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正色道:“母后说笑了,儿子与沈家小娘子素不相识,不过是因沈使君之事提及罢了。”
张皇后一想,确实不曾听说他俩有什么交集,便点点头道:“沈三郎就这点血脉存于世间,合该好好抚恤,以告慰国士在天之灵。追封之外,也该厚赐其女。”
尉迟越磨蹭着不走,等的就是张皇后这句话,闻言心中大定。
沈宜秋得了赏赐,自然要入宫向皇后、太后谢恩,届时便有的是相见的机会,只消一相见,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尉迟越得偿所愿,便即向嫡母告辞。
刚出了皇后寝殿,他又马不停蹄地赶赴紫宸殿,即命黄门传召一干重臣入内议政。
议完陇右的军情,他便提了追封沈景玄之事。
上辈子沈景玄追封从三品开府县侯,不过此事是在尉迟越登基之后。
当时沈宜秋已是皇后,众臣只当尉迟越抬举皇后母家,自然没什么异议。
可如今尉迟越还是太子,无端抬举沈家,还要追封沈三郎为县侯,有人便不乐意了。
御史大夫杨坦道:“沈使君守住凉州城,自是有功于社稷,然他一力死战,致使军民伤亡惨重,亦有过焉。且他援兵凉州,致使灵州兵力空虚,若是敌军进犯灵州,便是顾首不顾尾……”
杨坦是主和派的中坚,明里暗里指责太子穷兵黩武,这回河西大捷不啻于打了他的脸。
尉迟越早知他要借题发挥,只是掀了掀眼皮:“那么依杨大夫之见,凉州城该当如何保下?”
杨坦是迂儒,于边事一知半解,只知道打仗劳民伤财,增加税赋。
他花白胡子一抖:“亚圣有言,‘仁者无敌’,我大燕乃天命所归,德风所被,百夷臣服。《诗》言‘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以德服众,方是大道。”
尉迟越淡淡一笑,颔首道:“若当日换了杨大夫,必能以德服人,在城门上诵一篇诗书,便叫吐蕃兵马羞愧掩面而去。
“可惜沈使君不如杨大夫这般舌灿莲花,只有一副忠肝义胆,便只能血洒边关,死了还叫人求全责备。”
杨坦叫他说得老脸一红、哑口无言,不敢再置一词。
尉迟越扫了臣僚们一眼:“孤以为可追封沈使君为开国县侯,诸位可有异议?”
这一眼已隐隐有人君的威仪。
有杨坦的前车之鉴,群臣哪会上赶着讨没趣,都道:“沈使君实至名归。”
大事就此定下,但细节还需从长计议。
中书门下和礼部、吏部都有话说,文臣最爱逮着这些事争论不休,尉迟越听他们喋喋不休半日,总算议出个大致的章程。
眼见日头西斜,他便叫群臣散了,自己策马回了东宫。
这一夜,东宫长寿院一众内侍总算睡了个整觉。
尉迟越躺在床上心满意足,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如今万事俱备,只须等着沈氏对他一见倾心便是。
不知沈氏见了自己会露出怎样的情态?那日桃林中沈氏水灵的凤目、灿若桃花的笑脸又浮现在他眼前。
尉迟越嘴角不自觉溢出笑意,随即绷住嘴角,翻过身端端正正地躺平。
他是持重之人,断不会像某些浮浪子弟般与小娘子眉来眼去……
尉迟越在心里编排着,不知不觉走了困意,一直到四更天才合眼,虽然又是一夜未能安眠,但心境却大不相同。
第12章 封赏
追封爵位不是小事,需在朔望大朝会上令百官群议,接着禀明皇帝,着中书省草拟诏书,由门下省复核,再交由皇帝批示,颁布正式诏书。
一套流程走下来,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
尉迟越情知此事急不来,倒也不慌不忙,横竖沈氏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会凭空生了双翼飞出去。
他做梦也不曾料到,就在这二十来日中,宁沈两家已经交换了庚帖,找山阳观的观主云归道长合了八字。
云归道长用山阳观的信誉作保,宁家十一公子与沈家七娘的八字相辅相承,是天作之合,必能琴瑟合鸣,子孙绕膝。
宁二夫人十分高兴,当即许诺出资一百缗,给观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像,左右塑一对金童玉女。
观主笑逐颜开,又额外占了一卦,道六月望日便是难得的良辰吉日,正宜行纳吉礼。
宁家想早日将婚事定下,听了心中大悦。
沈老夫人虽仍遗憾,但入宫无门,眼见着木已成舟,也只得绝了念想。
沈宜秋自定下亲事以来,偶尔想到太子妃人选至今未定,心头不免掠过一丝不安,生怕上辈子的孽缘余毒未清。听说此事,一数日子不过月余,方才心下稍安。
行了纳吉礼,这婚事才算真的定下。
世家最重脸面,沈老夫人再不甘心,也做不出背信毁诺之事。
这日早晨,沈宜秋去青槐院给祖母请安。
正与一众堂兄弟、堂姊妹垂手立于后堂中,昏昏欲睡地听祖母训诫,忽听门帘哗啦一声响,一道暖金色的晨光斜斜地照进昏暗的堂中,众人精神一振。
沈老夫人打住话头,朝门口望去,却是她院里的海棠。
这婢子一向稳重,如今脸上却有张皇之色。
沈老夫人拧眉,冷声道:“出了何事?至于如此冒失?”
