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当初叫弟弟去考进士,不过是为了收收他的心,压根没指望他真能考上——尉迟五郎的肚子里有多少东西,他这当阿兄的一清二楚。
谁知他真的悬梁刺股、囊萤雪案半年,给他考了个进士回来,他既欣慰,又有些不爽利,最后还是捏着鼻子夸了他两句。
这一年的进士科出了不少俊彦,然而这些人需要历练几任才能去各部挑大梁。这半年来,尉迟越将朝中和地方的薛党逐步清理,薛鹤年的党羽致仕的致仕,革职的革职,朝中一时有些青黄不接,尉迟越又下诏开制科,令各州县举孝廉茂才、好学异能卓荦之才。
重新计户授田也刻不容缓,但此事不能冒进,尉迟越便用庆州试点,再慢慢向相邻的州县推行,慢慢囊括京畿。
尉迟越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倏忽过了上元,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一年他和小丸又没看成花灯。
这一年似乎又是多事之秋,到了四月头上,京畿忽然发起水患。
尉迟越记挂灾情,也想看看计户授田的进展,见沈宜秋已经坐稳了胎,便打算亲自出京看看。
沈宜秋本来就不黏人,听说他要出行,干脆利落地替他打点好行装,备好衣物,便爽快地将他送出了门。
倒是尉迟越临行时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沈宜秋反过来安慰他:“一来一回不过数日,我在宫中,又有十娘陪着,有什么可担心的。”
尉迟越也觉自己这样依依不舍的有些丢人,便点点头道:“若是觉得闷,请舅母表姊他们入宫陪陪你。”
沈宜秋将人送走的时候没觉着什么,可尉迟越真的离京了,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平日不觉得,如今少了个人,偌大个晖章宫便显出冷清来。
翌日,她正打算着人去请舅母和表姊,忽然有黄门来禀,道沈家老夫人不慎跌伤,伤势很重,恐怕捱不了多少时日,恳求能与皇后见上一面。
沈宜秋这一年来与沈家几乎断绝了来往,只是四时八节送些节礼,勉强维持表面的客套。自她迁入太极宫,便没有召见过沈家人。
听到这消息,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迟疑片刻,她还是命人备车。
撇开恩怨不提,祖母毕竟是生下她阿耶的人,弥留之际要见她一面,她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皇后车驾停在沈家大门外,沈家人已早早在门外恭候,天寒地冻的时节,在寒风里站上片刻也够受的,沈大郎和沈二郎行礼问安时忍不住牙关打颤,沈宜秋却只是点点头,扶着素娥的手下了马车,带着一众宫人黄门和侍卫走进沈府。
沈大郎躬着身小心翼翼地跟随在一旁。
沈宜秋道:“祖母怎么会跌伤的?”
沈大郎诚惶诚恐地道:“回禀娘娘,老夫人从去岁开始便有些健忘,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连亲人也认错,只记得一些陈年旧事,清醒时却与平日无异,请了大夫诊治,道是年岁大了,没什么法子医治。”
他顿了顿道:“前日气候暖和,下人扶她去庭中走走,她不知怎的发起病来,推开那婢子,自己走下台阶,便不慎跌落下来。”
沈宜秋道:“伤势如何了?”
沈大郎露出愁容来:“右腿胫骨折断了,脸磕伤了半边,颈骨也挫伤了,眼下没法进食,只能用些稀粥参汤……”
沈宜秋不置一词,只是点点头,沈大郎见皇后并未怪罪,暗暗松了一口气,悄悄掏出帕子掖掖脑门上的汗。
沈宜秋没再多问什么,一言不发地走进祖母的寝堂,屋里药味、炭气、沉檀和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她有些不舒服。
沈老夫人这会儿正巧醒着,一个婢女正在往她口中喂参汤,见皇后驾到,忙放下碗行跪拜礼。
沈大郎走上前去,俯身对着床榻上的老人道:“阿娘,皇后娘娘来探望你了。”
沈老夫人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沈宜秋走到床边,看了祖母一眼,大半年未见,她的两鬓几乎全白了,因为在病中,脸色蜡黄,形容枯槁,满脸的沟沟壑壑,老态尽显。
她微睁着双眼,眼皮松松地耷拉着。
沈宜秋站了片刻,对伯父道:“让我同祖母单独待一会儿。”
沈大郎忙道:“是,娘娘请便,仆就在门外候着,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待伯父退出门外,沈宜求又屏退了左右,对沈老夫人道:“祖母找我何事?”
沈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呼哧呼哧”声,声嘶力竭道:“你……害死我儿,又要来找我索命么?”
沈宜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祖母定是癔症犯了,将她错认成了母亲。
果然,她接着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别想入我沈家的门!”
沈宜秋一哂:“祖母,你认错了,我是你孙女七娘,不是阿娘。”
“七娘……”沈老夫人忽然像是瘪了气,神色柔和下来,喃喃道,“七娘,是我乖乖孙女,不是邵家的狐女……”
她说着,忽然神色一凛,不复方才的平静:“沈宜秋,你还敢来见我!”
沈宜秋平静道:“我不曾做错什么,为何不敢?”
沈老夫人气急败坏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沈氏竟然出了你这种牝鸡司晨、妖媚惑主的东西……我对不起沈氏列祖列宗,一早就该将你掐死!”
她咒骂了一会儿,忽然又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孔:“七娘,来,到祖母这边来,知道错了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是我的亲孙女,我难道会害你?”
“我是为了你好啊,”她柔声道,“祖母是你世上最亲的亲人,除了我,谁会待你真心实意?看,离了我你什么都做不好……”
沈老夫人嗬嗬笑着:“你阿耶阿娘都不要你了,除了我不会有人真心待你的,因为你是那妖女的女儿,你不配!”
