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用他们的兵来换鲁州军,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要抓到崔瞻远,他必须要下点血本。
至于因救他而无意中救下的那个和尚,崔决也没想再去管他。
但当他一瘸一拐地从慧蕴身边走过时,便听到了慧蕴的一声叹息。
“罪过,罪过。”
“施主请留步。”
慧蕴站在血泊中,蝉衣上却是那倒地不起的人身上溅出来的血。
又似邪魅的妖惑,又似无欲的神佛。
不过,是妖也好,是佛也罢,都不能阻止他。
若这个慧蕴想要做什么,崔决可以做到眼睛都不眨地从他身上踏过去。
只听他说:“万事有因有果,施主在扭转命数时,也无意中改变了我的命运。”
固执的和尚。
崔决心里想,若是再多嘴一句,就杀了他。
“施主若是执意如此,那么贫僧再送施主一句话吧,有因有果,有始有终,施主曾用自己的命数换得的东西,唯死,方破。”
他微微颔首,算是对慧蕴的一个回应。
张乾身上的盔甲被他开裂的伤口染红了一片,他的眉头皱的更深:“还能走?”
“尚可。”
扯到的伤口依旧会狰狞地裂开更大的口子,只不过此时吞下的药丸起了,他全身已经被麻痹地失去了大半的知觉。
“你的手废了几只?”
“一只,右手手筋被挑了。可以恢复七成,不会成为残废,如果有燕娘的照顾,估摸可以恢复八成以上。”崔决咬着牙,薄唇毫无血色,他颇有经验地开口,似乎打算在这个严肃紧迫的时刻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韩双是否在外面?让他帮我先简单处理下伤口,捉崔瞻远,我必须在。”
……
徐燕芝在崔瞻远的马车上一连待了几日,才从蜀州赶到鲁州境内。
幸好这几日,崔瞻远好似有其他打算,并未对她做什么。
不然的话,自裁这事,她做得出来。
她被他关在了马车里,独自一人出去了。
不多时,徐燕芝听到车外升起阵阵短兵相接的声音,东砍西斫之下,她所处的马车也不能幸免于难,在她第八次试图打开车门时,一枚弓箭射了进来,差点将她整个肩胛骨射穿。
徐燕芝惊叫一声,再不敢靠近车门,只敢站在车中央,拿着一些看着厚实的物什将自己围住,避免可能受到的伤害。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又感觉到了马车的行动,车轮滚滚,她整个人被带着往前一倾,额头磕在地面,肿起了一个小包。
徐燕芝又一次感受到她在肃州逃命时,因为马车的颠簸被震得反胃,她身形一歪,在差点压在那根射进来的箭时,车门登时被打开,被崔瞻远提着胳膊拽了出来,险些摔倒了地上。
“你!”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他塞下一颗药丸,脖颈前横上一把弯刀。
她不敢再动一丝,生怕刀剑无眼,划破了她的喉咙。
崔瞻远扯着她来到一处悬崖前,悬崖上呼啸的风,如同冷刃一般拍打在她脸上,黄裙翩飞,扬起汹涌的浪。
“你们都别过来,让崔决一个人过来!”崔瞻远掐着徐燕芝的后颈,刀架在前面,对着一众弯弓持剑的士兵威胁道:“不然我就让她死,你知道,我做得到!”
此时此刻,徐燕芝才知道崔决就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劲装,却是被人搀扶着。
她看的不真切,只觉得他面色发青,浑身颤抖不止,呼啸的山风,似乎也要将他吹到一般。
他……受伤了?
崔瞻远狞笑着:“你也莫再做无谓的挣扎,若崔决拿你换我的命,也别来找我,这都是你们自找的。”
他在说话时,徐燕芝的心却猛地一颤,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中散发出来,又纠到一处,从微颤的唇齿中发出:“是你……?”
——‘徐娘子莫再做无谓的挣扎,下去之后,也别来找我们,我们也只是奉旨行事。’
“什么是我?”
