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为圣人之奴仆,只知为圣人、为朝廷尽忠职守,太子,国之储君也,唯有圣人方能评说,臣不敢。”
秦子瞻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其实并未回答圣人的话。但其实,圣人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圣人望着秦子瞻,面上的神色喜怒不辨。
秦子瞻神情自若。
半晌,圣人仿佛是累了,挥了挥手,用疲倦的声音道:“你且下去吧,谨记,方才所说的话不可外传。”
“臣遵旨。”
秦子瞻弓着腰倒退了出来,直到御书房外面,方才直起了身子。
走到殿廊外,他回头看了看,御书房的灯依旧通亮,殿门紧闭。
起风了,夜有些凉。
秦子瞻矜然拢了拢衣襟,他的步态从容沉稳,心中却有万千念头急转。
圣人对谢楚河的提议动心了,这并不是个美妙的兆头。没有任何一个国君愿意成为亡国之君,燕朝如今风雨飘摇,谢楚河的五年之约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诱惑,天家本来就无父子,若太平盛世时,太子规规矩矩的,圣人对他未尝没有慈爱之心,但如今,可就难说了。
秦子瞻的心中突然跳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顿住了步子,但是,旋即,他又把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压下了,微微地摇头,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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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了起来,树上的鸣蝉开始一声声地叫唤了。谢楚河怕吵着苏意卿,命了下人天天拿着网子爬到树上,将那鸣蝉一只一只地抓下去。
于是院子里又清幽了下去,绿树浓荫,还有白色的茉莉开在清晨,花香清浅。
温氏见苏意卿越来越慵懒了,免不了念叨她。
谢楚河这些日子又忙了起来,无暇陪伴,就授意了蓝安图和赵长盛,叫他们的夫人多过来陪着苏意卿走动走动。
唐氏是个风风火火的,每天都来,必要拉着苏意卿在后面园子里走上几圈,苏意卿很是幽怨,谢楚河却很满意。
好不容易唐氏昨天没有过来,黎黎性子和软,拉不动苏意卿,苏意卿才偷懒了一天,结果第二日唐氏又按时上门了。
苏意卿简直叹气:“唐姐姐,我还以为你终于可以放过我了。”
“那不成,大将军的吩咐,我们是务必要做好的。”唐氏笑眯眯地道,“昨天我家长盛回来,又带回了一个女人,这家伙,不教训不行,故而我才留在家中一天,和他好好地谈了一下。”
可想而知,唐氏所谓好好的谈,大约又是大打出手了,如今她看过去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苏意卿随口问道:“赵将军又去哪儿了?才回来。”
“大将军命他征讨胶东,他去了一个多月,终于打了下来,这不是,胶东秦氏的人为了乞命,把当家人的嫡女送给他做了侍妾。”
苏意卿讶然:“竟有这事?”
