蟠江县就在京畿附近,做这门生意总是比别处更容易。而皇宫里的主人不管怎么换,总是需要宫人内侍伺候的,所以这座京城经历了三个朝代的更替,蟠江县和从这里出来的内侍,却总能幸存下来,继续在皇宫之中占有一席之地。
蟠□□根深叶茂,宫中中下层的内侍有大半出自这里,根基十分深厚。可惜桓氏皇族更亲近新凤派的人,所以高层出头的反而不多。
潘德辉算是走了个狗屎运,得以在桓衍年幼时就陪伴他长大,这才出了头。蟠□□对他寄予厚望。倒不是觉得他能干,只是觉得他可以向皇帝引荐新人。可惜出身太低是硬伤,潘德辉很快被何荣挤得没了位置,蟠□□自然也只能再等机会。
何荣对付潘德辉,是因为各种意义上,他都是自己的对手——虽然这个对手弱了一点。
桓羿当初直接掀桌子,就是为了激起宫中这些人的争斗,如今眼看就要分出胜负,自然不能让事情就这样结束。而甄凉这一步棋,将枫林派重新推了出来,正是恰到好处,给本来已经快要结束的争斗又添了新的变数。
虽然桓羿已经不是那个桓羿,但听到他的夸奖,甄凉还是觉得十分满足,微笑道,“殿下谬赞。”
桓羿低头又饮了一口茶,暗道好险。
其实他那天去告御状,根本没有做过任何准备,更没有思量过底下的各种势力——桓羿虽然是在宫里长大,但身为上位者很难看清下面的事,他又离开皇宫三年,更不了解这些了。
他只知道,不管偷窃库房的人是谁,现在都是桓衍的人,这就已经足够。
还是那日回来之后,甄凉知道他闹出的事,随口说了一两句,被桓羿记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其实更多。
不过这种话,在弄明白具体的情况之前,他没有在甄凉面前说。
桓羿知道甄凉是来帮助自己的,也知道她很出色,虽然小小年纪,但对宫中种种局势,却是了然于心,只需稍稍拨弄,就能让事情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要证明,自己这个主人,配得上她的效忠。
若是连她说的话都听不懂,像什么话?
所以这段时间,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桓羿也跟着成总管了解了一番内侍之中的龙争虎斗。——成总管也属于蟠江一系,从小就在宫里长大,纵然离开三年,许多人都生疏了,但为桓羿解说大势还是没问题的。
甄凉回来之前,他其实也在思索怎么再添一把火。但他不知道桓安后来的事,自然也想不到此人身上去,因此倒是让甄凉抢了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