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般要求,宋青时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宋青时转念一想,她忽然回京,对宋府和京中的风向尚未了解,亦不知晓是否会有心怀不轨之人在宋府附近埋伏着,守株待兔,指望等她一回来便要了她的性命。与其冒此危险贸然回府,不如干脆以若羌公主贴身丫鬟的身份进宫去,直接出现在岳停云面前。
如今的江山天下皆是岳停云的,只要岳停云知道她还活着、有意保她平安,就无人能再伤害她一丝一毫。
哪怕她知道此举或许有些对不起真诚待她的姜沛儿。
“是,民女皆听公主吩咐。”宋青时温和笑道,算是应下了这门差事。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姜沛儿兴致勃勃地重新提笔练着“竖”字的笔法:“有小青陪着我,我便安心多了!”
“公主……”宋青时无奈低眉:“民女昨日才告诉过您的,中原人讲究礼仪尊卑。您在民女面前畅所欲言倒是无妨,但若是见了陛下,可不能再随便用‘我’这个字眼了,要用‘臣女’才符合礼仪规范呢。”
“唉,好吧,臣、臣女知道了。”姜沛儿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斟了杯羊奶,大口咽下,小声嘟哝:“中原人可真麻烦,‘我’都不能说‘我’了。没劲,着实没劲。”
宋青时坐在她身侧无语凝噎,只得象征性地出声安抚几句,神思却随着马车的颠簸,飘向远方。
事已至此,要遵循礼仪规矩的又何止姜沛儿。
如今岳停云登基称帝,纵使二人昔日情分再深,宋青时也不得不向他行大礼、尊称一句“陛下”了。
不论岳停云愿意与否,他肩上的担子已然不许他蓄意偏宠宋青时一人,他得选妃,得与朝中那些老狐狸们周旋、勾心斗角。或许一开始他会有所抗拒、一心一意待宋青时好,可以后呢?
世人皆道“情深不寿”,她宋青时本就比岳停云空长了几月,如今也差不多二十了。宋青时自觉她本就不是个有趣的姑娘,她性子沉静、不算讨喜,容貌也绝非倾国倾城……若是有一次她容颜老去,而岳停云逐渐厌弃她的古板无趣,决意另娶她人的话……
许展诗英气温顺、姜沛儿活泼可爱。她与岳停云二人的年少情分,又能熬过几个春夏秋冬呢?
她此番深陷泥潭,京中的风言风语又怎会放过她?说她宋青时被掳走卖进青楼楚馆的,说她被突厥人万箭穿心、挫骨扬灰的……只在从琉璃镇进京的一路上,宋青时都听见了不少流言。
宋青时轻轻抚上腰间那块岳停云赠予她的玉佩,冰凉之感缠绕指尖。
怀疑也好,惶恐也罢。她终归是放不下他的,哪怕物是人非,她也依旧要执着地见他一面。
朱红色的宫门近在眼前,便去罢。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的。
原本她们的车驾都已经驶入宫门了。
偏生在这时,若羌公主的轿辇忽地被拦下了。
自进宫门以来,宋青时未免被人责备失了规矩,并没有再与姜沛儿同乘。她此刻正身着一身若羌人服饰,低调地隐匿在一群侍女中,走在轿辇的左侧。
过了前面那处宫苑,便是岳停云为若羌使臣安排的住所了,分明近在咫尺……众人却硬生生被几名身着黑衣的禁军拦住了脚步。
“太后娘娘驾到!”
宋青时不由得生出一阵冷汗。
是太后!
当今太后,便是之前千方百计想置宋青时的母亲宋杨氏于死地的苏皇后。她的亲生儿子岳停风虽已被废为庶人,但前朝皇帝死前并未废除苏氏的皇后身份。如今的皇帝岳停云生母早逝,苏氏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后宫中最强大的女人,无人敢压她一头。
岳停云虽不喜苏氏,但论其身份,苏氏却实打实是他的嫡母。他才刚即位,根基不稳,此时不能被落下一个“不孝”的把柄,惹人诟病。
因此苏皇后现在可谓是纵横后宫(岳停云的后宫除了几位太妃也无她人),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今儿挑挑御花园里的牡丹花开得不好看,明天絮絮叨叨催促岳停云早日立后选妃,态度极其嚣张蛮横。
今儿苏太后刚午睡过,正窝在宫里闷得慌,打算坐着软轿出来闲逛一番。不料刚行了没多久,便撞上了若羌国队伍入宫赴宴的轿辇,浩浩荡荡,好大的阵仗。
若羌国是什么破地方?不就是讨伐叛贼的时候立了点功吗?也好意思把女儿塞进宫来,还敢挡她老人家的道?真是不像话!