这如出一辙的口吻,让她几乎在一刹那,就对上了曾经那个在将她从后宫中掠走,从城墙上推下去的那个黑衣人!
当时,世人都认为尊为“太上皇”的崔瞻远已经“驾鹤西去”,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幌子,他假死而归,劫持了她!
是他杀了她!
“为、”她的话刚开口,却又全数吞进腹中。
还能是为什么?
在这一世,难道他表现的还不够清楚吗?
因为他嫉妒,他憎恶。
他把她看作徐蕊的替身,却又是闻佑褚的儿子,夺了他的位置,又夺了“他的女人”!
“崔瞻远,你以为我会让你得逞吗?”
“我让你一个人过来,听到没有!”他冲崔决吼道:“让他们放下兵器,你也放下兵器,独自过来,拿你换她!”
崔决给了身边侧将一个眼神,举起手掌,示意让身后的弓兵放下长弓,独自一人,一瘸一拐地走到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地方。
崔瞻远:“我说!都放下武器!!!包括你的!!!”
崔决的长发被崖风吹的扬起,解开自己的佩剑,置在地上,表情冷然:“放了她,我会给你一条生路,给崔家一条生路。”
“你闭嘴!你以为我能信你?你是个连你亲妹妹都可以玷污的疯子!”崔瞻远疯狂地吼着,那声音震耳欲聋,让她陷入一阵又一阵的耳鸣,“你和徐燕芝,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逆天无道,禽兽不如,就算把控了中关,此消息传出,不怕天下人耻笑?”
“崔瞻远,你认为,我和崔决,是亲兄妹?”徐燕芝被他勒住脖子,忍着痛,飞速扫了一眼架在脖颈前的刀,看着他因为激动而让刀刃离远了些,赶忙回道:“你真可悲……”
“你岂能不是闻佑褚的女儿?”崔瞻远的手掌却将她勒的更紧,歇斯底里地质问着:“若不是你跟徐蕊长得一模一样,我就会在见到你的第一面,一刀一刀地将你凌迟!”
徐燕芝被崔瞻远吓得打了个寒颤,不过,她依旧鼓起勇气呛声,努力转移崔瞻远的注意力,给崔决他们提供机会:“我自然不是闻佑褚的女儿,也不是你的女儿,我是徐承彬的亲生女儿!”
“徐承彬?”崔瞻远大吃一惊,似乎又觉得可笑,慌忙地否认:“徐承彬?那个闻佑褚的侍卫?这、这怎么可能?他怎么配……他只是一个侍卫……何况,闻佑褚不可能让这件事发生……”
她感受到了他的动摇,一边将福宁告诉她的事复述出来,一边等待着崔决那边的号令。
“崔瞻远,你其实和闻佑褚没什么区别……你们自负又可笑,都自以为我阿娘心悦你们,而你们两个一个心思缜密,一个阴险狡诈,又出身名门,她哪敢得罪任何一个!跟你们说的那些话,无非是逢场作戏罢了!她真正喜欢的人,就是我阿爹!”
徐蕊当年喜欢的人,就是有过一次护花之缘的徐承彬,当年,是安国公府的世子大人误以为这个远道而来的卑贱表姑娘喜欢他,从而对她百般刁难,一边看不起她,一边又被她的美貌吸引。
徐蕊为了见到徐承彬,迫于无奈,只得周旋在闻佑褚和崔瞻远之间。
自然,她也自食恶果,闻佑褚爱而不得,将她囚禁于安国公府,被崔瞻远救了出来之后,又被他威胁,后得到崔昭的帮助,终于逃出生天,直到阿爹的意外去世。
这才让她们母女二人的行踪逐渐暴露出来,让崔瞻远找上了门。
而这桩惨剧,正不断地延续给了他们这一代。
就算离开了长安,徐蕊也噩梦缠身,半夜突然惊醒,将徐燕芝认错成他们,好几次差点要了徐燕芝的命。
崔瞻远与闻佑褚为了一个他们认为极为卑劣的女人大打出手,不共戴天,崔瞻远更胜一筹,用计让闻家满门抄斩,还收养了他的儿子,只为一解心头之恨。
本该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的福宁,为了将她母亲从宫中救出,成为灾民颠沛流离,不远千里来到蜀州。
荒唐又糊涂。
“不、不可能!”崔瞻远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那个侍卫能给她什么,把她待到那种地方生活!让她生生病死!”
