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封面皮革上和内页纸张上,开始有蓝紫色的印痕出现了。
“这本子被徐茂保存得很好,在干燥而且阴凉的环境里,指纹就能保存得下来。”顾红星说,“某种程度上,还得感谢这个徐茂,说不定他无意中帮我们保存了关键证据。”
“这么多印痕,看起来有不少手印吧?”冯凯说,“不过也是,一本笔记本,肯定有很多人摸过,手印多也不奇怪。”
“这还叫多?”顾红星笑着说,“三四千枚手印咱们都看过来了,这本子上,能存多少?”
“那三四千,都是右手拇指指印。不像这本子上的,你还得分析是哪只手、哪根指头的吧?”
“那很简单啊。”顾红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我之前和你说过吧?先看左右手,再看是哪根指头,如果是联指指纹就更简单了。如果是弧形纹,那么左倾弧形纹就是左手……”
“行了,行了,打住,打住。”冯凯挥挥手制止了顾红星的滔滔不绝,说,“我并不想记住这些,你就不用再反复加强我的记忆了。”
顾红星被冯凯烦躁的模样逗乐了,他见笔记本上已经有诸多蓝紫色的纹线出现了,害怕药水会失效、纹线会褪色,所以拿出相机,先仔仔细细地把笔记本前后左右内部都拍了个遍。因为那时候没有数码相机,不能立即看到拍摄效果,为了防止效果不好,顾红星还拿出自己组装制作的翻拍架。
在制造完金属支架后不久,顾红星就自己去买了木头、毛玻璃和日光灯,花了一下午时间把翻拍架组装了起来。一共才花了三十多块钱,财务科给报销了。虽然和成品翻拍架的效果还有差距,但是比直接用相机去拍摄要清晰多了。做成了这个翻拍架,顾红星还高兴了好久。
现在,顾红星用自制的翻拍架,把笔记本又重新拍了一遍,这才开始研究起指纹来。
冯凯跨在椅子上,两臂扶在椅背上,下巴搁在胳膊上,静静地看着顾红星忙活。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你最近咋不聒噪了?”顾红星抬眼看了看冯凯,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说,“你这么安静我都不适应了。”
“我的路子不好使,所以就看你的了。”冯凯说,“怎么?找到线索了?”
“那还不至于,但是指纹倒是有几十枚。”顾红星走到办公桌旁的档案柜边,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拿出来几张指纹卡,说,“这本子,至少有四个人碰过,徐茂夫妇和徐二黑,还有藏本子的人。藏本子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是徐茂夫妇和徐二黑的指纹我们是有的。女工吴秋月的指纹,我们也是有的。我先把徐茂夫妇和徐二黑的指纹排除掉,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吴姨的指纹。”
“比吧,加油。”冯凯抬了抬眉毛,继续盯着顾红星的表情。
顾红星揉了揉眼睛,重新坐回座位上。他把马蹄镜一会儿放在笔记本上,一会儿放在指纹卡上,就这样来来回回地看着。
突然,顾红星皱起了眉头,手上的动作也加速了不少。他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抬起头盯着冯凯,嘴角不自觉地颤抖着。
“果然是女工的笔记本?”冯凯从顾红星的脸上读懂了结论,这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顾红星狠狠地点了几下头,说:“你等会儿,我再找找。”
“找?找啥?”冯凯把下巴抬离了胳膊,昂着脖子看顾红星手里的马蹄镜。
又过了好一会儿,顾红星重新抬起头来,把手中的马蹄镜重重地磕了一下桌子,说:“冯哥,你真牛!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真是至理名言啊。”
冯凯很惊讶,没想到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时间相隔一年多的女工案和爆炸案,居然还真扯上了关系。
“这本笔记本的封底上,有吴姨的左手联指指纹,封面和扉页上,有她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指纹。”顾红星解释道,“这个和她翻看笔记本的动作,是可以吻合起来的。换句话说,这本笔记本,应该就是她的同事口供里提及的那本笔记本。”
“你等会儿,你等会儿,我现在脑子有点乱。”冯凯揉着脑袋,说,“徐茂、徐二黑和玛钢厂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供述的澡堂子距离玛钢厂那么远,这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徐二黑应该没说假话,这本子上没有他的指纹,但是有徐茂夫妇的。”顾红星说,“除了吴姨和徐茂夫妇的指纹,还有几枚指纹目前不确定是谁的。”
“徐二黑那种虎了吧唧的人,肯定没说谎。可是,这个澡堂子是个国营澡堂子,负责人是生产队干部,和玛钢厂也没有任何关系啊。”冯凯说,“怎么联系上的呢?难道真的就是一个普通顾客藏里面的?难道是玛钢厂的人发现本子里夹了钱,而本子没被老穆他们带走,所以动了歪心思?”