胶东秦氏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鸣钟食鼎,积代衣缨,不知出过多少公卿大夫,远的不论,当朝的尚书令秦子瞻正是出身胶东秦氏,如今那位当家人是秦子瞻的堂伯,若论起来,被送做侍妾的那位姑娘,应当是秦子瞻的堂妹了。
第65章
苏意卿不禁感慨:“秦家的嫡女,那可是真真高贵的玉叶金柯,难得他们舍得送人,真是怪可怜的,算是便宜了赵将军。”
唐氏的眉眼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轻蔑:“那算什么呢,我看是便宜了他们才是,原本大将军交代长盛好好演一出杀鸡骇猴的戏本,如今看他们识趣,不免就从轻发落了,在这乱世之中,他们能够保得住性命,可算是祖上积德了。”
黎黎在一旁道:“赵将军的后院又多了一个人,唉,唐姐姐你要顾不过来了吧?我们镇南王府上有两个侧夫人,我每天看着她们都很是心烦,男人可真是讨厌的很。”
唐氏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道:“王妃,依我说,那是你拿捏不住镇南王爷。比如我家长盛,虽然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往回带,但他也就贪个新鲜,过些日子就丢开了,无一例外,还要我来安排照料她们的一应日常,所以如今啊,留在赵家的那些侍妾,个个都巴结着我,可比巴结长盛上心多了。”
赵家夫妇真是天作之合,苏意卿对他们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凑过去道:“唐姐姐,你平日里是怎么管教赵将军的,说来听听。”
黎黎也眼巴巴地望着唐氏。
唐氏“咭”了一声,笑道:“夫人你走开,别拿我打趣,若说管教得好,谁能比得上你呢,看看大将军被你管得,啧啧,说出去都没人会信哪。喏,王妃你过来,我倒是可以和你说道说道,夫人你不许笑话我们呢。”
唐氏和黎黎凑在一起唧唧咕咕,苏意卿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走了两圈路下来,也不觉得累了。
这边送走了唐氏和黎黎,苏意卿回到房中,见谢楚河已经坐在那里了,手中拿着一张纸,见苏意卿进来,招了招手。
“卿卿,你来看这个。”
“什么呢?”
苏意卿走过去,谢楚河自然而然地把她抱在膝头。如今苏意卿的身子已经很沉了,但谢楚河却抱得轻松自如,不过更加小心了。
谢楚河道:“这是胶东秦氏的当家人写的,放逐秦子瞻出族的文书。”
苏意卿骇笑:“怎么会有这东西?”
她拿起来看了一下。
“夫秦子瞻者,心性不端,慢侮天地,悖道逆理……此布告父老,逐其出族……”
她一边看一边吃吃地笑:“这是谁写的?秦子瞻若是见到了,莫约要气死了,他毕竟是秦家这几十年来最出色的子弟了,秦氏的人肯给你写这个?”
“当然是他们自己写的,我不过露了一点口风,那老头子就迫不及待地自己跑到我面前,呈上了这个,据说他们阖族上下都是一力赞成的。”
谢楚河淡然道,“他若不写,我让秦氏换个当家做主的人即可,总算他还机灵,一点就透,故而就让长盛对他轻拿轻放了。”
以秦子瞻的出身和地位,如今却被放逐出宗,自此后,无祖无宗,死后不能归根,这种奇耻大辱,无异于在天下人面前把他的脸都踩在了地上。
苏意卿忍不住看了谢楚河一眼,叹道:“唉,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坏,你真的要把他逼上绝路了。”
谢楚河贴过来,和苏意卿咬耳朵:“我现在想起来,他当初居然还和你有过婚姻之约,我这心里就越发地不舒服了。”
苏意卿笑着拧他:“多少年的老陈醋了,你居然也品得出味道,听了让人笑话。”
谢楚河亦笑:“这么说起来,好像是有点酸酸的味道,原来我也是个心胸狭隘的。”
苏意卿朝着谢楚河勾了勾小指头:“过来,让我尝尝有多酸。”
谢楚河谨遵夫人之命,凑了过去,吻上她的嘴唇。
一点儿酸味都没有,满口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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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瞻拿着那份文书,低着头,手都在发抖。
妻子何氏没有注意到夫婿的异样,还在一边絮絮叨叨地道:“老家那边送信过来说了什么呢?年前说要修缮祠堂,我还吩咐账房支了五百两银子送过去,不知如今修好了没有,我们的平哥儿都六岁了,还没回过胶东呢,娘说,若今年回去祭祖,不如带他一起……”
“出去!”秦子瞻厉声打断了何氏的话。
何氏嫁给秦子瞻八载,为他生下了嫡子平哥儿,素日里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秦子瞻从未与她脸红过,这下子忽然如此声色俱厉,倒把她唬了一跳,一时怔住了。
她柔声问道:“相公,你怎么了?”
“出去!”秦子瞻抓起了案上的一卷书砸了过去,“我叫你出去,听见没有!”
