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再这么下去,他和云知意早晚要落得个分道扬镳的结局。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达成“扳倒田岭”这个既定目标之前,他没得选。
之前决定在今日对田岭收网时,盛敬侑在心中说他或许仓促急躁了。
但霍奉卿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
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将泰半的精力都放在了田岭身上。
而田岭虽对他有所警惕,却因为轻敌,并没有真的将他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所以,田岭的每一步,都被他算得死死的,他是很有把握才决定行动的。
心下微动,霍奉卿抿了抿唇,有些得意地回头瞄向云知意,却又忍不住弯了弯眉眼,邀功似的。
虽然过程里颇多不为人知的艰难与周折,但他没有食言,最终做到了对这姑娘的承诺。
眼下田岭倒台已是板上钉钉,而他手中每一步可走的棋都被堵到动弹不得。
这个冬天的原州会如她所愿,在田岭倒台时风平浪静,普通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管与家人温暖相守,安心等待来年春临。
——
霍奉卿踱到桌案前,从诸多卷宗里抽出几张纸,摆在巡按御史面前。
待巡按御史接过那几张纸认真阅览,霍奉卿这才回身,慢条斯理地对着田岭开了口。
“五天前,你带了两名家生护卫,从雍丘的田氏祖宅低调出发,准备前往松原郡去见素合。可惜,你在官道上被一队刑律司武官秘捕。事发突然,你那时还没想明白局势走向,所以沿途安分配合,就这样被送到邺城。”
田岭双手负在身后,镇定立在原地,只眉梢微动,含义不明地“唔”了一声。
“今早上了公审台,你发现主审官是京中来的巡按御史,又见素合被‘提线香’控制,就已猜到你田家出了内鬼。”
霍奉卿并不介意他的敷衍,接着道:“巡按御史突然抵达原州,对你这个家世敏感的一州之丞发起了公审。并且还抓来了素合,对她用了‘提线香’。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只将这些当做巧合。”
田岭在京中一向有消息来源,所以他想破头也不会明白,霍奉卿与盛敬侑是几时与京中督察院搭上线的。
他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或纰漏,才导致他耳聋目盲一般,被督察院的人盯了半年还浑然不知。
但他明白,既然巡按御史今日有备而来,借素合这案子为由头对他进行公审,不过是虚晃一枪。
巡按御史既已掌握了“提线香”,他就算是被捏住了命门。
这些年,田岭在原州的许多动作,京中不是不知道。
但田岭颇得民心,田氏的血脉渊源又略敏感,而原州百姓在多年的刻意引导,“家国观念”又弱了许多。
所以,在没有如山铁证之前,承嘉帝只能强忍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原州人与吐谷契这个恶邻的生死恩怨已累积了几百年,这里大多数人家的族谱上,都能找出至少几十个死在吐谷契人刀下的先祖姓名。
“提线香”是吐谷契人的东西。
只要将“田家藏有大量吐谷契人的诡药,显然有所勾结”这样的消息放出去,原州人就算半信半疑,也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坚定地站在田岭这一边。
“上午在公审台上,你想通这层后,就放弃了自辩。那时你已经很清楚,没了民心拥戴,你面对京中就没了保命符。所以,在素合这个案子上做任何挣扎都是徒劳。不如豁出去,赶在朝廷放出你与吐谷契勾结的消息之前,一不做二不休,引外敌来将原州杀个天翻地覆。”
昏暗的审讯室内,田岭渐渐转白的脸色格外显眼。看他这般反应,霍奉卿就知自己对他的判断正中红心。
于是补充道:“从五日前在官道上被秘捕,到今日被送上公审台,这期间负责看押你的,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可靠人选。你没机会向外传递消息,也就无法确定,雍丘的田氏族人和你在槐陵的心腹爪牙们有没有收到风声。所以,你不自辩,也是为了借此机会,漫天过海地传递这消息。”
田岭故意在素合这案子不认罪却也不自辩,如此就能引发争议,拖着巡按御史多审几场。
只有这样,他就能借百姓之口,将他已被秘捕、京中来了巡按御史的消息迅速扩散到雍丘和槐陵。
田氏族人聚集在雍丘,而槐陵是田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的谋反老巢。
霍奉卿推断,这两地里必定有深度参与田岭谋逆图谋、并被赋予权力可与吐谷契联络的人。
“只要这两个地方里,有一个聪明人领悟了你的意图,成功潜出国境向吐谷契人通风报信,你的救兵就来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霍奉卿嗤笑一声。
田岭喉间动了动,死死盯着他,一瞬不瞬。
霍奉卿再度回身来到桌案前,重新取来一册卷宗,翻开某页,摊在巡按御史眼前,修长的食指点着其中几行字。
在巡按御史低头阅览时,他回头对田岭道:“可惜,从昨日起,雍丘、槐陵两县就已被军管,不许进也不许出。”
田岭惊闻此言,稍稍愣怔后,一直强撑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你哪来的人同时对槐陵、雍丘实施军管?”