“如果真的是有人抢女工的本子,然后藏去了城西镇的澡堂子,那是不是可以查一查玛钢厂里住在城西镇的人?”顾红星说,“反正生产队干部肯定是要好好问一问了。”
“既然证据在手,就比较方便甄别犯罪分子了。”冯凯说,“关键我们现在不能随意启动案件侦查工作。如果我们自作主张启动侦查,会被批不说,就怕查出来什么也定不了罪。”
“这可不像你啊!”顾红星笑着看着冯凯,说,“不过既然发现了新的证据,重启女工案调查也算是有确凿证据了吧?”
“确凿吗?”冯凯说,“女工死了之后,现场没打扫干净,有人看到本子里夹了两百块钱,就偷走了,不行吗?”
“偷走了,把钱拿了,本子扔了就是。”顾红星说,“没必要连钱一起藏着吧?”
“或许,这个人胆小?大面值的钱不敢带身上、不敢存?”冯凯说。
“一藏就是一年多?”顾红星说,“本子都被人拿走大半年了,才想起来找?而且还悬赏找?”
“也许这人之前不用钱,最近急着用钱,就想起来本子和钱了?”冯凯说,“也许他的悬赏是假的,就是为了找本子的下落?”
“哪有那么多也许?”顾红星抚着额头说道,“你咋现在都不像以前的你了?”
“总之,以我们现在的证据,恐怕说服不了尚局长。”冯凯说,“如果是为了贪本子里夹着的钱,那这充其量就是个盗窃案,尚局长不可能因为一个盗窃案去取全玛钢厂职工的指纹的。而且你那剩下没主的几枚指纹里,还未必有盗窃者的指纹。”
“我觉得这不是盗窃案。”顾红星说,“本子里的这么多东西,我们都看不懂,吴姨那个高小文化
(1)
的人,怎么会有这些?而且像她那样的人,怎么会把这么多钱夹在本子里?再者,如果这本子当时就在现场,老穆这种老刑警,怎么可能遗漏?”
“所以你觉得,吴秋月在死亡前或者刚刚死亡后,本子就被人拿走了。”冯凯说,“如果是有人觊觎本子里的钱,为了抢钱而杀人,那他杀完人拿走钱就行了,何必连本子一起带走呢?钱夹在本子里安全,还是揣在内裤里安全?”
“所以未必是为了钱。”
“那就要看看这本子里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了。”冯凯意味深长地说道,“嘿,老穆这个老家伙,说好的帮我们联系大学教授,看看本子里的内容,怎么说着说着就没影儿了?”
“大学教授。”顾红星沉吟道,“刚才小真是不是说了个什么小清姐姐是大学教授?”
“还‘小真’,肉麻不肉麻?”冯凯讥笑道。
顾红星是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此时已经羞得满脸通红。
“她那么年轻,能行不?”冯凯担忧道。
“林医生不是说了嘛,她能力超群,所以被留了校当教授。”顾红星站起身来,说,“虽然不到三十岁,但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不知道这样高智商的人,睡眠是不是比一般人少?还有,这样打扰人家好吗?”冯凯说。
“丫丫不是大夜班吗?”顾红星抬腕看了看手表,说,“约莫着,她现在正在下楼呢。”
刚刚从宿舍区大门走出来的袁婉心,被站在门口阴影里的冯凯和顾红星吓了一跳。
“哎呀,大半夜的,吓死个人。”袁婉心连嗔怒都很温柔。
“你这一惊一乍的,在公安局旁边有什么好怕的?”冯凯嬉皮笑脸地说道,“有个事情要麻烦你。以你的经验看,你们的小清姐姐,这时候睡觉了吗?”
“怎么?你找她有事?”袁婉心一边快步行走,一边问道。
“如果不是她推了凶手一把,我们现在还在蹲守呢。”冯凯抬了抬右手拎着的一袋苹果,笑着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去感谢感谢她。”
“哪有大晚上去探望病人的?忌讳。”袁婉心被逗乐了,但是脚步没有放慢。
“社会主义社会了,别搞封建迷信。”冯凯快步跟上袁婉心说,“你们护士,是不是走路都快?”
