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问臣,此事是不是陛下授意。”
姬衍似乎憋了一腔的怒气,却又无从发泄,他瞪着眼睛盯了叶怀瑾许久,才沉着声开口:“表兄是怎么说的?”
叶怀瑾笑笑:“这些事情,臣自然是不知情的,要不……也不能这么着急的进宫来见陛下。”
姬衍冷哼一声,言语间已有隐隐怒意:“也就是说朕前脚刚去过东巷,这逸王府的人后脚就得到了消息……”他危险地眯了眯眼,“好得很呢……”
叶怀瑾抽了抽嘴角,抬手压了下眉尾。
“单是这样也不能确定阿玉的身份,不过——”他看了眼姬衍,站起了身:“昨日宴前,王侍郎家大公子王知意心血来潮带阿玉去了京郊马场,恰好遇上了准备回京的逸王殿下一行。”
“意外?”
“意外。”他看了一眼站在阶下的李清微微佝着的背景,轻轻一笑:“不过她始终都是要见人的。”
姬衍挑了挑眉,将脸转向叶怀瑾:“表兄急了?”
叶怀瑾叹了口气,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是陛下太慢了。”
“朕能用的人不多。”
“天命司任由陛下调动,长风令下也都随时待命,陛下还是太过优柔。叫臣说……逸王殿下想做什么不如就放手让他去做。”他也回头看着姬衍,神色清冷:“逼得太紧,水只会越来越浑浊,水底的鱼就更看不清了,得不偿失啊陛下……”
“那依表兄的意思……”
叶怀瑾走到阶边,对着亭口,背手而立:“太后身边的秦嬷嬷,是太后很小的时候就陪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臣记得——逸王殿下身边的那个侍卫好像有个义子,一直在春风得意楼养着的跑堂小伙计,陛下若是有兴趣,不妨去查一查……”
矮亭里只余猎猎风声。
姬衍又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了身。
李清仍在阶下静默立着,一动不动。
姬衍重新将手抄回,一步一步下了台阶,走到李清身边是瞥了他一眼:“刚刚世子说的,你都听到了?”
李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垂了头淡淡道:“听到了。”
“那就去查吧。”
“是。”
……
对跟太后有关的事情上,李清办事效率非常,这些事情并不难查,只是在叶怀瑾开口提醒之前,从来就没有人想过太后跟逸王姬冲能有什么关系。
春风得意楼那个跑堂的清瘦孩子,去过的人都叫他六六。
为数不多的人知道他的义父,是那个每天抱剑跟在逸王殿下身后面冷如铁的随从。
却几乎没人知道这孩子原本姓刘,而颖和宫的秦嬷嬷,在被老国公买进定国公府前也曾是嫁过人的,而秦嬷嬷的夫家,也是姓刘。
情报上的信息不太完整,只是大概浏览下来,也不难猜出秦嬷嬷与这刘六六之间,怕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只是真相究竟是什么,怕是得去问问当事人了。
“世子兴许知道些什么?”李清将信息放在姬衍案上,“要再传世子殿下进宫吗?”
“他若是愿说,早便说了,也不必非模棱两可的给朕那样的信息让朕自己来查。”
“可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颖和宫那边始终不好下手。”
“无妨。”姬衍将纸张放在烛上慢慢点燃,幽黑的眼里映出两簇悦动的火苗:“把信息悄悄漏给逸王的人,颖和宫咱们的人也撤出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清亮的眼忽然转向李清这边:“若是有人先你一步动了手,你会不会觉得遗憾?”
