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们旁人是怎么想的,宝意喝完药之后就安安稳稳地躺回了床上。
冬雪收了碗,又被宝意拉住,于是站在床边回头看她:“怎么了?”
宝意把被子拉到脸上,盖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小鹿一般无辜的眼睛,闷声闷气地对冬雪说:“姐姐答应我,庆典那天不要出去。”
在梦里那一回,冬雪并没有出去,染上天花是被郡主传染的。要是这次她因着自己的事向刘嬷嬷告了假,出去染上了天花的话,那就不该了。
宝意知晓,这场天花就是那些进入京城的外邦人带来的。
“好,不去便不去。”冬雪不爱凑热闹,见宝意这样坚持要自己说不去,为了让她放心便保证道,“除非你跟我去,否则我不会去的。”
得了她的保证,宝意这才放下心来,在枕头上躺着,闭上眼睛。
冬雪看了看她,端着空了的药碗出去了,不忘反手给宝意带上门。
等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宝意才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她一开始从噩梦里惊醒,见着陈氏的那些惊惧不是装的,可后来这样胆小多疑,随便什么声音都能让她失手砸掉手里的东西,却是她装出来的。
这是她为自己找的保护色。
越是被人看轻,她就越是安全。
这院落里偏僻的房间很少有人来,宝意从床上爬起,穿着单衣来到了梳妆台前。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少女看上去很苍白,眼神却是明亮的,仿佛一个冤魂被拘在这躯壳里,有无尽的不甘与愤怒在她的血液里熊熊地燃烧。
她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但是这么多年,她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活着,王府里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才是宁王的亲生骨肉。
宝意摸了摸自己的脸,镜中的少女也做了和她一样的动作。
原因无他,只是她跟自己的父母长得一点也不像。
宁王挺拔英武,宁王妃美丽端庄,宁王世子长得随父亲,二公子跟三公子则更像母亲。
可是宝意看着自己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这张脸上找到宁王跟宁王妃的痕迹。
要不是她记起了奶奶在山岗上说过的话,记得她为自己指过北方,她也怎么都不能把自己跟宁王一家联系在一起。
没有了血缘长相这最强力的佐证,又无法证明玉坠是自己的,摆在宝意面前的就是一个死胡同。
她如今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先活下来。
半个月后,柔嘉郡主就会染上天花,若是放在之前,宝意会拼了命也要阻止她去参加这场庆典,可是现在,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
而且她人微言轻,便是说了,谢柔嘉也听不进去。
虽然比起小时候的蛮横无礼,谢柔嘉已经变得柔顺了许多,但是她骨子里的固执,宝意很清楚她没变过。
宝意所做的第一步,就是要让院子里的人觉得自己被吓得失常,减少陈氏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再想办法从这个院子脱离出去。
不然只要谢柔嘉染上天花,陈氏就会让她侍疾。
陈氏的荣华富贵都系在女儿身上,若是谢柔嘉死了,她就要另寻出路。
这样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去服侍病中的“郡主”,能为她赢来美名跟宁王妃的信任,即便是谢柔嘉救不回来,她陈氏在王府中也能安享晚年,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宝意坐在镜前,想着过往这么多年她对自己的冷淡,大概明白陈氏所在意的,就只有她自己过得好。
偶尔对着自己流露出来的一丝温情,那只是占据了对她人生的些许歉疚与怜悯。
——
“啪”的一声碎裂声响,一只花瓶摔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所有人都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就见到拿着抹布的宝意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一只遍体雪白的猫儿从她脚边跳上了椅子,然后端坐在上面开始舔起了毛。
“我、我不是故意的。”宝意拿着抹布站在花瓶的碎片边,向着大家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是因为刚刚突然……突然有东西从旁边跑过,吓到了我——”
这摆在外间的花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就算是打碎了,郡主也不会多怪责。
只不过宝意自伤寒好了回来以后,就格外容易一惊一乍,见天的打碎东西,还整日神情恍惚。
春桃走了过来,弯腰抱起了那坐在坐垫上舔着爪子的猫儿,嘲笑宝意道:“就算雪团儿不过来,你也总一惊一乍的。”
宝意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去看乖乖地待在她怀里的猫儿,“花瓶碎了不打紧,可这猫儿是世子为郡主寻来的,郡主喜爱得紧,要是吓着了雪团儿你可就糟了。”
众人见宝意无措地站在原地,动了动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春桃抬头,看见她这唯唯诺诺的样子,都觉得欺负她很无趣了。
再让她这么在院子里霍霍下去,万一打碎了珍贵的饰品,那还是得自己这个大丫鬟负责。
春桃于是朝宝意摆了摆手:“出去吧,这些擦东西的精细活让珍珠来,你替我去小六子那儿将郡主要的栀子搬过来。”
精细活她不适合干,粗重功夫她去做就最合适了。
春桃想,要是她在院子外头发病把花盆给砸了,毁了郡主要的栀子,惹得郡主直接把她发落到庄子上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好的。”听见不用待在这里,宝意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抹布就往那走,走到门边的时候又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在她身后,秋云跟夏草都聚了过来,站在春桃身旁一起看着宝意远去的背影。
“春桃姐姐。”夏草小声说,“她以后是不是就一直这样了?”
