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了沈沉渊的福,顾宁倒是没挨多少训,老先生的怒火大部分都往他一个人身上去了,这顾宁倒是也能理解,沈沉渊为人一向沉稳,少有像这么不着调的时候。
别说其他人了,连顾宁这么个跟沈沉渊打了两辈子交道的人都觉得稀奇,连听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眼神忍不住就往沈沉渊身上去。
十六岁的沈沉渊,身量已长得挺高了,站在老先生面前听训,还得微微低着头。脸上轮廓虽也硬朗,但还没长成日后那么富有攻击性的模样,还保留着几分少年气。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顾宁正瞧得不亦乐乎,耳边冷不丁炸起一道惊雷,“顾宁你老是盯着沈沉渊看干什么,他脸上长兵法了吗?!”
沈沉渊闻言一愣,薄唇微微抿了下,耳垂渐渐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顾宁两世加起来哪见过沈沉渊这副模样,跟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什一样,顿时眼神发亮,瞧得更起劲了。
老先生气得拿书卷成筒在顾宁头上敲了一下,咬着牙道:“还瞧,还瞧,我说话是越来越不管用了是吧?”
徐老先生连吸了两三口气,总算是没让怒火冲昏了自己的头脑,冷笑道:“当真是不拿我当师长了是吧?”
徐老先生指了指几案上的《鬼谷子》,面无表情道:“你们二人给我一人一句把这整本《鬼谷子》背一遍,一个字都不许错,错了就从头开始,什么时候背完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顾宁一怔,她自己倒不怕罚,只是没料到沈沉渊会被他莫名其妙拉下水,刚要开口替沈沉渊辩解一下,老先生就绷着脸打断了她。
“背。”
沈沉渊冲顾宁摇了摇头,直接开了口:“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
顾宁只好接下去,“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门户……”
徐老先生就搬了把木椅坐在二人身边,闭着眼听他们俩一句接着一句你来我往,稍微慢一下就要冷哼着叫他们重新来。
这事顾宁觉得实在是过意不去,趁着沈沉渊默背时,给他做了个“不好意思”的口势。
没等沈沉渊做出什么反应,顾宁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我怎么赔礼你尽管说。
话虽这么说,但顾宁知道沈沉渊生性冷淡,最不喜跟人打交道,恐怕懒得跟她追究,随便一句“无事”也就不计较了,因而也没真等着沈沉渊跟她开口,自顾自地盘算着府中新进了什么东西,哪些是可以用来送礼赔罪的。
没想到沈沉渊垂下眼皮想了会,片刻后认真地看着顾宁,动了动嘴唇。
我还没想好,要不然你先欠着?
顾宁着实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愣愣地看着沈沉渊,茫然地“啊”了一声。
那边徐老先生已经拍着桌子怒了起来,“下面一句就四个字你啊什么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你……”
沈沉渊定定地看着顾宁,补了一句:不行?
顾宁回过神来,犹犹豫豫地点了头,心里还有点茫然的无措。
不知道沈沉渊要向她怎么讨债?
……
顾宁有意做个平平无奇的侯府小姐,不声不响不争不抢,奈何自那天后,徐老先生就跟盯上了她一般,只要顾宁稍微懈怠一下,就觉得她是在和自己作对,顾宁试探过几次之后,徐老先生干脆把她的桌案调到眼皮子底下,以便时时刻刻都能盯着。
顾宁忍不住幽幽叹口气。
没几日,沈沉渊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每次被先生抽起来发言都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几番之后,徐老先生把书一摔,沈沉渊也被同病相怜地调了过来。
就在顾宁的近旁。
徐老先生生得仙风道骨,顾宁和沈沉渊一左一右蹲踞在他的两侧,又都生得周正,前头就跟太上老君座下跟了两个童子似的,洋溢着一股吉祥福瑞的气氛。
沈延还和顾宁半开玩笑地打趣过:“我如今每回进学堂,不觉得自己是来求学的,倒像是来求神拜佛的,你和沈辞简直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儿。”
顾宁重活一世性情豁达了许多,没那么计较了,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什么,沈延好歹也跟她同座了一年,不可能察觉不出来,表面上没说过什么,倒会打蛇随棍上地跟她开玩笑了。
只是现在连这种玩笑都敢和她开,顾宁反思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和善了。
狠狠整治他一顿就知道厉害了。
顾宁还在想用哪句话来打头阵,沈延突然瞪大眼睛,狠抽了一口凉气。
身侧转过来一个人,偏头往顾宁这边看了一眼,而后施施然走了过去。
坐在了她的邻侧。
除了沈沉渊,还能有谁?
