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眼中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神情。
很快,有一道沉重的马蹄声赶来,那人凑近马车说道:“叨扰太子殿下了,我家大人遇到了些棘手的事儿,想请殿下过去解解燃眉之急。”
赵奕:“???”
他秉着陈熠那厮又在弄什么幺蛾子竟然能在这种时候来求上他的念头,沉吟着点头应下,“他在哪里?廷尉署?还是在家?”
费康指着身后不远处的街角,正是灯火阑珊,那里立着一人一马,黑黢黢的一片,叫人看不真切。
赵奕:“……”这就是要他过去的意思了。
这才几日功夫,陈熠的胆子就越发大了,连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情也做得顺手极了。
罢了罢了,谁叫陈熠手里捏着李家的把柄,他也算是有求于人家,等翟似锦那件棘手的事情过了,他再寻法子好好收拾陈熠。
翟似锦瞅着赵奕以肉眼可见沉下去的脸色,以及刚才听到的“廷尉署”几个字,她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但赵奕也没跟她们解释什么,自顾跳下了马车:“孤去去就回,你安心待着。”
这话自是说给秦氏一个人听的,翟似锦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
秦氏眉眼温柔,吩咐常夏帮他撑伞,免得被雪淋湿衣襟。
都到郡主府门口了,翟似锦索性朝秦氏施礼告辞。
秦氏送她下马车,单薄的身子裹在赵奕给的玄黑色大氅里,朝她微笑道:“晚上睡觉记得关窗,别踢被子别贪凉,好生照顾自己。”
翟似锦偷偷看了眼赵奕离去的方向,那处街角晦暗不清,只能隐约看见两三道浅浅的身影,看不清人脸,也分不清哪个是赵奕,哪个是陈熠。
“啊……知道了皇嫂,似锦记下了。”她后知后觉回话。
秦氏被逗笑,“时辰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
翟似锦点头,朝郡主府走了几步,脚步顿在台阶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她这时站在府前悬挂的灯笼光亮下,更加看不清街角的那处了,满眼都是天空飘落的霜雪,裹挟着刺骨寒风,跟刀子似的刮着脸颊,瞬间浇灭了她心里那丁点儿不可抑制的冲动。
即便她知道,那个为她收尸为她落泪的人就站在那里,她也不能冒失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如今两人还未有过交集,她想要报恩,也无从报起。
秦氏正要回马车上去,见到翟似锦回头看过来,笑问她怎么了。
翟似锦沉默着摇了摇头,裹紧狐裘,转身踏进了府门。
而正跟赵奕低声交谈的陈熠,早在翟似锦下马车时,那一抹朱红身影便入了他的眼,鲜妍惹人,好似冬日里最鲜艳的那株红梅,悄然立于枝头。
偏偏她停留了一瞬,就毫不犹豫转身回了府。
……
……
冬至家宴过后的第二日,翟似锦顾念着外面渐渐传开的流言,窝在府里哪里都没心思去,倒是东宫派人给她送了东西来。
是一封书信,还有一把陈旧的匕首。
燕燕帮她拆了信封,将里面的两张纸翻出来,递给翟似锦。
翟似锦看了两眼,捏着纸角的指尖微蜷缩在一起,抬眸看向面前送信的常冬。
常冬比常夏木讷些,但也看得出翟似锦这一眼所透露的意思。
他回道:“这是殿下今早特地去找陈廷尉要来的,说是郡主看了之后自然明白。”
翟似锦当然看明白了,而是明白极了。
这就是关于李谦早年失手杀人的罪证。现在赵奕直接把东西送到她手里来,李谦那双腿应该还能救得回来,只是名声就被她握在了手里。
只要她想,她随时能拿着这道供词和罪证去廷尉署立案,叫李谦染上污名,再也与仕途无缘,甚至连他父兄也会受到牵连。
翟似锦低头仔细看了看供词上的细节,以及那把短匕。
供词上杀人凶手的描述跟李谦尚有出入,但那把短匕手柄上的特殊花纹,她有些印象,曾经她在李谦身上见过一块同样花纹的腰牌。
“这种证据虽然算不得廷尉署的机密,但皇兄是怎么从陈廷尉手中要过来的?”