到了医院急诊科,冯凯和顾红星在护士站门口等着袁婉心换装,然后她带着他俩来到了一间急诊病房。
透过门上的玻璃,冯凯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皮肤白皙、身材瘦长、面容姣好的长发女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端庄。此时她正端坐在镜子边,歪着脸看面颊上的伤口。
“小清姐姐,你都拆线了?”袁婉心拿着血压计走到女子的身边,端详了一会儿她脸上的创口,说,“任主任就是好手艺,我看啊,留不下疤。来,量个血压。”
“她脸上划伤,量血压干啥?”冯凯拎着苹果走了进来,说道。
“这是规范。”袁婉心笑着说,“这两个是我的朋友,公安局的,说是因为你推了凶手一把,才让他们破了案,所以感谢你来了。”
“应该是我感谢你们为民除害才对。”小清的声音清澈得像是小溪里的流水。她看见冯凯二人进来,立即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
冯凯一阵酥麻,随即清醒了过来,心里默念着顾雯雯的名字,说:“我们应该做的,应该做的。”
“人民公安为人民,这句话没说错。”小清笑了,伤口上方有一个好看的酒窝。
冯凯心想,这个时代真是好啊,破不了案子人家理解你,破了案子人家感谢你。还有,这大学教授的涵养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
顾红星上前两步,说:“小清姐姐,除了感谢,我们还有点事情要拜托您。”
“我就知道你们俩没那么简单。”袁婉心拆下小清臂弯的袖带,说道。
“没事儿,尽管说。”小清整理了一下衣袖,撩了撩头发,微笑着说。
顾红星戴好手套,从牛皮纸袋里拿出笔记本,举到小清的面前,慢慢地翻着,说:“请问,您知道这里面写的都是些什么吗?”
小清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说:“如果没有看错,这是一些推算公式。”
“推算什么?”冯凯问。
“推算什么,我不敢妄言。”小清说话依旧是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说,“如果没有看错,这应该和军工产品有关。”
顾红星猛地一颤,回头看着冯凯。冯凯也在盯着他,眼神里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惊喜。
“对了,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男学生,姓陶,学习挺好的?”冯凯犹豫着,壮着胆子想打听一下自己父亲的事情。
“没有。”小清想了想,说道。
“哦。”冯凯低下头,有些失望。
2
第二天一早,尚局长按时来到了办公室,却发现冯凯和顾红星已经等候在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翻拍架买不起。挎子也不能给你们俩,那是大家共用的。”尚局长一边掏钥匙,一边说道。
“这回真不是找您老要钱的。”冯凯凑上前,拎过尚局长的公文包,赔着笑说道。
“你俩回来才半年,你说你们往我办公室跑多少趟了?”尚局长打开大门,说,“不是来要钱的话,自己泡茶。提到钱就滚蛋。”
“我们是来汇报女工案的。”顾红星说。
“那也滚蛋。”尚局长坐到椅子上,点了支烟。
“这回真的有眉目了。”冯凯说,“我们找回了徐二黑说的笔记本,上面发现了女工吴秋月的指纹。”
“什么乱七八糟的?”尚局长一脸蒙。
作为公安局局长,对每一起案件侦破有督促的责任,但是不可能对案件细节了解得那么细致,所以尚局长并不知道笔记本之说。因此,冯凯示意顾红星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仔细讲了一遍:他们如何在徐二黑案中发现笔记本,又如何在女工案档案中发现关于笔记本的文字记录,再到如何取到笔记本和提取上面的指纹,最后到如何确定笔记本里面的内容……
听着听着,尚局长的脸色逐渐凝重了起来,等顾红星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说:“老穆,你去喊政保科的老刁,一起来我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楼道里脚步声响起,老穆带着一个穿着制服的老公安走进了尚局长的办公室,这个老公安应该就是尚局长说的老刁。老刁长得并不刁钻,而是浓眉大眼、国字脸。他四五十岁的样子,皮肤黑黑的,个子很高、肩膀很宽。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职业习惯,他一进门,就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把冯凯二人打量了一番。这举动和他高大的外表并不搭配,反而让人觉得神神道道的。
冯凯看到老刁,觉得非常面熟,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
穆科长一见冯凯二人,立即对尚局长说:“不是我让他们来要钱的。”
“哦,老头儿,我就知道要钱是吧?”冯凯不服气地说。
“戴上手套。”尚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两副白手套,扔给穆科长和老刁,然后又指了指顾红星手上的笔记本。
老刁戴上手套,从顾红星手里拿过笔记本,翻了两页,眼神深邃地说:“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啥玩意儿啊?”穆科长也拿过笔记本,看了看,一脸不解。
“这两个小家伙找到的。”尚局长说,“要不要给他们记功?”
“必须要的!”老刁点头说,“我们找了一年多都没找到的东西,被他们找到了。”
“你们在摆什么迷魂阵呢?”穆科长拍了一下老刁的肩膀,“你最喜欢摆迷魂阵。”
“我们政保的案子,怎么会给你们刑侦知道?”老刁白了穆科长一眼,神秘地说。
“现在这个案子,由你们政保和刑侦联合办理。”尚局长说,“你们互相通一下气。当然,这案子仅限于你们四个人知道。”
老刁站在原地犹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