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明明就只有三公子一个人,他若不是在跟自己说话,那就是在自言自语了。
小厮为难地想着,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应声。
三公子本就跟王府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便是自言自语,也不奇怪。
“没什么。”白翊岚收回了手,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回答了谢易行,“只是一个丫鬟。”
他是谢易行的影卫,职责就是跟在他身边,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影。
谢易行在庄子上的时候,白翊岚通常是不现身的,只不过前几日谢嘉诩来了庄上一趟,告诉弟弟祖母即将从五台山回来,让他回府里来,好一家人团聚。
所以今天谢易行才坐了马车,从庄子上回来。
天这么热,沿途又没有什么遮蔽,谢易行就干脆让白翊岚也到马车上来。
免得沿途奔波,若是遇上什么事都力气不济。
白翊岚对周围的环境极度敏感,方才布帘一动,他就察觉到了外面的视线。
太阳这么炽烈,这样惊鸿一瞥,他只看见了站在那里的纤细身影,并没有看真切宝意的脸。
在王府里,这样的婢女是常见的,只不过这样神情恍惚地端着个花盆站在大门边就不多了。
他听着外面的声音,听那小丫鬟站在原地没动,于是便靠回了车壁上。
等到马车回到了谢易行的院子外,小厮下去叫了人,要到马车上来接三公子下去,他才一闪身掠了出去,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落在了高处。
底下的人完全没发现他,白翊岚看着他们将木板装好,让坐在轮椅上的三公子能直接从马车上下来,进到院子里。
白翊岚抱着剑,一张俊脸被面罩挡住了半截,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站在隐蔽的梁上,看着谢易行被安全地推进院子里,这才几个腾跃间换了地方,回归了自己影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
远远地,宝意站在一处亭台上,看着那熟悉的身影。
白翊岚的动作迅疾,旁人几乎没有可能看见,也不知道在谢易行身旁有这么一个影卫存在。
可是对宝意来说,她的“上一世”跟他相处了两年,甚至差一点就成了他的妻子,怎么会捕捉不到白翊岚的行踪?
她就站在这里,遥遥地望着那个方向。
在梦境中,她见到了自己死后谢柔嘉跟陈氏的表现,却没机会见到白翊岚,不知道他在那个新娘永远不能到来的喜堂上是什么样子。
梦醒之后的世界,所有人都不记得她,更不会知道两年后要发生什么事。
对白翊岚来说,她也只是个陌生人。
宝意想,没能做成他的新娘,大概是自己的遗憾,不是他的。
……
郡主院子里,见宝意去搬那盆栀子花这么久都没回来,春桃来到了院门口,想着她多半是在路上发病,把那盆栀子花给砸了吧?
结果这个念头刚转过,就看到宝意搬着那盆栀子花出现在了小桥上。
宝意搬着那花盆,看上去搬得吃力,可无论是她人也好,她手里的花也好,都是完好无损的。
她远远地就看到了春桃,像是怕被她责骂,连忙加快脚步走过来,叫了声“春桃姐姐”。
她站在院门口,见春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然后抬了抬手。
正在院门旁边打络子的两个小丫鬟立刻就上前来,接过了宝意手里搬着的花盆,搬到院子里面去。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春桃挑着眉,望着宝意身上蹭到的土,有些不满地道。
“花盆太重了,春桃姐姐……”宝意小声道。
她还是出去的时候那怯生生的模样,仿佛对她说话稍大点声,她就会惊得跳起来。
这时候,出去外面遛弯的雪团儿回来了,猫儿从宝意身旁经过,尾巴蹭到了她的小腿。
正想说点什么的春桃就看她“啊”地叫了一声,挥着手躲开那蹭到自己的活物。
见那手朝自己来,春桃只条件反射地想躲开,结果却被宝意一把抓住,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春桃摔得狠了,半天才坐起身来,一低头就瞧见身上新做的这身衣服都弄脏了,顿时气疯了。
宝意跌在她身旁,听她恨恨地道:“陈宝意!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宝意的眼眸里闪烁着惊慌,连忙抬手去指旁边轻巧地溜进院子里去的雪团儿,“是它……是它吓到我了,姐姐……”
春桃简直恨死了。
她瞪着宝意,想着自己就不该来这里等着她,真是一沾上她就没好事!
她拍着身上的衣服从地上站起来,刚一站直就发现自己新做的裙子被地上的碎石划破了一块。
“……”也不知这平整的地面哪来这么一块石头,春桃只恨恨地踢起一脚,把那石头踢了出去。
宝意还想说点什么,春桃就怒道:“你离我远点儿!”