苏太后不乐意了,非让若羌国公主下车给她行大礼才肯罢休。
“太后娘娘金安,太后娘娘金安。我、臣……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姜沛儿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太后,颤颤巍巍下车来,跪在地上,一边磕头请罪一边四处寻找着宋青时的身影,想向她寻求帮助。
正是姜沛儿躲闪回避的目光,让苏太后的视线扫向了她身后的随从侍卫身上。
她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人群中的宋青时。
不怪宋青时隐藏的不好。自年少以来,宋青时几乎每隔几日便会前往凤仪宫中同苏太后饮茶叙话,苏太后对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宋青时居然回来了?
她怎能活着回来?
苏太后与宋家早已是面和心不和,而岳停云待宋青时深情一片——那卑贱种本就没待她这个嫡母有多少真心,如果宋青时这小贱蹄子在岳停云耳边煽风点火的话,苏太后觉得她的荣华富贵迟早不保。
她不能就这样任宋青时风风光光回来。
苏太后的脸色立刻缓和了下来,挥挥衣袖,眯起眼睛示意姜沛儿抬起头来,声音里依旧带着慵懒娇媚的味道:
“本宫素来听闻若羌国君偏宠女儿,果然名不虚传。这进京选个妃都这么大阵仗,身边带的人竟是比本宫还多。”
“臣女、臣女不敢,臣女并无此意……”
“既然若羌公主您无意越本宫一头,不如将身边的侍从们指给本宫几位?新一批选来的宫女笨手笨脚的,看着还不如公主您身边那位机灵聪慧。”苏太后向宋青时走近两步,带着长长护甲的玉手一把捏住她的脸颊,将她的头抬起。
“太、太后娘娘,小青姑娘她并非臣女的侍从,她……”
“怎么?舍不得给本宫人是吗?”苏太后杏眼圆睁,火冒三丈。
“唔,不是,臣女不敢……”
宋青时努力让自己保持着镇定。
苏太后既然发现了她的身份,定是不想声张出去、让风声走漏到岳停云耳中的,看此架势应当是打算把她带走、暗自处理了她。
她还有机会。
宋青时将手藏在裙摆里,悄悄捏了捏姜沛儿的胳膊,把腰间的玉佩解下,塞给了她。
作者: 岳停云还有五秒到达战场。
第四十章
红枫殿。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新皇登基后, 无论以前的王府宫苑安在何处, 都要迁宫去御用寝宫乾坤殿。而岳停云却是个例外,这位新皇跟个霸王似得赖着先帝赐给他的红枫殿不走, 一问就给你个尖刀般的眼神,吓得人瑟瑟发抖、无力干涉一二。
只有许展诗大致能猜到, 岳停云此举多半是因为宋青时。昔日他们二人在红枫殿内表白心迹,对红枫殿, 岳停云是舍不得的。
许展诗身着深青色外命妇官服, 独自踏入红枫殿内。
自宋青时于伊旬城遇难, 岳停云不知怎的,差人往前殿的院内种了一大片杏树。好端端的红枫殿, 硬是要被他整成了“白杏殿”。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杏花零落地差不多了, 只剩依稀几点雪白夹杂在泥土里, 有种无可奈何的可怜味道。
许展诗才到前殿门外, 便被一股浓浓的酒气熏得皱起了眉。
许牧因为腿伤不能再长期征战, 整日在府里借酒消愁,气得许展诗弃门而去。不料好不容易一到宫中, 岳停云竟也喝了个酩酊大醉,一君一臣简直如出一辙。
红枫殿内的小宫女见许展诗来了,如蒙大赦地迎上去,苦楚道:
“许大小姐,您可得替奴婢想个法子。若羌国赴宴的使臣和公主都已在月华宫候了半个时辰了, 陛下却抱着个酒坛子不愿前去接见,任谁劝也不听。咱们这做奴婢的,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许展诗颔首,示意小宫女退下,接着向前,心不甘情不愿地对靠着杏树埋头捡花瓣的岳停云行了一礼:
“臣女许展诗,向陛下请安。”
岳停云依旧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捧雪白的杏花花瓣,对她不理不睬。
“若羌国使臣应邀赴宴,陛下本应在月华宫中接见,此刻却拈花饮酒于红枫殿内,尽做女儿态,当真是叫臣女失望。”
“女儿态?”岳停云抬眼,深如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里黯淡无光,他冷笑道:“许展诗,朕劝你别仗着你们许家那点功劳就敢在御前言行无状。滚出去,少来恼朕。”
“臣女不走。宋夫人拜托臣女来向陛下请安,臣女不敢推辞。”
换作以往,岳停云哪怕略微睥睨她一眼,许展诗都会被吓得双腿颤抖、落荒而逃。而如今却也胆子大了,许展诗始终觉得宋青时的遇难与她有关,是她于岳停云和宋青时有愧,她应当承担起责任来,起码好生照料宋青时的父母、努力辅佐岳停云做一代明君。
岳停云听见宋家的名字,略微有些顿住,声音沙哑地问道:
“宋阁老身子可好些了?”