沈宜秋以为时至今日,祖母说什么都不会让她的心底生出波澜,但此时她才知道错了,她依旧会为她的话心寒齿冷。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往上爬,她这才发现,祖母对她的影响之大,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其实她从未走出昨日的阴霾。
“你不配”三个字就像西园的鬼魂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她轻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股暖意流向她全身,驱散了寒冷,其实昨日的亡魂早就不足为惧,禁锢她的,是她自己。
她看着时而慈祥时而狠戾的祖母,冷冷道:“你错了,我配。我很好,阿耶阿娘虽离开了我,但他们至死都爱我,我也值得任何一个人真心以待,我也不惧付出真心。错的从来都是你,不是我。”
沈老夫人愣了愣,半晌道:“皇后娘娘?求娘娘开恩,救救你二伯,他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看在我将你养大的薄面上……”
沈宜秋微微一笑:“祖母好好休养,我们不会再见了。”
说罢,她转过身,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坚定地走出了这个幽暗腐朽、令人窒息的地方。
离开沈府前,她去了一趟“凤仪馆”。
走进东轩,陈设都还保持着她未出阁前的模样。
她在书架和墙壁的缝隙间找了找,尉迟越亲笔画的列女图果然还在原处。
她将书帙搂在怀中,带着侍从出了沈府。
回到太极宫,她将当今天子的墨宝铺展在案上,时隔一年多再看,这画依旧惨不忍睹,那一个个列女伸着脖子,目光呆滞,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憨态可掬。
她自己还未察觉,笑容已在嘴角荡漾开。
翌日,她批阅完奏书,叫宫人从库中搬了些素白的绫绢出来。
素娥猜出了端倪,故意道:“娘子是要替小皇子小公主做衣裳么?”
沈宜秋乜了她一眼,不答话,素娥便掩嘴吃吃地笑起来。
她怀着身子,不敢过于劳累,闲时便拿出来插几针,缝了三日,堪堪做出一对足衣。
这一日晌午,她正盘算着该往上头绣个什么,忽有一个黄门快步走进来:“娘子,圣人……”
素娥道:“可是圣人回京了?咋咋呼呼的做什么,仔细吓到娘子!”
那小黄门带着哭腔道:“圣人途中突发急症,病势危重……”
沈宜秋手一顿,针尖深深扎进手指,她丝毫不觉得疼,只是怔怔将针拔出来,鲜血涌出来,落在雪白的绫绢上,迅速洇开。
第145章 番外(二)
尉迟越这场病症来得毫无征兆,两日前他还好好的,忽然就发起高热来。
他一开始以为是染了风寒,叫随行的医官煎了几副风寒药喝下,谁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高热持续不退,浑身直打寒颤,隔着车帷都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来遇喜将带来的衾被、毡毯、皮裘都盖在他身上,他依然觉得冷,寒意往骨头缝里钻,如同冰刃,似要将他肢解。
他很快便不能起身,只好在马车上躺着。
随行官员提议在驿站歇息几日,待天子的风寒痊愈再回京。
可尉迟越没同意,反而命舆人快马加鞭,倍道兼程,立即回长安。
他隐隐觉察到这不是一般的风寒。
也不是疫症,随行官员和近身伺候的黄门都没事。
更不是阴谋,身边都是他的亲信,食物和水都是来遇喜亲自经手的。
两个字无端从他心底浮出来:天意。
他曾听闻,有的鸟兽在临死前数日便有所感应,如今他亲身体会到了这种难以名状的预感。
狐死首丘,他只想回长安,回太极宫,回到小丸身边。
尉迟越是叫人抬进晖章宫的。
沈宜秋见到他时,他正在昏睡,眼窝深深地陷下去,脸颊呈现不正常的绯红。
她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烫得几乎不自觉地缩回手。
陶奉御很快赶到,然而他和随行的医官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除了当成风寒医治别无他法。
一副汤药灌下去,高热一点也没退,额头似乎还更烫了。
当日黄昏,尉迟越醒转过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但闻到熟悉的气息便笑了,使劲分辨哪里是她的脸庞,伸出手:“小丸……”
触到一手温热的液体。
他的手无力地在她脸颊上划过,又垂下来:“别哭,没事。”
不过说了几个字,他便觉胸骨疼得像要裂开,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这才道:“来遇喜?”
老黄门走上前来,眼眶发红,鼻音很重:“圣人有何吩咐?”
尉迟越吃力道:“叫卢公、崔公、邵家舅父、周宣和赵王来一趟,别走漏风声……”
沈宜秋一下子明白过来,哑声道:“只是风寒,会好的。”
顿了顿道:“我已遣人去找那胡医,他连祁十二都能治好,这样的小病一定手到擒来,你再等等,会好的,只要找到那胡医……”
尉迟越很少听到她这般语无伦次,心头紧紧一揪。他不忍心告诉她,别说他根本撑不到那时,就算立即将那胡医找来,他也不会医治他。
他只是微笑颔首:“我知道。请卢公他们来,只是以防万一。”
几人得到消息,很快赶到了太极宫。
尉迟渊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跪下来握住兄长的手,低低唤了一声“阿兄”,滚烫的手心吓了他一跳。
尉迟越握了握幼弟的手:“五郎,从今往后,听你阿嫂的话,看顾好阿娘,莫要再淘气了……”
尉迟渊道:“五郎知道,五郎以后听阿兄阿嫂的话,绝不再胡闹了。”
尉迟越抬手,想如小时候那样摸他的头,却摸了个空,无力地垂下:“乖。”
尉迟渊忍住泪,不敢在兄长面前哭出来,然而他不知道,尉迟越根本看不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