李清垂眼看了下自己的右腿,嘲讽的勾了勾唇:“奴才身份低微,谈不上遗憾不遗憾。”
姬衍点了点头:“那就好。”
…… ……
快过年的时候,京都城内又连着下了几场大雨。
冰冷的雨滴挟裹着零零星星的雹子从天而降,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叮叮咣咣’的声音煞是好听。
各处宫殿前都冷冷清清的,除了巡逻的禁卫,几乎见不到人。毕竟这样的天气,若不是各宫主子有什么吩咐,谁也不乐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乱跑。
反倒是颖和宫,这样的天气里进进出出的,十分热闹。
从内殿到外殿,从宫女到太医个个都忙进忙出的,只是人人三缄其口,面上神情都十分凝重。
整个殿里都漫着浓浓的汤药味儿。
姬衍皱着眉头看着内殿出来的一个个太医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一旁李清安然立着,低垂着头。
“诸位爱卿可讨论出了什么结果?”
“这——”其中一名年轻些的太医上前一步,躬身拱手:“回陛下,太后这症状稀奇,不管是从脉象还是面色来看,太后都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但是按照颖和宫宫人所说,太后娘娘这个样子已经三天,这便是最大的不正常,只是我等愚笨,实在看不出来娘娘这是什么症状……”
太医们后面整整齐齐的跪了几排宫女太监,全是先前在颖和宫伺候的宫人。
姬衍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语气冷然:“那诸位觉得此等现象可是中毒所致?”
“这……”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下这个结论。
姬衍轻哼了一声,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搁。
下面跪伏着的宫中俱是一抖。
终于,其中一个略年长些的太医站了出来,老者颤颤巍巍开口,道:“老臣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边境一带,那边的百姓生活贫苦,他们会在家中老人长年患病药石无医的情形下采摘一种砂石地长出来的植物,晒干之后研磨成粉末冲服给病人喝。”
姬衍手指虚空中一点,示意老太医继续说。
老太医神色凝重:“这种药水虽不能治病,却能让患者在死前不必感受任何痛苦,服下两个时辰之后会有困顿之感,之后便能像睡着了一样,六感皆失,只余呼吸,之后呼吸衰微,器官衰竭……死亡。”
“倘若真是中毒,太后的症状与这个实在是像……”
其余几人听到老太医这番话皆是震惊,皇宫之中敢对太后出手之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姬衍神色亦是凝重:“此毒可法解?”
几名年轻些的太医都将希望寄托于这位老太医身上,之间老太医又颤着身子扑通一声往姬衍身前一跪,伏地叩首:“老臣也是大胆猜测太后娘娘是身重此毒,老臣虽曾听说,却实是不知此毒何解,还望陛下恕罪……”
其余几位也是战战兢兢,往地上一跪,齐声道:“望陛下恕罪!”
姬衍久久没有出声,半晌径直起身,面无表情的里面太后寝殿里走。
寝殿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零星的抽泣声,姬衍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
意料之中。
秦嬷嬷侍立在太后的寝塌前,拿沾了水的帕子细细的为太后擦着手和脸,眼中的伤心倒不像是伪装。
姬衍盯了她许久,秦嬷嬷似乎有所察觉,她给太后擦拭的手微微一顿,扭头往姬衍这边看了过来,眼睛里闪过片刻的慌乱。
她将帕子递给下首跪着的另一名宫人,忙起了身,红着眼眶对着姬衍见了礼。
“秦嬷嬷无需多礼。”姬衍抬手虚虚一扶,面容悲戚,“这几日辛苦嬷嬷了。”
他又在寝殿站了好一会儿,视线时不时的落在秦嬷嬷身上,他看到秦嬷嬷袖下的指尖都在颤抖。
姬衍回身的片刻,低着的头下唇角微勾。出来寝殿,他看着仍旧跪着的一众太医们,“方才林太医说的这种奇毒,叫什么?”