顾宁脸上一僵。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几句,最关键的那句听到没有。
沈延硬邦邦跟沈沉渊打了招呼,一溜烟就跑没影了,顾宁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想走也没法。
顾宁想了半天,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沈延他说话不过脑子的,你要是觉得冒犯,我把人抓过来给你赔赔罪?”
沈沉渊闻言转过头来看着顾宁,眼中带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笑意:“谈不上冒犯,宁国侯能这么喜欢沈延这个幺子,我原来不太理解,现在看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他们俩聊的是同一件事?
顾宁虽然不解,但毕竟理亏在先,也没多问,顺着沈沉渊的话“嗯”了一声,懵懵然地坐了回去。
再过几日就是花灯节,学堂照例是要休假的,到时候几乎全京城的人都会出来共庆佳节,人来人往之下,顾宁看了沈沉渊一眼,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什么其他心思。
顾宁心不在焉地写了几个字,实在难安,趁徐老先生在其他处打转的气候,凑过去轻声问沈沉渊。
“你花灯节出来玩么?”
沈沉渊定定看了顾宁一眼,用和顾宁差不多小的声音轻“嗯”了一声。
顾宁皱着眉,继续问道:“有人和你一道么?”
如果是和绥远侯一道的话,自然轮不着她来操心,哪怕是带着三两个府上亲兵,此后的事也同样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偏偏沈沉渊默然片刻,嘴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没有。”
顾宁迟疑片刻道:“你看我这么个玩伴成吗?” 说完又怕沈沉渊不同意,把前几日赔礼的事搬了出来做说辞:“就当之前的事给你赔礼了。”
徐老先生快往他们这边走过来了,沈沉渊微眯着眼,压低声音道:“赔礼的事,该怎么赔我说了算,花灯节的事另算。”
顾宁愕然,第一次为沈沉渊的不要脸折服,说来说去那件事也不是多大,看他这态度,是要用那件事让自己赔个底掉不成?!
她到底许了个什么样的承诺?!
沈沉渊看见顾宁呆滞的表情,轻笑一声,“放心,该怎么赔……”他顿了一下,“肯定是你做得到的事。”
顾宁讷讷应声,“行吧。”
两个人之间突然凑过来一个脑袋,徐老先生左右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你们俩又在干什么?”
顾宁刚要开口解释,沈沉渊指了指书上一处,“在讨论先生昨日提到的第三节 。”
徐老先生尤是不信,狐疑道:“哪一处有分歧?”
