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小将很快便猜出原委,先前紧绷的神情微微一松,低笑道:“薛将军果真心细如发。都督早就下了禁令,这些人却顶风作案,着实贪财可恶。既被将军碰见,处处又都有守兵,他们自是插翅难逃了。”
“所以我顺道带来,粮食留着,这些人或是处置,或是留作他用,都听凭主事的裁断了。”
薛仁说罢,自回身招了招手。
领头那位明显像管事的连忙小步跑过来,虽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笑容与做派却分明处处有商人的影子。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薛仁的神情,而后躬身,掏了半天才拿出个小心裹着的路引,哈着腰道:“两位军爷恕罪,是小的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说话之间,又连连朝薛仁行礼,分明是想讨条生路。
守城小将接过路引,瞧了几眼,又看向背后那数十人——都是破烂打扮,但举止神态之间却能看得出来,里头既有行商赚钱的,也有几位精壮汉子,应是雇来押车保平安的武师,或是面露求饶之态,或是隐有不忿神情,不一而足。
如此情形,倒也无需挨个详细盘查。
毕竟是薛仁带的,且来历交代得明白,太子近随不可能通敌,他没必要驳人颜面。
遂命人放行,只挑其中十来人的路引翻看。
轮到魏知非时,因他已易容改装,且举止身板瞧着像雇的武师,也未起疑。等马车辘辘的赶进城门,真商人假武师也悉数放入城中。
薛仁仍在前带路,往衙署慢行。
马车拐过街角,魏知非瞥见薛仁回头递来的眼色,一闪身进了旁边的民居院落。待薛仁不再留意,盛煜也趁人不备,悄然离开。几十人里少了他,并不起眼,且盛煜周遭皆是玄镜司的眼线,有意掩护之下,更无人察觉。
浩荡队伍赶向衙署,无人阻拦。
那里离章孝温的都督府不过隔着两条街巷。
……
都督府的小院里,魏鸾正坐在廊下出神。
来到凉城已有好几天了,她被周令渊“囚禁”在这小院里,早晚陪在演场戏蒙混眼线,每尝出屋时,总得露出心如死灰、形似枯木的姿态,仿佛真被周令渊糟践,忍辱偷生似的。
譬如此刻。
刚刚入冬,北地的冷风刮尽枯叶,亦让天气渐渐冷得刺骨。
亭前的树杈早就秃了,仆妇穿着夹袄,慢吞吞洒扫庭院。廊下有风吹来的半腐残叶,就在魏鸾脚边,她轻轻将扫帚探过去,以为魏鸾会挪开脚,谁知等了片刻也没见有动静,不由偷瞧她神情。
鲜丽贵重的锦衣襦裙,外面罩着金线彩绣的披风,那张脸生得极漂亮,在阅尽都督府无数美人的仆妇看来,仍是无人能比的倾国之色。只是脸色颇差,神情黯然失色,那双眼睛生得曼妙,却呆愣愣地盯着枯瘦枝杈,目光似颇呆滞。
显然是又在发呆。
——自从来了这院里,她便极少踏出屋门,偶尔出来便是坐在廊下,盯着远处出神。好端端的美人儿,被折腾成这般了无生趣的模样,瞧着就让人心疼。
仆妇暗自叹了口气,没打搅她,默默绕开。
魏鸾眼珠稍转,迅速瞥了一眼后,仍盯回树杈。
她确实在出神,想的却不是仆妇以为的事。
先前说动周令渊拿着令牌去成衣铺时,魏鸾其实没敢抱太多的期望,毕竟章氏的眼线死士不逊于玄镜司,想在人家的老巢安插人手,实在极难。谁知道,周令渊竟真的会带人回来,且堂而皇之,丝毫没避着章孝温,就在那位眼皮子底下晃悠!
这般结果,着实令魏鸾喜出望外。
那妇人姓夏,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其貌不扬,一副久在市井心术不正的模样,其实十分机敏,极擅伪装掩藏。来到魏鸾跟前后,避着周令渊探明魏鸾的身份,确信无疑后,吐露了不少实情。
据夏氏所言,因凉城极为紧要,早在数年之前,玄镜司就陆续安插了人手进来。只因章氏势大,众人举止皆十分收敛,人数也不多,后来玄镜司对章氏咄咄相逼,争锋之中,章孝温就曾拔除了不少玄镜司好手。
如今战事一起,章孝温更是肆无忌惮。
但凡有嫌疑者皆深挖硬刨,不留半点隐患,大刀阔斧之下,将玄镜司的暗桩除得所剩无几。因城门口盘查极严,等闲不许闲人出去,盛煜想安排人手进城,暗桩想递消息出去都极为艰难,到如今几乎音信断绝。
夏氏从前曾在歌舞教坊,如今以不入流的营生度日,既可出入高门府邸帮着做些闺房私密之事,亦可出入教坊赌坊做些买卖,传递消息时反倒不甚惹人留意。加之她行事谨慎,如今才能躲过一劫。
只是内外隔绝,许多消息亦无从递出。
便是如今跟魏鸾接了头,也没能耐单独带她脱困,只能等魏知非潜入,周令渊设法相助。
可魏知非何时会来呢?