到底是她们做出来的孽,把好好一个人吓成这样,夏草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春桃抿了抿唇,把怀里的猫儿放了下去,说道:“谁知她这么不经吓?好不了也不怪我们。”
说完看了一眼地上的花瓶碎片,对她跟秋云说,“赶紧拿扫帚来把这些碎片扫了,免得让雪球儿踩到弄伤爪子。”
第8章
出了院门,离开她们的视线,宝意依然怯懦地驼着背,走路也小心翼翼。
她来到府里的花匠这里,看到里面正在侍弄花草的身影,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六哥。”
小六子回过头来,见是郡主院子里的宝意,刚要对她露出笑容,就觉得宝意的样子有些不对。
完全没有以往的活泼开朗,整个人都像黯淡了一层。
他想着之前听见的传闻,从花架前站了起来,放柔了语气问宝意:“是来拿郡主的栀子花吧?”
“嗯。”宝意点了点头,从篱笆外走进来,神情有些恍惚地在四下搜索着,“是哪一盆呢?”
“是这个。”小六子拿起了摆在角落里的一盆花,递给了宝意,问了一声,“怎么也不让个小厮来帮忙?这新花盆挺重的。”
“没事。”宝意接过了花盆,被这重量带着坠了坠。
这盆里的泥土黑润,栀子花也被照料得很好,叶子翠绿,已经有了花苞,显然日间就会开放,肆无忌惮地发出香气。
宝意在郡主院子里是负责照顾花草,对这盆栀子的用心照料看得清楚,不由得觉得可惜。
这盆栀子很快就要在她手里砸掉了。
她光在院子里惊惧发作不够,待会儿还要浑浑噩噩地走到人多的地方去,然后把这盆花给砸了。
这是她所能想出让自己最快被送出院子的方法。
小六子见她神情恍惚地跟自己道了声谢,然后搬着这盆沉沉的花往外走。
从郡主的院子向这里走是一条直线,中间有个分岔路口。小六子看着她走到了岔路上,却没有向郡主院子那边走去,而是像游魂一样踏上了另一条路,想着难道她还要去别的地方?
另一条路通往王府正门。
宝意抱着花盆,穿行在这雕梁画栋之间,脸上维持着空白的神色。
当她出现在王府大门后的时候,坐在角门边的两个老嬷嬷远远地看着她,都停下了手上纳鞋垫的动作。
这少女神情恍惚,像是失了魂魄,抱着盆花从远处走来,不知要做什么。
宝意顶着头顶的烈日,额头上冒出汗来,搬着花盆走了这么久,体力消耗,脚下的虚浮倒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她来到离王府大门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在四下搜索着,想着自己该在哪里摔,才能摔得更惊天动地。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王府的大门就打开了。
两扇朱门开启,发出的动静令宝意不由得将目光投了去,就看到一架眼熟的马车从门外驶了进来。
马蹄哒哒,落在地上,宝意看着这马车,在烈日下觉得一阵晕眩。
旁人见了这马车,或许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但宝意却再清楚不过。
她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会见到他。
在车里坐着的是她在梦境之中接触得最多,也最了解的亲人——她最小的哥哥,谢易行。
宁王幼子虽叫这样的名字,但是却有双不能行走的腿。
这也是嘉定之乱给宁王府留下的创伤。
在宝意的那重梦境里,她在天花破相后被送到庄子上。三公子身边没有利落的丫鬟,庄上的管事就把部分的事务交给了宝意。
在没跟三公子接触之前,宝意只以为他是个跟传闻中一样,因为腿脚的残疾,所以有着孤僻暴戾的性情,让人难以接近。
可是见到他之后,宝意就发现传言不实,哪怕三公子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他也依然是个寒梅般的男子。
他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物一景,或是跟自己一个人对弈。
虽然对旁人他不会分出注意,但他也不会看不起谁。
在宝意第一次去帮他换络子的时候,她用来遮掩脸上疤痕的面纱没系好,被风吹得掉在了棋盘上。
正在落子的弱冠青年停下动作,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神色不变,也没有说任何话。
宝意慌忙跪下来,向他谢了罪,可谢易行只是拾起了打乱棋盘的面纱,还给了她。
自此,宝意就知道三公子跟传闻不一样,他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宝意没想到,他竟然是自己的哥哥。
她站在原地,看着马车从自己面前驶过去,透过上面的帘布,并看不见里面坐着的人。
三公子……她的三哥,竟在这个时候回过府中吗?
如果说要向人求助的话,府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宝意的选择,但是当谢易行一出现,宝意就觉得看到了新的希望。
那如寒梅一般的公子端坐在马车中,并不知道在马车外正有个少女在望着这里。
忽然,从他面前伸过一把剑,几根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握在剑鞘上,用剑柄轻轻一挑就挑开了布帘,剑的主人透过缝隙,朝外面看了一眼。
“外面有什么?”
驾驶着马车的小厮忽然听见公子的声音,愣了一下,不知要不要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