沈沉渊 :“顾宁认为应当集中兵力,先断绝敌军粮草,我则主张应当先攻击敌军兵力薄弱之处……”
顾宁突然发现,沈沉渊这信口胡诌的能力,貌似也不比她差。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
第5章
酆朝花灯节的由来众说纷纭,光是民间流传的版本就有十几种,有说是古时神女思念自己的亡夫,以此来寄托哀思的;也有说是以前的百姓用来祈福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孰真孰假已然争论不清,倒是这庆祝的习俗保留了下来,每年一逢花灯节,京城内外就一片喧闹的欢庆。
顾宁从布庄领了布,回来的路上看见到处都是灯笼,形形色色大小不一,最大的能和府门前蹲着的石狮子差不多大,而小一点的则串起一根绳吊在杆上,被七八岁稚童拿在手上追逐着玩。
顾宁看得颇为新鲜。
算起来,她两世还没去过一次花灯节,倒不是她自己嫌无趣,只是父亲母亲都是怕吵的人,最不喜应付这种摩肩接踵的场面,花灯节这天索性就待在府里不出去,看几眼檐角挂着的灯笼就算过了节。
而她学堂中的其他同龄人,个个以为顾宁瞧不上这种节日,跟约好了一样全不去招惹她,每年她都迫不得已留在府中,长平侯问起,哪怕心里痒得如蚂蚁爬一般,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一样。
还不如不过这个节。
更可恨的是,她上辈子年纪还小的时候,有一回实在没忍住跑出去玩,自以为打扮得严实,也不知沈沉渊是长了什么眼睛,那么多人里面一眼就认出了她,结果硬是拉着她在茶楼听了一个时辰的评书。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花灯都撤得七七八八了。
沈沉渊还在一旁说风凉话,“都这会工夫了,和你同游的人该等不及,已经走了吧。”
顾宁气得直发抖,也没管沈沉渊说的“我府中肯定还有未撤的花灯”是在炫耀什么,憋着一肚子火回去了。
长平侯府也是一副忙碌的景象,顾宁绕过忙活着的仆役,去堂屋里找母亲给她布匹,一进门还没见到母亲,倒是先转过来一张姣好的鹅蛋脸。
是她的表妹,陈嫣。
顾宁眉头皱了一下,下意识往四下里看了一圈。
姨母没在。
陈嫣怯生生地叫了声:“表姐。”
顾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吩咐人把布匹放到一旁。
陈嫣本来坐在木椅上饮茶,这会见到顾宁,一下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揪着手里的帕子,顾宁走到哪她的目光就跟到哪,却不敢真的抬眼看她。
顾宁本就不爱应付族中亲戚往来之事,再加上她对陈嫣母亲有些芥蒂,平日里对这一家子就更不愿开口。
陈嫣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扯烂了,顾宁忍了一会,还是开口道,“坐吧。”
想了想,又问道:“姨母呢?”
陈嫣见顾宁坐了才跟着坐下去,只是明显还提着心,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着不敢乱动,恭恭敬敬道:“母亲拉着去姨母看她新剪的一盆花了。”
顾宁叹口气,陈嫣和她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己也从未在她面前发过难,也不知陈嫣为什么这么怕她。
顾宁找了些话题来和陈嫣搭话,本是随口一问,但陈嫣每说一句话都得沉思片刻,保证不出错,时间一长,顾宁实在是觉得索然无味。
好在聊无可聊之前,母亲和姨母一人拎着一个花灯进来了,顾宁松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个礼,喊了声“母亲”。
然后才垂下眼叫了声“姨母”。
陈嫣也跟着过来见了礼。
顾宁的母亲出身算不上好,她父亲只是个边远县城的小官,按门当户对之说是嫁不了长平侯的。要不是长平侯态度强硬,这桩婚事怕是不能成,即便如此,也还是废了一番周折。
顾宁母亲还在学堂求学时,陈嫣的母亲就早早地嫁给了一个商人,夫妻俩一同做些小本买卖,也给当时的顾宁母亲帮了不少忙。
如今时不时地就上长平侯府来串个门,和母亲叙旧,母亲也甚是欢喜。
只是……
顾宁摇了摇头,没接着往下想了。
陈母“呀”了一声,眼神发亮,盯着顾宁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然后转过头笑着对顾母说:“顾宁这孩子,当真是越长越标志了,今岁也快满十五及笄了吧,有看中的婆家没?”
顾宁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又来了。
顾夫人好笑地瞥了顾宁一眼,拉着自家姐姐在椅子上坐下,“顾宁这孩子还在跟着徐太傅求学呢,不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