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皎月长袖一挥,怒喝:“苏白,你给我进来!”
苏白跟着吴皎月进了里屋,福身恭敬道:“师父。”
吴皎月打开了她的珠宝盒:“将这些拿去当了,我吴皎月红遍大周的时候没有哪个人敢对我的戏说一个‘不’字,如今人微言轻,但也绝不受一个丫头要挟。”
苏白望着琳琅满目的珠宝,着实有些吃惊。这些年来看着师父过着深居简出的朴素生活,还以为手头不怎么宽裕呢。
“不必了,”苏白将珠宝盒盖上,还给吴皎月,“师父,你不是常教我们角儿无大小,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唱主角,早些唱配角,又有什么不好呢?再说,我很喜欢青蛇这个角色?”
“你喜欢?真的?”吴皎月将信将疑。
苏白点了点头。
她看着吴皎月的几丝华发,心有不忍。
苏白明白,因为嗓子坏了,师父心灰意冷,从京都来到姑苏,行尸走肉般地活了十多年,这次终于因为排演“白蛇传”而鲜活了过来,怎能让师父难过?珠宝箱里可是师父下半身的依靠,怎能就随意挥霍殆尽?
冯塘这些天脑子里全是那晚戏台上杨贵妃引毒酒的场景。
顾盼生辉的丹凤眼、盈盈而握的杨柳腰、还有那无比勾人的兰花指,只要一闭上眼,就不由自主地想起。
“你小子又在想什么呢?这是你今日第几次走神了?快押注,你到底押哪只公鸡?”周辰拍了拍冯塘的脑门。
“我有些事,先走了。”冯塘的脸有些燥红,带着家丁,快速离去。
“这小子有些不对劲啊,前些日子我祖母寿宴,他也是急匆匆地离开,”顾恒摸着下巴,思索片刻,“他不会是金屋藏娇了吧?”
“快追去瞧瞧,到底是哪位佳人,让我们大哥这么魂不守舍。”
周辰和顾恒一合计,便追了上去。
《长生殿》已经成了云丹戏坊的头牌戏曲,每晚必唱。
苏白端坐在铜镜前,仔细地画着柳叶眉。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苏白转头,只见脸色苍白的琳茵站在自己身后,眼神幽幽地盯着自己。
“琳茵,你怎么来了?”苏白放下眉笔,走到琳茵身前,拉起她冰冷的小手,“现在该卧在床上好好静养,吹不得风的。”
“我卧在床上,好让你抢了我的杨贵妃吗?”琳茵目光冰冷,“听闻我师父凌婵还要收你为徒呢。”
苏白心底一凉,脸上的温暖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她松开了琳茵的手:“所以,今天你来,是想重返戏台?”
“我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
苏青躲在梳妆房外,听着她们俩的对话,忍不住弯起嘴角。
两个时辰前,她前往琳茵的住处,将苏白是如何眉飞色舞地炫耀抢了杨贵妃这个角色,如何费尽心机讨好凌婵说了个遍。
看到琳茵支撑起虚弱的身子,颤抖地爬下床,也要抢回杨贵妃这个角色时,苏青真是忍不住感叹这女人,没有脑子是活不长久的。
她躲在门外隔岸观火,期盼着苏白和琳茵的争执,甚至打起来,这样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顶替她们,登台唱“长生殿”。
“既然师姐想回来,我定是欣喜的。想必那些戏迷们也期盼师姐已久了。”苏白取下自己的步摇,用清水将胭脂粉彩洗去,换上自己的衣服,福了福身,缓缓离去。
看着苏白离去的背影,琳茵站在原地,羞得整个脸通红。
一声“师姐”,表面上是敬重,实则疏离。
自己早已经叛变了吴皎月,投奔了凌婵,哪里有资格担当苏白一句“师姐”?
琳茵站在原地失神片刻,便用颤抖地手拿起胭脂,给自己梳妆。
她已经输了,再也不能生育,输得一无所有,这戏台就成了她唯一的稻草,必须紧紧抓住。
苏白没有停下脚步,一直不停地走着,走到偏院才停了下来。
看着参天的榕树,不由得感叹人心难料。
自己一心一意照看琳茵,怎么换来一个居心叵测的名号?
“姐姐,看来你的杨贵妃是唱不成了?”苏青笑意盈盈地走到苏白面前,“哟,还哭了,莫不是舍不得杨贵妃这个角色?本来就不是你的角色,有什么好难过的?”
“是你让琳茵来的吧?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她最虚弱的时候,不好好静养可能一辈子落下病根。”
苏青用食指卷了卷自己的头发:“姐姐,又要胡乱怪罪于我吗?是我用刀把她逼过来的吗?再说,她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和我有什么干系?”
“你!”苏白心中郁结,着实想不到苏青会这么不知羞耻,做事如此不择手段。
“姐姐,有时间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一年前你也是小红过的,如今借着‘白蛇传’复出,却要给我这个没唱过戏的新人做配,不觉得臊得慌吗?”
“角色无大小。”苏白气定神闲,镇定自若。
“可你也别忘了,很多戏子,一旦唱了配角,终身都无法挣脱配角的枷锁,永远是配角。”苏青眼神锐利,就像盘在树上的青蛇,吐着信子,盯着她的猎物苏白。
“苏青!”冯塘见到苏青,欢快地跑了过来,“‘长生殿’快开唱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青望了眼苏白,欲言又止,双眼含泪。
“她又欺负你了?”冯塘着实有些怒了。
上次他就见苏白将苏青绊下湖,见死不救。如今又在这儿欺负唯一的妹妹。
苏白望着冯塘恼怒的样子,有些恍惚,不由得想到了前世的许泽。
男人,是否都这样,看到梨花带雨的女子就会心软?而自己为了他受了再大的苦也吞进肚里,从不委屈、从不哭泣,就注定输了吗?