海棠稳稳气息,声音仍旧有些颤抖:“回老夫人的话,宫里来了几位中官……”
一听这话,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沈三娘,她跟着沈老夫人赴花宴的事,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便是一开始不清楚的,日日见她穿着宫锦宫缎裁的衣裳招摇过市,也都知道长房三娘子得了皇后与太子的青眼,将要飞黄腾达了。
这会儿一听说宫里来人,自然都以为是为着三娘子来的。
沈三娘一张粉面飞起红霞,低垂着头,却伸手扶了扶鬓边一对钿头金钗——自打从芙蓉园回来,她这对钗子便似长在头上,一日也摘不下来。
沈老夫人和沈宜秋却想深了一层。
天家行事,最讲究个稳妥体面,若是皇后有意让沈三娘入东宫,必先宣召沈老夫人,先透个风,确保没什么变故,然后再降旨赐婚,断不会突然上门传旨。
沈老夫人道:“中贵人现下何在?”
海棠道:“大郎君已将他们迎入正堂,说请老夫人和七娘子前去接诏。”
此言一出,旁人还来不及说什么,沈三娘失声道:“什么?七娘?是不是弄错了?”
满室的小郎君小娘子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堂中顿时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沈四娘和沈八娘交头接耳,一脸幸灾乐祸,近来三堂姊已成了他们最嫌恶之人,连沈宜秋都要靠边站。
沈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声,孙辈们立即噤声。
沈三娘脸涨得通红,不敢再吱声,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沈宜秋,活似她七堂妹欠了她五百贯钱。
沈宜秋比她更莫名其妙,这与她有何相干?
她心中困惑,面上却不显,横竖不可能下诏赐婚,她也不曾作奸犯科,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沈老夫人吩咐道:“七娘速去更衣。”
沈宜秋道声是,行过礼退了出去。
堂中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追了过去,艳羡者有之,玩味者有之,嫉妒者更有之。
沈老夫人把孙辈们的神情看在眼里,暗自摇头,大抵一家一姓也有气数,盛衰荣辱都是上天注定的。
有时看着这些儿孙,她便觉得自己是逆势而行,妄图力挽狂澜,实在是徒劳无益之事。
大约三郎已将沈家最后一丝精气耗尽,余下这些便都是庸质陋材。
沈宜秋回房换了一身见客穿的绫罗衣裳,又叫湘娥替她重新梳了发髻,簪上一对满池娇荷叶金簪,这才去青槐院与祖母会合,一同往前院去了。
到得正堂,只见帘幕高卷,堂中坐着两个中年黄门,她大伯沈景逸陪于末座。
两个黄门中,一个是沈宜秋前世的老熟人,尉迟越身边的大黄门来逢春,另一个年纪稍长,略有些面善,看服色是四品宦官,当是皇帝的人。
沈宜秋观两人神色和煦,再看来人身份,便猜到是封赏的旨意,特特将她一个闺中小娘子叫来,定是因她父亲的缘故。
她心念电转,便知是由最近的河西大捷而起。
知道了原因,她放下心来,敛衽行礼:“小女子见过两位中官。”
两个黄门也在打量这位国士之后。
在宫中当差,他们自是见惯了富贵,也看多了绝色,但眼前这个少女的容色仍叫他们大为惊诧。
单是那柔细白腻,仿佛漾着水光的肌肤,便已羡煞六宫粉黛;鸦羽般的黑发在日光下微微泛青,更是丹青难摹的颜色。
五官再是寻常,有这雪肤黑发也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偏偏沈七娘的五官生得比肤发更出色。
尤其是那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目,眼尾深长微挑,眼神也似藏了钩子,叫人不敢细瞧。
来逢春暗自思忖,都说郭贤妃年轻时容貌冠绝六宫,其女甥郭九娘是京都第一美人,依他看来,比眼前这少女却都差得远了。
也就是沈家自重身份,将女儿藏在深闺,否则郭九娘这第一美怕要退位让贤。
难得这小娘子生得光艳照人,却又态度天然,没有半分扭捏之气。
来逢春心道,这才真个叫做秋水为神玉为骨。
两个黄门看得有些发怔,好在他们还记得自己肩负重任。
那陌生中官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请诸位接诏。”
沈老夫人、沈宜秋和沈大郎齐齐跪下。
那黄门展开诏书,朗声念道:“《赠沈景玄谥爵诏》。沈景玄鼎足高门,天功世冑。才学著世,任兼文武。镇守边要,驭控遐荒。怀忠抱义,轻生殉国。宜从褒饰,以慰泉壤。可追赠上开府临河县侯,谥忠靖。特赐其母与其女各大练两百匹,彩缎百端,京畿良田二十顷,余者称是。”
沈老夫人大喜,忙领着长子和孙女拜谢圣恩。
沈大郎方才听着黄门宣读诏书,心若擂鼓,血液几近沸腾,期盼着轮到自己,可惜直至那中官收起诏书,也没提他半个字。
眼见沈宜秋一个女儿家得了这么多赏赐,他却什么也没落着,不禁由喜转怒。
母亲也就罢了,沈七娘眼看着要出嫁,这些财帛田地不都成了外人的!
他身为沈家嫡长,如今只在太常寺领个从六品的闲职,皇帝封一个死人,赏两个妇人,却吝于赐他一官半职,倒不如没有这封赏。
正愤懑,忽听那来姓黄门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感佩忠靖侯高义,另有赏赐若干,是中宫与东宫一点心意,请老夫人、女公子笑纳。”
沈大郎刚燃起些许希望,这话又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沈宜秋一听皇后和太子也有赏赐,心头突地一跳。
当下按捺住忐忑,跟着祖母跪拜接诏、谢恩。
礼毕之后,一群小黄门鱼贯将赏赐抬入院中。
单是几百匹绢帛就抬了半日,此外又有数十箱上好香料药材、文房茶具和金玉器玩,小山似地堆在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