魏鸾垂眸,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从周令渊递出消息算起,至今已有六日,心怀怨毒的章念桐虎视眈眈,皆被周令渊挡在门外,章孝温来得却是愈来愈勤快了。从最初懒得过问,任由她被周令渊“折辱”,到如今屡次出口逼问,取她身上信物,魏鸾看得出来,这位舅舅渐渐失去了耐心。
若再晚些,没从盛煜手里捞到好处,还不知会怎样。
而盛煜……
想到许久未见的夫君,想起男人冷硬坚毅的脸,魏鸾只觉心里又软又酸。
比起她的自幼优渥,盛煜过得实在艰难。如今只差半步他便可一雪仇恨,在二十余年的暗夜潜行后迎来黎明,却出了此事。
魏鸾不忍他被人要挟。
她甚至想过,自己若死在凉城,会不会让盛煜放开手脚,再无顾忌。
可她舍不得小阿姮。
种种纠缠与思念撕扯,千里相隔,月色寒凉,她只能忍耐。暗自盼着魏知非能将周令渊的举动知会盛煜,让他能安心留在战场,但心里又隐隐觉得,以盛煜的性子,不会丢下她不管,甚至会设法潜入凉城——如同那次强闯东宫一样。
若果真如此,须有内应保他周全。
魏鸾只能将此事托付给夏氏。
日影渐渐西挪,风灌进脖颈是刺骨的冰寒,魏鸾紧了紧衣领,起身欲回屋去。院外却有人推门而入,周令渊如常地踱步走近,身上笼着淡淡的酒气。那只手极熟稔地揽在她肩头,进屋后反手掩了门,原先消沉的脸上却稍露肃色。
“晚饭我跟舅舅吃,你换好装束,入夜后跟我走。”
极低的声音,如同耳语。
魏鸾却仿佛被巨雷惊动,身体猛地一颤,遽然抬眉,“他来了?”
“薛仁带进来的,一切顺利。”
周令渊说话间,目光落在她脸上,满是留恋不舍。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奉上肥章!
第149章 结局(上)
从后晌到入夜, 不过短短两个时辰, 于魏鸾而言,却是度日如年般的漫长忐忑。
被困许久,她恨不得此刻便插翅飞走。
但都督府有猛将把守,凉城各门更是守得严密,周遭重兵屯卫,稍有不慎便会落个乱箭穿心的下场。即使有周令渊暗中相助, 即使魏知非熟知凉城的地形, 即使有夏嫂在侧照应, 这府里高墙深院,城中层层盘查, 也难保逃跑途中不会出岔子。
届时, 非但她脱困无望, 兄长更会自投罗网。
魏鸾多少有些害怕。
日色渐渐偏了,晚风拂过庭院时,仆妇送来了饭食。
魏鸾整个后晌都躲在屋里心绪翻涌,怕被瞧出异样,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便忙躺在床榻上装睡。仆妇如常搁下食盒, 往前几步,透过垂落的纱帘瞧见里面美人侧卧,似是睡着,也没敢打搅,默默退了出去。
只等周遭重回寂静, 魏鸾才起身用饭。
食盒里皆是她爱吃的菜色,显然是周令渊特地跟厨房打过招呼。外头陆续掌起了灯,她没去找仆妇,就着昏暗的天光吃饱饭,才过去推开门扇,默然走回床榻旁,佯作懒怠动弹。等残羹剩饭被收走,屋里灯烛次第点亮,仆妇掩门而去,魏鸾悄然起身。
床头的小柜里,有夏氏早就为她备好的黑色劲装。
先前从曲园带的脱身之物中,除了那枚令牌,旁的都没派上用场。
魏鸾自然不愿将这些东西留给章孝温,遂原样藏在身上,将玲珑环佩和发间碍事的钗簪珠环尽数卸下。北地的冬夜极为寒冷,这身劲装即使尽量用了细薄暖和的材质,穿在身上后也会显得寻常衣裳逼仄,魏鸾翻了好半天,挑了套宽松的衣裙罩住,又将披风备在手边,等待出门。
夜色渐浓,风呼啸而过,令门窗轻颤微响。
月黑风高之夜极适合潜行出入,但兄长孤身闯入虎穴,终归令人担忧。
魏鸾坐在榻边,有些紧张的攥着衣袖。
偶尔有说话声传来,每回都能令她心神微绷,然而亥时的梆子敲响,始终没有期待里的那道声音。掌心渐渐变得潮腻,她在榻上擦了擦,去桌边倒了杯冷茶,深深吸气。才要转身坐回去,屋外忽然传来门扇碰撞的声音。
少顷,跌撞凌乱的脚步行至门前。
仆妇推门掀帘,周令渊身子微晃地走进来,见魏鸾站在桌边,直勾勾走到跟前,一把将她按进怀里,“刚跟舅舅用饭,谈得很是尽兴,还说了许多从前的事。鸾鸾——”他抵住她额头,酒后的声音都有些含糊,“记得那年冬天,咱们去赏梅吧?”