那一下力道极大,何氏躲避不及,被砸中了额角,火辣辣地痛。
何氏倒退了两步,捂着嘴,哭着跑出去了。
书房里再没有其他人,秦子瞻扶住了书案,他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脸孔狰狞得近乎扭曲。
“谢楚河!你够狠,好!很好!”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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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明睿最近很是烦躁。
圣人近来不知为何忽然对他冷淡了起来,这些日子来,都不再传唤他入内阁议事了,前几日,还抓住他一个无心之失,当着朝中众位大臣的面,把他痛斥了一顿,让他甚是难堪。
他的几个弟弟都在虎视眈眈,原本他是圣人的嫡长子,被册封为太子已经二十多年了,一路虽有风浪,但始终没有动摇过他在圣人心中的地位。
而如今,他却嗅到了不详的气息,他甚至不知道究竟了为了什么缘故。
皇后也曾经委婉地向圣人提及此事,却惹得圣人大怒,当场拂袖而去。
太子这几日都没有睡好,眼睛有点红,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书卷,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东宫的内监在外面轻轻地叩了叩门:“殿下,尚书令秦大人求见。”
“不见!”李明睿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咆哮了起来,“孤谁都不见!”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又喝道:“且慢。”
内监不知所措,弓着腰等候吩咐。
李明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尽量用平常的声音道:“请秦大人到书房去,孤稍后即到。”
“是。”
过了片刻,李明睿终于勉强镇定下来,去了书房。
秦子瞻已经在里面候着了,他见了李明睿,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明睿现在疑心病很重,他看着秦子瞻的神情,总觉得对方似乎有一点嘲讽的意味,心里刚刚按压住的火气腾地又涌了上来。
他冷冷地道:“秦大人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秦子瞻看了太子一眼,用淡然的语气道:“我此来,是为了救殿下于水火之中,殿下似乎并不太欢迎我,那可糟糕了,不若,我还是归去吧。”
李明睿想起了圣人今日莫名的冷淡,不由心中狂跳,心念急转之下,顾不得矜持,连忙深深地拱手弯腰:“是孤失礼了,给秦大人赔罪,孤有何不妥,请大人教孤。”
秦子瞻赶紧过来双手扶起了太子,语气恳切:“殿下多礼,折煞子瞻,我若无心,今夜便不会过来,即已来此,自然是打定主意要与殿下同舟共济,殿下且放心。”
李明睿听得“同舟共济”一语,脸色又有些不好看:“秦大人有话请明说。”
秦子瞻不再绕弯子,直接道:“殿下近来可发现圣人对殿下颇有微词,不知殿下是否心中有数?”
李明睿急道:“孤实在不明所以。”
“殿下应当知道,臣日前去了一趟株州,面见了谢楚河那逆贼。”
李明睿听见谢楚河的名字,心头紧了一下,脸色微变。
秦子瞻察觉到了李明睿的异样,他不动声色,继续道:“谢楚河让臣转达圣人,他愿以休战五年为筹码,要圣人允他一样事物。”
李明睿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什么事物?”
秦子瞻眼睛注定李明睿,慢慢地道:“太子殿下的项上人头。”
李明睿倒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上,脸色灰败。不用秦子瞻再说,他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缘由。
秦子瞻却不肯放过他,逼近了一步:“臣那日向圣人陈说此事,圣人当时未予置喙,而眼下,殿下观圣人言行,焉知圣人不是对谢贼的提议动心了。”
当然,不用秦子瞻提点,李明睿知道,圣人是要取他的人头去换取那五年之约了,如今尚未动手,或许,还在顾及着那点可怜的父子之情吧。
但是,这点情分能维系多久呢,今日?或是明日?
太子浑身如坠冰窟,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
秦子瞻不再言语,冷眼旁观。
李明睿忡怔了半晌,忽然又跳了起来:“秦大人今日来此,必然有救我的良策,请大人不吝赐教,我感念大人高义,来日定予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