那两个搬着花盆进去的小丫鬟走过来,看着宝意低着头,弓着背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只想伸手去扶她:“宝意——”
可是她们的手一伸过去,宝意就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后退一步差点又摔倒,两个小丫鬟只好又收回了手。
宝意恍惚地看着她们,自己站稳了,然后一瘸一拐地往院子里走。
两个小丫鬟看着她,忍不住小声道:“宝意好可怜……”“是啊……”
于是到了晚上,春桃又欺负宝意的事情就在院子里传开了。
上次她带着夏草跟秋云做得过分,在暴雨中把宝意困在屋顶,又被二公子跟四皇子看到了,基本上阖府的下人都知道了这事。
为了这个,宁王妃甚至还叫了柔嘉郡主到她院子里去,亲自过问。
宝意好好的一个人被吓成这样,成天魂不守舍的,可怜的模样所有人都看着。
春桃再欺负她的事一传出来,无论是府里的老人也好,丫鬟小厮也好,听见的都觉得春桃实在是过分了。
……
谢易行回府几日,除了那日在书房见了父亲,又跟母亲请了安,其余时间都在人迹罕至的后山一人独处。
王府的后山有一座凉亭,建在高处景色开阔,凉风习习,谢易行每日就屏退下人,自己跟自己下棋。
一身黑衣的白翊岚就站在附近的制高点——一棵茂盛的大树上,抱着剑一边听着凉亭这边的动静,一边望着开阔的王府景色,风平浪静。
这天他坐在树上,刚想小憩一番,就听见树下传来的脚步声。
白翊岚睁开了双眼。
谢易行的亭子跟这棵树隔着好一段距离,除非他突然能自己站起来健步如飞,否则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来的是别人。
是个女孩子。
白翊岚听见她在哭。
第9章
虽然好奇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哭,但白翊岚没有从树上下去。
他是影卫,不能让人看见自己。
他抬手,从树上稍稍探出了头。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见下面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白翊岚看人过目不忘,立刻就认出这是那日在王府门边一瞥而过见到的那个小丫鬟。
见到一次是巧合,见到第二次——
还是吗?
她的哭声也是细细的,像小猫儿,在这个距离倒不大能打扰得到亭子里头的谢易行。
白翊岚于是收回了目光。
她要是没别的举动,只是想找个地方哭一哭,那就哭吧。
反正哭累了就会走了。
下方的哭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停了。
坐在树上的白翊岚重新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叶子想:这下该走了吧?
可是底下没有传来脚步声,白翊岚又被勾起了好奇,从枝叶间再次往下望去。
只见那小丫头伸手从一旁的草丛里摘了片叶子,然后卷了卷放到唇边。
竟像是要开始吹奏。
怎么这些小姑娘伤起心来,花样还这么多的?
白翊岚靠回树上,一腿屈起,另一腿平直地放在树干上,听着从底下传来的叶笛声。
一开始,这曲调有些生涩,像是许久没吹,后面就渐渐地顺畅起来。
他的手指随着这旋律,在膝上轻轻敲击了一段,忽然醒过神来——这不是北地流行的曲子。
北地的曲子多粗犷苍凉,只有南地才有这样的婉约清丽。
一个南国之人,怎么就混进了王府里,还来到了这后山上?
他神色一肃,终于从树上翻身落了下来。
宝意看着面前拂过的袍角,见到地上这双靴子,心下一松,唇边的叶笛声也停止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面前的白翊岚,见他的那双眼睛在面罩之上望着自己。
她吹奏的是梦境里的前世跟他相处了两年,从他这里学来的曲子。
在今日之前,宝意从没有试过,因此一开始吹奏的时候显得颇为生涩。后面渐渐顺畅起来,才引动了白翊岚。
他落下来的时候无声无息,宝意沉浸在这曲调牵起的回忆中,被吓了一跳。
她并不知道这辈子白翊岚看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现在跟自己上辈子见到他的时间其实是差不多的。
上辈子她毁了容貌,这辈子她还没有得过天花,脸还是完好的。
没了遮面的面纱,就不像白翊岚说的那样,觉得两人初见都遮着脸很有意思,他会不会不理自己?
树下,身穿黑色劲装,怀中抱着一把剑的人一双星眸盯着面前的人。
不知该有什么反应的宝意手里也拿着叶子,呆呆地回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