“怎么不可能?若她真爱闻佑褚,为什么拼死要从他身边逃出来?若她爱你,为什么要在你将她从安国公府救出来的时候,为何不安心留在崔府?”
“那是因为她当时已经有了身孕,有了闻佑褚的孩子!”
“那是假的!我阿娘骗你的,你不会真信了吧?信到现在?”徐燕芝的脸色涨红,已经被他掐的快要窒息,她猛地咳嗽几声,
“可惜闻佑褚到死都不知道,她假装怀孕骗了你,让你被妒火吞噬,让你设计污蔑安国公府,最后她和她的心上人跑了!”
徐蕊将这些事,悉数告诉了崔昭,而作为她的手帕交的崔昭,愿意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那时的崔昭怎会知道,这个秘密也改变了她的命运。
“你——”崔瞻远满脸悲怆,眼神躲闪,不过多时,他的面上就浮现出一丝冷笑,“哪会有人告诉你这些?一定都是你编的,这种话我编的太多,就连皇上都信我,你难不成真以为能骗过我?”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怎么能用徐蕊的脸,骗我呢?”他病的严重,又将刀刃横在她的脖前,“我还是杀了你吧,不能让你用徐蕊的脸说出这种话,我的表妹,是不会骗她的表哥呢,她跟你不一样——”
正当刀刃贴在徐燕芝的皮肉上时,一把从极远处射过来的长箭蓦地出现在她身侧,崔瞻远眼疾手快,弯刀一把劈开了长箭,大笑道:“崔决,你是不是疯了,我就让她真死——”
他的弯刀离开徐燕芝的那一刻,崔决抬起手臂,从护手中射出一枚银色的暗器,从徐燕芝的长发中穿过,直直地射中崔瞻远的喉咙。
崔决身形也如一把着银光的宝剑,薄唇紧抿,满目阴鸷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崔……决……”因为暗器带毒,崔瞻远乌黑的鲜血一下子从喉管中爆出,他手中的弯刀落在地上,发出瘆人的脆响。
徐燕芝见状,急忙挣脱开他的束缚,就在她抬步向着崔决的方向跑去时,崔瞻远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向旁边一推,
“就算我死了,我也要将你们……”
徐燕芝脚步不稳,踩上了几块松动的石块……
跌了下去。
明明是转瞬间发生的事,就好似过了有一万年,久到徐燕芝赶紧自己在跌入悬崖之前,就看到崔决冲她奔来。
好熟悉。
好似,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也看到过。
她站在城墙之上,被人推了下去,有人奔她而来。
“徐燕芝——!!!”
……
长剑嵌入峭壁之中,一路带着火花,发出令人胆寒发竖的声音。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如期到来,徐燕芝在跌下不久,就被人紧紧抱住,脸颊磕在了他的胸膛上,
那里本来是温暖的,此时却被草药和血气所覆盖。
她抬眸时,看到崔决一脸痛苦,还算得上康健的手握着剑柄,而另一只断手,则在奋力环住她的腰,让她不再向下坠落。
崔决仿佛已经感觉到他的身体被撕裂了,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此时源源不断地渗出新鲜的血,就算是深红色的衣袍,也掩盖不住他浑身的血腥味。
“崔决!”徐燕芝不敢轻举妄动,她的心怦怦直跳,眼泪也夺眶而出,“我们还能不能……”
她微微昂首,希望又变成了绝望,他们离悬崖,已经有好一段距离了,根本不可能再爬上去。
更何况,崔决受的伤很严重。
他握住剑柄的那只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颤抖,脱力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