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帝声音里带着一股施压的意味,翟似锦想忽视都不行,犹豫着看了眼手里的药碗,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喂药。
“舅舅说过,朝廷大事容不得似锦插嘴,一切全凭舅舅做主。”
药勺喂到长宁帝嘴边,长宁帝还是不喝。僵持片刻,他才倚着床头往里面挪了挪身子,缓缓道:“朕后悔了,他和陈慈都是陈家余孽,朕身为九五之尊,绝不允许他们还留存于世,叫他们时刻提醒朕从前犯下的错误。”
翟似锦手抖得厉害,药汁淌出来一些洒在锦被上,险些没端住碗。
“郡主!”
刘公公被吓得不轻,连忙把药碗夺过去,一边用自己的衣袖去擦锦被上的药汁,一边紧张关切地问长宁帝,“陛下您没事吧?”
长宁帝毫无反应,甚至眼神都没从翟似锦身上离开。
翟似锦慌乱之中抓住了床幔,一半床幔落下来遮挡住眼前的长宁帝,她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只能依稀回忆起他刚才说的话里尤带杀气。
“舅舅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翟似锦满心挂念着陈熠和陈慈的安慰,那一瞬间根本来不及思量长宁帝话中的前后矛盾,只能震惊地站在原处,手指都僵得不能动弹,惊恐之余双膝已经软得跪了下去,“舅舅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不会再追究陈熠的死罪,会送他离开京城,以后我再也不顶撞你了,你饶了陈熠好不好?”
长宁帝摆手让刘公公后退,伸手扶着床沿坐直了些,隔着床幔看向翟似锦。
“余孽二字,似锦你可懂得,陈熠他本可以带着弟弟远离朝堂,从此隐姓埋名不理是非,可他既然有胆量跟朕亮出身份,那这就是他该得的下场、。”
殿中顿时一片死寂,长宁帝的字字句句犹如重石一下一下地砸在翟似锦的心头,她眼前现在没有什么仁德的明君,只有一个为了掩藏真相而不择手段的皇帝。
“可、可他原本就没错啊,余孽身份是那些谄媚奸臣强加给他的,您身为大宁朝的皇帝,本该公正严明,怎么能为了自己的颜面颠倒是非。”
长宁帝的声音传出幔帐,怒气里尤带着显而易见的恨铁不成钢,“朕就是要处死陈家余孽,你是朕的外甥女,你也要为了一介罪臣之后跟朕作对?”
刘公公连忙给翟似锦递眼色。
翟似锦摇头,有些迟疑。
长宁帝重重地咳了声,道:“似锦,你好好想清楚,你可是朕亲封的郡主,你若执意要和陈熠这样的人有瓜葛,这无疑是让皇室为你蒙羞。”
“舅舅要处死陈熠,岂不是让大皇兄也背负上包庇的罪名?”她这次迎着长宁帝的逼视,孤注一掷地反驳回去,“若论包庇,那舅舅您先前包庇左都御史的罪名又该怎么算?”
陈熠投下赌注,她也能陪着赌一次。
“放肆!”长宁帝猛地锤了下床板,作势要起身怒斥翟似锦。
刘公公拦在面前,两头紧着劝,“郡主您快别犟嘴了,陛下的身子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翟似锦便不再说,却双手交叠高高举过头顶,郑重一拜。
长宁帝按着胸口喘气,见状皱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翟似锦强自镇定,再一拜,道:“若我这郡主身份只能沦为陈熠的桎梏,那我不要也罢,我愿意陪陈熠一起受责,只求舅舅能对他从轻发落。”
“你怕不是魔怔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长宁帝深吸一口气,险些气个仰倒,“去,给朕将书案的圣旨拿来,朕要亲自去廷尉署赐死陈熠。”
赐死???
翟似锦微一蹙眉,挪着膝盖上前掀起床幔,拉住长宁帝衣袖求道:“别啊舅舅!”