他对原州的兵力门儿清。
原州军尉府总兵力不过才二十余万,本就有一半在边境戍防。
入秋后,顾子璇的大哥顾子望带了剩下的一半去松原希夷山练兵,邺城这头就剩顾子璇的二姐顾子瑗手里那两万人马。
霍奉卿没有立刻答话,又从卷宗里翻出两张手绘的粗糙地图,拍在桌面,往巡按御史眼前推了推。
忙完这通,他才双手反撑着桌沿,面向田岭,站姿是少见的闲散松弛。
“就在你被抓的那天下午,顾子望已带人从希夷山绕抵达槐陵北山。他先在北山摧毁了你那提线香炼制地点,跟着就进城军管了槐陵。这几天也没闲着,亲自带人在打娘娘庙忙里忙外,查抄清点你藏在那里的库存提线香,以及那堆神兵利器。”
这些年,素合在沅城用陨星矿锻造的兵器,被夹在田家的运盐船上运回后,田岭再安排人将它们送到槐陵,藏在打娘娘庙的密室中。
霍奉卿姿态越从容,田岭就越心慌。
他惊疑不定,却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就算顾子望出手,那也只够军管槐陵一地,你不可能有人手再同时军管雍丘县。”
“我是没人,”霍奉卿无辜地指了指一旁抱着剑看热闹的盛敬侑,“他有。”
田岭眉头皱得死紧,瞥向盛敬侑的眼神狐疑中带着蔑视。
这个瞬间,盛敬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嗓音都比平时高了一个调:“田岭,你那什么眼神?!你是不是忘了,原州牧只是我的官职,我十年前就袭了我母亲‘陶丘县主’的封爵。”
其实也不能怪田岭轻视了他。
他就任原州牧近三年,事事都将霍奉卿推在前,自己宛如一个隐形的甩手掌柜。
大概除了对他算是知根知底的云知意,以及他的左膀右臂霍奉卿之外,原州许多人都不太清楚,盛敬侑这人虽在京城长大,祖籍却也在原州。
就更不记得他是个按律允蓄府兵八千的县主,封地陶丘还就在邺城和田氏所在的雍丘县之间。
“雍丘又不是槐陵那样的十万户大县,民风又温厚讲理,只要制住你田氏的人不就万事大吉?”
被蔑视轻忽的盛敬侑越想越气,对着田岭两眼喷火:“你田氏府兵加上家丁,能打的就三千多。我找顾子瑗借了两千凑整,一万人,两个打你家一个都有得剩,还军管不住区区雍丘县了?!”
田岭濒临崩溃,眼神渐渐狂乱。
霍奉卿闷声低笑,再补一刀:“而且,就算你手底下有那么一两个厉害人物,在这样重重封锁下也能成功潜出国境,那也不可能帮你搬来吐谷契的天降神兵。因为,从前天起,北境原州防区新增了三十万援军。”
如今总共是四十余万大军筑的血肉城墙。
除非吐谷契人和田岭的交情深厚感天动地,吐谷契人为了他,能做到敢将皇属主力倾巢出动的地步,否则,田岭到死都等不来他梦中的救兵。
霍奉卿的神情太过笃定从容,半点不像虚张声势。
这让田岭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溃,略显踉跄地倒退两步,后背撞上刑架才停。
“不可能!”他眼底泛红,狂乱地挥舞着右臂,大声吼道,“你这又是哪来的三十万人?!”