陈熠可从来不是个助人为乐的人。
常冬思忖了下,如实道:“这属下便不知了。”
翟似锦怅然叹气。
原以为她难得冲动一回,做了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没想到赵奕轻轻松松就替她摆平了,连将能够拿捏李谦的罪证直接送到了她手里。
这种被人护着的感觉挺好,但她心里还是不舒坦,有种不能明面跟李谦大干一场的遗憾。
是了,她想要报复李谦,并且这种强烈的感觉一直都挥之不去。
常冬留意到翟似锦的神情有些愣怔,稍一顿,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还说,这个时候陈廷尉应当如约带着太医去探望李公子了,相信这两日李家一定会给郡主您一个交代的。”
翟似锦把两大页的证词按着折痕叠了回去,塞回到信封里,交还给常冬,“你拿回去给皇兄吧。”
常冬下意识问:“为什么?”
殿下费好大一番功夫才从陈廷尉那里把东西要了过来,就是为了送给郡主做防身之用,她怎么不收呢。
翟似锦皱着眉,把信封和匕首塞到他手中,“跟李谦有关的东西,我看着心烦。”
何止心烦,还犯恶心。
“堂姐,我能进来吗?”一道娇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瞬间激起翟似锦一身的鸡皮疙瘩。
说曹操曹操到,这位堂妹上辈子恶心了她还不够,这辈子又来她跟前晃了。
燕燕握起了拳,压着心火淬道:“她怎么又来了,怎么没皮没脸呢。”
常冬顺着往门口看了一眼,瞬间懂了。
翟嫣儿挽着食盒走进来,察觉屋里的气氛有些怪异,笑容就僵在了脸上,诺诺道:“……康姨娘昨夜做了玫瑰酥饼,堂姐你当时入宫赴宴去了,康姨娘觉得堂姐一定会喜欢吃,她今日便起了早,做好了就让我送来。”
她打开盒盖,将一碟精致泛香的玫瑰酥饼摆在了桌上。
翟似锦看也不看一眼,语气冷到极点:“拿走!”
燕燕上前将酥饼倒回食盒里,也没忍住发脾气,冲她吼道:“你们翟家休要欺人太甚,我家郡主整日闭门不出,你们还要这般存心来恶心人!赶紧滚出去!”
翟嫣儿缩着肩膀,吓坏了。
要说前日燕燕还只是轻蔑嘲讽她几句,那今日燕燕就是毫不遮掩的嫌恶了。
她好歹也是翟府锦绣堆里养大的五姑娘,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眼睛眨了眨就眼泪花花了。
翟似锦看她哭得心烦,脑仁都疼起来,侧眸看了眼门外几个凑热闹的丫鬟,冷声道:“把她送回隔壁府去,往后也不准再放翟家人进来,否则我这郡主府也不会再养闲人。”
郡主府仆从数百,差事最是轻松,大家谁也不愿丢了活计,几个丫鬟嬷嬷赶紧进来把翟嫣儿架出去了。
常冬站在原处,亲眼目睹清阳郡主从软和变得满脸戾气,转瞬弹指间,她又恢复成了往日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扶着额头躺回了榻上,挥手吩咐燕燕将常冬送出去。
于是常冬揣着信封和匕首来,现在又揣着它们走。
快要走到外院时,常冬迟疑了下,对燕燕道:“你们就没考虑给郡主请个太医来瞧瞧?”