长宁帝甩开她,兀自起身换衣裳。
刘公公就势挡在翟似锦面前,“郡主留步,陛下更衣,您还是请回避吧。”
翟似锦迫不得已退出殿外等候。
长宁帝更衣完毕时,殿外阶下已经侯好了出宫的仪仗,长宁帝从里面缓缓走出来,刘公公伴随左右,同时双手捧着一道明黄玉轴的圣旨。
“请舅舅三思……”
翟似锦话音刚落,仪仗两侧随行的护卫立即拔出腰间佩刀,锋利的刀刃正对她的脖颈。
“舅舅。”
翟似锦低唤着这两个字,不信自幼疼爱自己的亲人会做出这样的事。
长宁帝坐在珠帘后,对翟似锦的唤声充耳不闻,临行前只对刘公公沉吟着吩咐了句,“派人拦住她,别让她跟来。”
刘公公点头领命。
翟似锦被隔绝在仪仗之外。
面前的侍卫根本不听她的话,任她挥动双臂硬闯,他们都犹如一堵堵铁墙拦在面前。
刘公公瞧了眼翟似锦发红挣扎的眸子,苦口婆心地劝道:“郡主您冷静点,也听老奴一句劝,别再跟陛下置气了,他这都是为了您好,您何苦为一个外人伤了您跟陛下的情谊。”
“你让我怎么冷静,舅舅他都要杀了陈熠了。”翟似锦痛苦地捂了捂胸口,眼眶的热泪再也忍不住落下。
刘公公心疼地别开眼,轻叹一口气,转身跟随仪仗离开。
幸而没过多久,翟似锦突然看见赵奕朝这边走过来,连忙向他招手求救,“皇兄!”
赵奕走过来,周围的侍卫自动退到两侧,翟似锦陡然间失去倚靠,半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膝盖磕得生疼,她艰难地重新站起来,朝赵奕高声唤道:“皇兄,带我出宫去廷尉署,舅舅他要杀了陈熠,他要杀了陈熠……”
“???”赵奕表情惊愕了半瞬,“杀陈熠?”
他本想细问一番,但瞧见翟似锦哭得这样伤心,倒也不好耽搁时间细问。
其余侍卫敢拦翟似锦,却不敢拦赵奕,于是翟似锦跟着赵奕得以顺遂出宫。
刚出宫门口,正好撞见张承宣和张承衍一齐出宫,不等小厮将马牵过来交给他们,翟似锦就奔过去夺过缰绳,动作飞快又干练地翻身上马,什么都没解释,双腿夹住马腹背影疾驰而去。
张承宣莫名其妙,“???”
赵奕后脚也跟着抢了张承衍的那匹马,翻身上了马背,他才回头对张承宣和张承衍道:“得罪了,孤和表妹有急事要办,今日借马一用,改日再好好重谢二位。”
张承衍目瞪口呆,“……”
张承宣双手虚虚地停在半空正准备行礼,还没等他开口,赵奕也急匆匆骑马走了。
“只不过早朝上听说陛下要赦免陈家人,清阳郡主就高兴成这样了?”他偏头睨了眼张承衍,边说边摇头,语气甚是可惜,“亏得姑姑还总劝你与郡主多亲近亲近,如今看来,你不如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张承衍摸了摸鼻子,确实有点不好意思,“早说了我跟郡主不合适,姑姑总是瞎操心,等陛下给清阳郡主和陈熠一赐婚,那就更没我的事了。”
论自知之明,他自认不比兄长差到哪里去。
……
……
翟似锦一路策马而行,穿过热闹繁华长街,行至停落皇帝仪仗的廷尉署门前。
她虽比长宁帝晚了许久出宫,但也只晚了片刻到达。
她踉跄着身子跑进廷尉署的大院,看见里头已经跪满了乌泱泱的人群,长宁帝一脸冷沉肃然地坐在正中央,刘公公开始宣旨。
“长宁元年,蒙奸臣谗言,致使忠臣陈氏满门尽灭,我朝之难,万幸上天赐朕悔过之幸,留其血脉陈熠与陈慈,今冤屈平反,着陈氏子弟……”
翟似锦猛地一个趔趄,摔在门边,引来众人注目。
长宁帝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很快移开视线。
接下来刘公公说的话翟似锦全都听不见了,她脑海中只充斥着一个想法,陈熠他赌赢了。
纵使长宁帝专横固执,她也跟着赌赢了。
刘公公宣完旨意后,院中众人紧接着伏拜高呼,“陛下圣明。”
翟似锦急切想要站起来,赵奕这时候也匆匆赶到,见她跪坐在门外,脸色吓得煞白。
“表妹你坐在这儿做什么,刚才你太着急我都忘跟你解释了,今日父皇在早朝上开口赦免陈熠,亏得御史台那些老东西把父皇气得不轻。对了,你刚才说父皇要杀了陈熠,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话?”