说话间,身子又晃,醉态毕露。
魏鸾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有些悬心,却还是低声冷淡道:“怎么?”
“咱们去赏梅,很高兴!”周令渊抬高了声音,语气依然是醉醺醺的含糊,“又是冬天,梅花也该开了,走,陪我去赏梅!”这话分明是胡说,北地虽寒,刚入冬的这两日里却未必有盛开的梅花。
魏鸾猜得缘故,假意道:“梅花还没开,我不去。”
“陪我走,不许推辞!”周令渊蛮横命令,揽着她肩膀就要往外冲,身子晃来晃去,头重脚轻似的。迈出半步,又像是想起什么,蛮横态度里又添了稍许温柔,命道:“外头冷,罩上披风。”
魏鸾面露厌恶不耐,依言取披风罩上。
而后,便被周令渊强行搂着,摇摇晃晃的出了屋门。
外头仆妇见状,神情微变。
——这院落虽是给周令渊住的,却是都督府的地盘,而魏鸾又是章孝温点明有要紧用处的棋子,绝非寻常人能比。当日周令渊带她回院时,章孝温虽未阻拦,暗里却授意此处盯梢的仆妇,可看着周令渊的颜面,不苛待魏鸾,但务必死守紧盯,不许踏出院门半步。
如今魏鸾要出门,她哪敢放行?
忙跪地道:“太子殿下恕罪,都督有命,此女关乎紧要,不可踏出院门。”
周令渊仿若未闻,只管往前走。
仆妇硬着头皮,忙起身跑到院门前,堪堪将两人拦住,再度跪地道:“殿下宽厚为怀,还是莫要为难奴婢了。”说罢,径直以额触地,卑微却又顽固。
周令渊掀起半边眼皮,觑了一眼。
他当然知道,院里的这些仆妇不少都是章孝温的眼线。事实上,在决定逃出宫廷前来肃州之前,他就已知道,没了太子这身份在朝堂的威望,没了带甲执戈的东宫卫率,他在章孝温眼里,恐怕就是个能扯张大旗的丧家之犬,有点残余用处的傀儡而已。
章孝温心里不可能敬他这“太子”,也不可能真的信任。
周令渊早已坦然。
仆妇做出这般瞧着恭敬实则强硬的姿态,自是知道轻重。
但他只能这样带魏鸾走出院子,没有旁的法子。
遂猛地抬脚,踹在仆妇的肩窝。
“滚开!”他睁开了眼,酒后眼底有隐隐的血色翻涌,耀武扬威似的将魏鸾往怀里搂紧,醉醺醺的身体左右晃着,微怒道:“忤逆犯上,其罪当诛!谁扰了老子的兴致,立马交去法办。还有你——”他恶狠狠地瞪向魏鸾,“别总哭丧着脸!”
说罢,一脚踹开试图再拦的仆妇,扬长而去。
剩下仆妇跪在那里,面露焦色。
在这院里伺候了这么久,她当然知道所谓“太子”的做派——
瞧着出身尊贵,其实被废被囚,早已没了昔时荣宠。那张脸阴森森的,整个人也消沉落魄,刚来凉城的那几日,整天闷在屋里酗酒,砸得酒坛瓶罐满地都是,哪里还有太子的模样?后来又强逼人.妻,屡屡在屋里闹出动静,实在荒唐之极。
如今酒醉强横,这做派已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