燕燕看着他,等他的下话。
常冬挠了挠后脑勺,“郡主这般大喜大怒,对身子可不好。”
燕燕白了他一眼,口吻尤带嗔怒:“你懂什么,郡主这是心病,只要那姓康的肯安分,我家郡主就能日日烧高香了。”
第6章
送走常冬后,翟似锦倚在绣榻上困倦入梦,重生后头一次梦到了从未见过的母亲。
见倒是见过,只是没亲眼见过。
她的母亲南康长公主,据说文能提笔与文豪儒师写诗论文,武能为皇帝提剑斩杀武将于马前,大宁朝对她的赞誉有多高,对她年华早逝就有多惋惜痛心。
这样一位奇女子,死于难产。
翟似锦作为她拼死生下来的唯一骨血,除了相貌上遗传了她,其余一切都让大家感到无比失望,只有长宁帝时常召她进宫,对她指着南康长公主的画像轻轻喃着。
“眼睛生得像她,眉毛也像她,不过你这脾气不像她……若是她还在的话,每日罢朝时,她总要端着一叠折子来问罪于朕。”
“问罪,似锦,你懂吗?”
“向来没有人敢将朕不放在眼里,只有她有那个脾气,也有那个本事。她指着朕的鼻子就骂,骂朕不争气,在朝事上非要顾着面子不敢跟那些老臣撕破脸面,朕也委屈啊,朕跟他们虚与委蛇,是要帮衬着百姓的。她却说,朕如果彻底除去那些顽固贪佞,才是真的为了百姓好。”
“后来,朕做到了,她却连一句高兴话都没说……”
他登基后,新改国号为长宁,取自“长久安宁”的寓意。等他真正历经万难、大权在握时,已是长宁五年,距离南康长公主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当年朕将她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千算万算,十几年的兄妹情谊,一路相扶走来,她却要为了一个毛头小子来忤逆朕。那姓翟的有什么好?能护得住她吗?那就是个想攀龙附凤的小人!”
“他果然没护得住她!”
说到此处,长宁帝眼眸已是发红,多年压抑的情绪崩塌决堤,“朕万万没想到,董太后那群人还是没打算放过我们兄妹,趁着朕忙于政事无心顾暇她时,派人潜伏进翟府,将正在生产的她害死了。”
“董太后杀了她,朕便杀了她和她三个儿女,可皇妹却回不来了……”
堂堂九五之尊,在翟似锦面前泣不成声。
其实她有件事一直没告诉舅舅,在她记事的时候,父亲翟致远从青楼赎回一个清倌,模样跟长宁帝留存的画像中的南康长公主有五六分相似,听说声音也很像,府里听她说过话的老嬷嬷们都觉得跟南康长公主一模一样。
翟致远便是这样将一个青楼女子抬进府中,宠之又宠,甚至帮她改良籍姓“康”,也不知道是要恶心谁。
又或许,长宁帝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想降罪于南康长公主此生挚爱之人。
可翟致远也不是个东西。
翟似锦对于自己骨子里留着翟家的血感到耻辱,可惜血缘这种东西又是无法割舍的,她住的郡主府和翟府仅有一墙之隔,时常能看到翟致远带着康姨娘过着伉俪情深的小日子。
自从南康长公主故去后,他正夫人之位一直空虚着,只有那位康姨娘被他金屋藏娇着,俨然一副正室的风范。也不知翟致远喜欢的是她那个人,还是那张脸。
在南康长公主活着的时候不曾对她好,死后却找了个跟她容貌相似的女人,除了名分之外,能给她的都给了。
这样懦弱虚伪的人,怎么会是她父亲呢?
翟似锦从梦中醒来,屋中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吹进来一阵清风,她望着如薄纱的月光,心中一点也不伤心,只是有点难过,为不曾见过一面的母亲感到不值得。
同样的,她又感到很羞愧。
母亲走过的路,她也走过一回,万幸的是她有了重活一世的机会,那么会不会?她母亲也跟她一样回到人生最初转折的地方,换条路走,再也不嫁给翟致远,就也不会落得难产而亡的下场。
她爬回床上去,惆怅地想,想着想着又睡过去了。
这次她再也没有梦到别的,一夜昏睡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