“回陛下,宋伯父依旧是卧床不起、神情恍惚,每日用上好的药材支撑着,想要再下地上朝恐怕是难了。”
岳停云没搭理她,又低下头拿起了酒壶。
“陛下,恕臣女直言。正因如此,您才更应好好接待外族使臣。自宋姐姐遇难以来,您一直消极无状,若是因此耽误了囯之大事,外面的人该怎么议论宋姐姐?宋伯父作为宋姐姐的父亲又该怎样伤心难过?”
岳停云恐怕是真的醉了,把酒坛子一扔,哼哼一声,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看见陛下这般消沉,臣女替宋姐姐难受,臣女替宋姐姐不值!”
“去就去,大不了收几个女人关去京郊行宫。”不知是否是觉得聒噪,亦或是他真的被许展诗说动了,岳停云披了件斗篷,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就摆轿往若羌使臣所在的月华宫去了,嘴里还小声嘟哝着:
“反正朕只娶青时,谁也改变不了……”
许展诗望向他醉醺醺的背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宋青时一去不还,这个原本就阴鸷可怖的男人,脸上更是再也没有过笑意了。
岳停云日复一日地冷着脸上朝,每日派军队去伊旬城附近打探宋青时的消息,处理完国事便靠着红枫殿中的杏树,两眼空洞地发呆。许展诗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更不敢想他何时会突然崩溃。没人敢出声询问,更无人敢劝他死心。
他在等宋青时。活着,便立她为后,一生一世只为她一人。死了,便葬入东陵,待他百年以后也与她同眠。
他非要执迷不悟地等她回来。
许展诗瞥向那一捧岳停云方才拾起后摆在石桌上的杏花花瓣,细碎洁白,恰若去岁寒冬,宋青时借走她的令牌后,临行前红枫殿内的漫天飞雪。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岳停云作为一个皇帝,还是有当皇帝的自觉的。
起码他没醉醺醺的去赴宴,在前往月华宫的路上、轿辇中,他不耐烦地喝下了一碗宫女递来的醒酒汤,好生整理了一番仪容。
可即便如此,那副要吃人般的模样还是把可怜的姜沛儿公主给吓了一跳。
姜沛儿赴宴之前便被苏太后拦路一事吓得不轻,只道是这宫里的人皆不是好相处的。果然当今圣上从一登场便没给她一个好眼色瞧,阴鸷的目光惊得姜沛儿替他倒茶的手都因差点颤抖过度将茶水打翻了去。
这让她直接打消了拿出小青递给她的玉佩,亲口询问陛下的想法。
她一路上的好伙伴小青在被苏太后带走前,曾亲手将这枚玉佩交于她手中,却没来得及告诉姜沛儿此物是作何用处的。姜沛儿悄悄将它藏好,不敢让苏太后察觉出异样,但也不知应当向何人询问玉佩的来头。
不过这玉佩当真是好看呀,通体碧绿,色泽温润,悬挂着的流苏被捋得整整齐齐……想必小青是十分珍爱它的。姜沛儿思量了片刻,决定把玉佩系在腰间,带着它一同面圣。
岳停云面无表情地饮着若羌公主替他斟上的茶,对眼前这名西域女子视而不见……身上涂得什么香粉,熏死人了!倒茶的手抖什么抖,没学过规矩吗?还有这身装束,打扮这么妖艳做什么,不知道最近他在为先皇服丧吗?
在岳停云眼里,他看得上的女孩子皆应该是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穿衣打扮则是素雅的青白色为佳。不用香便好,衣摆上自带淡淡的药香和杏花香也很令人心旷神怡,至于首饰物品的话……嗯?!
岳停云拍桌,愕然起身。
杯盏落地,沸腾的茶水烫伤了岳停云的手臂,他却置之不理。
“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岳停云却仿佛聋了似的,一只手掌如铁箍般狠狠地掐住姜沛儿胳膊,另一只则猛地拽住她腰间的玉佩,大声质问道:
“这玉佩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