顾恒和周辰摇着纸扇,缓缓而来。
“冯塘,我说你怎么这些天魂不守舍,原来是因为这个美娇娥。”顾恒拿扇子指了指冯塘身旁的苏青。
待他转身看向苏白时,一时间愣在原地。
只觉得眼前这女子翩若惊鸿、皎皎如月、神色肃穆、宛若高不可攀的九天谪仙。
“这位是?”顾恒回过神来,向冯塘打探道。
苏白懒得和这帮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有什么牵扯,转身离去。
顾恒望着苏白的身影,有些意犹未尽,叹道:“真没想到这戏坊之内还有这么气质若兰的女子。”
“顾兄,还是别被她的外貌所迷惑,心太黑,连亲身妹妹都绊下湖。”冯塘劝解道。
顾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今晚不是你唱‘长生殿’?”冯塘眉头紧皱,觉得眼前娇弱的美人儿又被欺负了。
“那日琳茵姐姐身子不适,我只是帮她代唱。现在我再排练一出新戏‘白蛇传’,我唱白蛇。”苏青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石凳上。
没了日思梦想的杨贵妃,冯塘也没心思再看什么“长生殿”。他让顾恒和周辰去戏坊内看戏,自己安慰着心事重重的苏青。
“‘白蛇传’很好,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冯塘不解道。
“这是我师父十年的心血,我当然希望这部戏成功,可是戏坊总教母和坊主却认为这部戏过时了,不愿意出银子来置办。要知道,头面、戏服、道具、配乐都是要银子的。”苏青说到伤心之处,流下了几滴眼泪。
眼泪从苏青白嫩的脸上流下,重重地砸在了冯塘的心里。
他从前是最讨厌女孩子哭哭啼啼的,如今却因为眼前人的落泪心痛,不由道:“五百两,够置办吗?”
苏青的眼睛一亮,压抑住内心的欢喜,抬起眼睛看向冯塘:“公子的意思是?”
“我阿娘十日后要宴请千岁爷,听闻他沉醉戏曲不可自拔,正命我找个戏班子。这五百两就当做我的一片心意。”冯塘从怀中抽出银票,递到苏青手中。
苏青接过银票,娇羞地点了点头:“我这就把银子拿给师父。”
冯塘看着苏青离去的背影,心跳得厉害。
苏青抓着银票,来到了吴皎月的厢房,跪下,将银票至于头顶:“还请师父兑现诺言。”
吴皎月捏起银票:“不错,是个有手段的。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咱们终究师徒一场,只是想劝你一句,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苏青抬起头,眼神闪亮:“多谢师父关心,我自不会像琳茵一般,为了银子失了身子,成为众人的笑话。银子我要,名分我也要!男人,不过是我嫁入簪缨世家的踏脚石而已。”
第13章
吴皎月看着苏青,不知该说些什么。
戏台上唱尽了人生百态,戏台下看透了悲欢离合。
又有谁能保证哪条路一定是对的?
“好自为之。”吴皎月轻轻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苏青跪在地上,双眼满是泪水。
她知道试图推苏白下水错了,骗取冯塘信任错了,用骗来的银子逼迫师父让自己唱白蛇更是错上加错!!!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娘看轻自己,师父不喜自己,若自己再不为自己谋划锦绣前程,这辈子估摸着就要像阿娘蹉跎、清贫、劳碌地过完一生了。
她手掌撑地,慢悠悠地爬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晚的微风有些偏冷,杨柳随风飘荡,漫天桃花在月色下飞舞。
苏青找到了苏白,她正在烛光下看书。
“我筹到了银子,师父也同意让我唱白蛇。”苏青端坐在苏白旁边,身子微挺,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恭喜。”苏白头也没抬,翻动着书籍。
苏白淡定的面容在烛光下柔和美丽,有种超然脱俗的惊艳。
苏青看着这样的苏白,觉得自己之前做的一切在她眼中仿佛不值一提,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般为了争夺白蛇跳来跳去,在苏白看来,自己根本就是个笑话!
苏青站起来,衣袖一挥,桌上的茶盏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苏白终于放下书,笑着问:“妹妹缘何动怒?”
“不要再假装不屑一顾的样子了,苏白!你也是一个戏子,一个和我一样想红的戏子,一个和我争抢白蛇的戏子,输了就是输了,你终究只能给我做配。”
“时间也不早了,阿娘恐怕在担心我,我先回去了。”
“站住!”苏青怒喝,“你又要找阿娘说我的不是?说我用尽美色,和纨绔子弟纠缠不清,骗得银子?”
苏白停下脚步,身子一震,缓缓回头:“苏青,你已经是及笄之年了。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阿娘不易,我自是不会说些让她心烦担忧的事情。”
苏青冷哼一声,昂起头缓缓坐下。
“不过我并没有觉得我输了。谁胜谁负,登台之日自会揭晓。”苏白甩了甩衣袖,快步离去。
苏青紧紧地捏紧拳头,望着苏白离去的背影,怒喝:“我绝不会输。”
琳茵在戏台上奋力地唱着“长生殿”,还未痊愈的身子让她扮演的杨贵妃在绝望中更有种令人心碎的美。
她惨淡地笑着,灰白的脸上像是枯木燃尽后的灰烬,双眼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宛如暗淡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