老太医将身体转了个方向对着殿门口站着的姬衍,苍老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回陛下,是,束魂草。”
第六十四章
太后中毒的事情传的很快,宫内虽说封锁了消息,只是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过几天,朝内朝外,人尽皆知。
皇后入宫一年至今没有诞下皇嗣,皇上也没有别的妃嫔,太后的事情一出,太后一党算是彻底失势。
太后中毒的第五日,逸亲王姬冲进宫探望。
颖和宫内,除去一直伺候太后的老人,其他宫人从上到下都被姬衍换了个遍。姬冲一踏入颖和宫的宫门,就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他进颖和宫的门也算是一件稀罕事,不过守门的宫人却一点都不惊讶,虽说太后此时中毒昏迷,但是正常来讲,越是这种时候守卫越是更要严格一些才对,而他一路畅行无阻。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十多岁的清瘦少年,那少年从进来宫门之后就一直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在姬冲身后随着,时而悄悄往四周探头探脑的看,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秦嬷嬷像是一早就知道了会有人来,伺候太后的时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旁边新来的小宫女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忧的叫了她几次,从她手里将锦帕接过,细细为寝塌上的太后擦了起来。
不多时,寝殿外响起‘蹬蹬’的脚步声,听声音,是极好的粉底皂靴鞋底与酸枝木地板相触发出的厚重沉闷声。
秦嬷嬷晃神的功夫,皂靴的主人已经到了寝殿内。
清瘦少年在他身后好奇的看,目光触及到华贵寝塌前跪坐着的中年女人后,清亮的眼睛里闪过片刻茫然。
秦嬷嬷也注意到了逸王身后跟着的这名少年,只是在看到少年模样的刹那,神情愕然,她有些歉疚的扫了寝塌上安详昏睡着的人一眼,之后——不受控制的站了起来。
这少年生的与她那早早就故去了的夫君一模一样的眉眼,尤其那双眼睛。逸王果然没有骗她,她的儿子……真的的还活着!
她迫不及待的踉踉跄跄往寝殿门口冲,还在寝殿内的另一名小宫女震惊的看着嬷嬷这幅诡异的样子,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姬冲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秦嬷嬷的手臂,暗地使力,警告的眯着眼瞪了她一眼。
秦嬷嬷恍然回神,怔怔的顺着姬冲的力道跪伏在地,视线紧紧地盯住了他身后局促不安的少年的脚,口中喃喃:“见过逸王殿下。”
这个大礼,任看在谁的眼里,都不怎么合时宜。不过事已至此,姬冲手臂使力又将她扶了起来:“秦嬷嬷当心了。”
他看着秦嬷嬷惊疑不定的起身,严肃的脸忽然放轻松,错开半步露出身后站着的少年:“本王进去看看娘娘,还要劳烦嬷嬷……照看一会儿这个孩子。”
秦嬷嬷愣了一会儿,身体两侧的手忽然紧张的有些无处安放,她直勾勾的盯了少年半晌,直到姬冲再次开口提醒,才慌慌张张的叫了少年出了寝殿的门。
寝殿内只余了姬冲和寝塌前给太后擦身的小宫女。
姬冲一步一步的往寝塌走,最后在距离寝塌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寝殿里的空气骤然冷寂,服侍在榻前的小宫女战战兢兢。身后逸王的气场压迫性太强,她紧张的拧帕子的手都在微微的抖。
姬冲忽然在榻侧坐了下来,他懒懒的瞥了榻前跪坐着的小宫女一眼,语气里也透着懒散:“你怕本王?”
那小宫女吓得快要魂飞魄散,她紧张的将锦帕紧紧抓在手里,头埋的很低:“没……没、没有。”
姬冲嗤笑了一声,没再说话,他静静的凝视着寝榻上沉睡着的人,眼睛里闪过一抹异常明亮的色彩。
寝殿里十分安静,安静的能听到脚边小宫女强压着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腔剧烈的心跳,他拿食指漫不经心的轻轻击打着床沿,半晌略抬了抬眼:“你先出去吧。”
小宫女半天没动。
“嗯?”姬冲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那小宫女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男人是在跟自己说话,惊吓不已,忙飞快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胡乱行了个礼,退出了寝殿。
瞬时,偌大的寝殿里就剩了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