翟似锦脑袋里嗡嗡地,隔着人群望着长宁帝坦然肃穆的面孔,低低喃喃道:“原来不是我们赌赢了,是舅舅不跟我们赌了。”
赵奕听得有点懵,“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是来找陈熠的。”
赵奕伸手扶了她一把,道:“早说啊,陈熠已经不在廷尉署了,父皇早就将他放回了陈府,你要去的话孤陪你去。”
翟似锦轻蹙了下眉,抬手随意抹了抹眼泪,哑着嗓子说了声不用,便推开赵奕再次翻身上马。
途经杏花巷口的糕点铺子,翟似锦略做停顿,仿佛看见一个熟悉背影坐在那里。
她下马,走过去。
“郡主?”
陈慈转过身来,满脸满眼都表现得十分惊讶,嘴边还挂着一块糕点碎屑,手里是刚咬了一口的玫瑰莲蓉糕。
顺着飘过来的风,翟似锦都能闻到玫瑰莲蓉糕的甜甜香味。
她强自定了定心神,想笑又想哭,“糕点好吃么,要不要等会儿给你哥也带些回去?”
陈慈睁着乌黑的双眸实诚地摇摇头,又咬了口糕点,才道:“我哥不喜欢吃这些零嘴,不过只要我喜欢,他就会带我来吃的。”
“你哥带你来的?”
“对啊。”陈慈孩子气地点点头,嘴里嚼着糕点以至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喏,他就在你身后啊。”
翟似锦不由愣了愣,心跳失常跳得极快,下意识转身时动作太急,不甚撞在桌角上,顿时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郡主怎么这样不小心。”
陈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翟似锦忽略掉腰间的剧痛,急急想要转身去看陈熠的脸。
陈熠却在背后揽住她,替她轻揉了揉腰间,另只手端着刚出炉的喷香糕点,在她面前晃了晃。
“本来想先跟郡主道喜的,可阿慈惦念着这家铺子的糕点,我就先带他来吃着。”陈熠埋首在她耳边轻声道,“没想到郡主自己寻来了,可要坐下一起吃点?”
“吃……吃啊……”
陈熠将她松开,转而握住她手腕,牵着她在陈慈对面坐下。
翟似锦这才看清楚陈熠的面容,半月的牢狱之灾让他清减许久,但眉眼间总算是多了几分发自真心的笑意。
陈慈一边吃着糕点,一边问翟似锦,“郡主,我哥说见完你之后,要回去看看我们的爹娘,现在你来了,那等会儿我们去看望爹娘,你也一起去吗?”
翟似锦稍一蹙眉,心说陈慈这傻孩子在说什么傻话,陈熠就递了块玫瑰莲蓉糕过来,冲她挑眉暗示。
他什么意思?
“去……去吗?”是这个意思吗?
陈熠把糕点递近了些,待她张嘴咬下一口,轻笑着道:“陛下答应了。”
-完-
第64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