他是五天前被秘捕的,在那之前,他并没有收到有任何外来大军的消息。
霍奉卿也没瞒他:“我定下要秘捕你的具体日期后,就提前发信给淮南军尉府,请求借兵增援了。”
稍顿了顿后,霍奉卿干咳一声,扭头飞快瞥了瞥云知意:“我怕那边推脱或拖延,还含泪牺牲……”色相,换来云知意给淮南军尉府的程文定亲笔写了封信。
后半截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站在他侧后方的云知意听见他语气陡转古怪,又瞥见他耳尖泛红,立刻惊觉苗头不对。
她本偷偷捏了颗石蜜糖准备偷吃,当下也没做多想,毛炸炸红着脸冲上去,一巴掌轻拍在他嘴上,强行将那颗石蜜糖塞进了他嘴里。
“霍大人,糖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这狗竹马眼见着今日大获全胜,就得意到尾巴都要翘上天,竟打算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出其不意地单方面将他俩的关系公之于众!
其实她也不是不愿公布,但她不能忍这家伙在同僚和陌生的巡察御史面前胡说八道、歪曲事实。
天地可鉴,她答应帮忙给程文定写那封信时,只是趁机按住这狗竹马,亲了他眼尾那颗朱砂红痣三下。
就三下!
讲道理地说,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怎么能算他“牺牲色相”了?!
第八十四章
原本田岭手握诸多筹码,最终却一招都没来得及出就败了。
世间最惨,莫过于此。
他崩溃跌坐在地,死死盯着霍奉卿,目光从狂乱渐至迷茫,最后变成颓丧恍惚,若有所思。
当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审讯室内便也无人再出声。
巡按御史将云知意请到身旁,两人一同翻看着那些卷宗。
这摞卷宗,是霍奉卿与盛敬侑花了两年多时间,暗中收集各路人证物证,不但翔实记录着田岭种种罪行,并附有相关证人供词、及物证明细汇总,连结案陈词都拟好了框架。
巡按御史是个经验老道的人,光看这些就明白自己没必要多说什么。
他眼下该做的、能做的,就是配合原州府,给这里的百姓一个适当、合理的说法。
因为田岭涉及的谋逆与通敌两条,就注定得将他押回京去交由三司会审,此刻发生在这刑讯室里的一切,不过是按律走个规定过场。
而原本一左一右侍立在御史身后的符川与周志高肩背僵直,眼观鼻、鼻观心,半点不敢与田岭有眼神接触。
这二人虽是田党,但毕竟也都是在官场打滚几十年的人精,关键时刻都很清楚该作何选择。
他俩能站在这里陪同巡按御史参与秘审田岭,一是按律法规制走个流程,二也是有人给他们留了最后一次弃暗投明的机会。
他们心知田岭已绝无翻身可能,也看出来盛敬侑手里那把长剑不是为田岭准备的,是为他俩。
于是便很识相地迎风倒,选择了闭嘴。
见他俩安分,盛敬侑便百无聊赖地靠着侧边的墙,低头拨着剑鞘上的宝石,笑而不语。
只有霍奉卿,保持着双手反撑身后桌沿的闲散姿态,口中咬着被云知意塞进的那颗石蜜糖,目光冷淡轻渺地看着田岭,仿佛看着一只秋后的蚂蚱。
——
怔忪良久后,田岭似乎想明白了所有关窍,面上挤出扭曲的笑容,古怪又狰狞。“霍奉卿,我不是输给了你。”
“那是自然,”霍奉卿颔首,口中的石蜜糖将左腮顶得圆鼓鼓,“若只凭我一人之力,此刻在坐在刑架前等死的人,就该是我而不是你了。”
从承嘉十三年秋到承嘉十五年春,霍奉卿一直在暗暗对田岭布局。
虽背后有盛敬侑的全力支持,但盛家在原州早已只剩个不太起眼的空架子,盛敬侑能动用的力量有限,霍奉卿在许多事上推进得十分艰难。
可到了今年的春末夏初,一切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