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你的主意吧?”顾红星说,“咱们自己的事情,总是麻烦别人干吗?”
“嘿,你要去她们那儿吃饭,林医生别提多高兴呢。”冯凯意味深长地说道。
顾红星没再多说,两个人去了隔壁宿舍。袁婉心做了六菜一汤,冯凯又去门口国营餐馆买了一捆啤酒,四个人又开始边聊天边吃了起来。
顾红星和上次开豁一样,话没有多说。但是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还没怎么吃菜,他就喝下去了两瓶啤酒。不怎么喝酒的他,此时脸上红彤彤的,上半身也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家常聊了好一会儿,冯凯引入了正题,说:“你们听说过一个英国的将军威灵顿没?他原来打了败仗,逃难到了一个村庄。当时他心灰意懒,准备一死了之了。可是就在他准备自裁的时候,看见墙角有一只蜘蛛在结网,刚刚拉起一根丝就被风吹断了,蜘蛛并不气馁,又重新拉,结果又被吹断了。威灵顿看到这些,立即受到了鼓舞,最后打败了拿破仑。人生就是这样,面对困难和挫折,态度不一样,结果就不一样。”
“说那么远的。”林淑真扑哧一笑,说,“要我说,勾践的卧薪尝胆比外国人的故事精彩多了。”
袁婉心也跟着笑了。
“你们别说了,我知道是什么意思。”顾红星舌头有些打转,“这些道理我都懂,我能调整好自己。”
“你可别逞强了吧。”冯凯有些担心地说,“你从来不酗酒,就是喝也只喝那么一点点。你长了二十年,什么时候喝醉过?”
“就一次,就这一次,行吗?”顾红星伸出了一根手指,说道。
古人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但在顾红星身上好像并不是这样。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林淑真鼓励的作用,第二天顾红星的情绪就好了很多。虽然他还是绝口不提女工案的事情,但在整理档案的空闲,也会和大姐聊一些家常了。
可能是觉得自己做菜自己吃很温馨,冯凯这天下午提前下班,居然去买了个煤炉子回来,然后自己琢磨着生火做饭。做饭这件事对于冯凯来说轻车熟路,但是生火实在不是他的技能范畴之内的。弄了一鼻子一脸的灰,总算是把炉子弄着了。
晚上,四个人又在一起吃了一顿,聊的还是那些励志的话题。而次日一早,顾红星的情绪又好了一些,这让冯凯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随着一天天情绪的变化,顾红星在即将把档案室整理完毕的时候,又有了重新拿起女工案的卷宗的信心。这本卷宗他们之前是看过的,但是重点是看现场拍摄的照片。而对于穆科长他们进行的调查访问笔录,他们则没有多看。除了勘查笔录和调查笔录之外,其实卷宗里还有很多其他的附件,比如女工吴秋月的指纹卡。可能是因为尸体已经残缺不全了,所以老马当时只采集了她八根指头的指纹,有的还不完整。
顾红星用相机拍下了指纹卡,然后开始翻看调查笔录。没想到这么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在一份陈秋灵署名的调查笔录中,被调查人——三车间的某工人说,在出事前半个小时,他还看见吴秋月正在机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翻看着一本笔记本。当时机器正在正常运作,因为噪声比较大,还有很多灰尘,所以大家都离机器比较远。吴秋月是机器管理员,所以必须在机器旁边监督机器的正常运转。不过基本上也就是坐在旁边看着,没有什么具体的活儿要做。因此,她便拿着一份报纸、一本小说在机器旁边看,这也是吴秋月的日常状态。当时陈秋灵还问了一句:“为什么你知道是一本笔记本,而不是一本小说?”那人说,小说的封面都比较好认,笔记本是白色皮革封面的,所以与众不同。
陈秋灵寥寥几笔,记录下了这段供述,却并没有把它当回事。然而,陈秋灵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现场勘查记录中,并没有提到什么白色皮革封面的笔记本。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个时代的技术部门和侦查部门之间还没有完善的沟通机制。
顾红星在几十份笔录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他把笔录拿给冯凯,说:“笔记本,你不觉得有些耳熟吗?”
“你说徐二黑和徐茂偷的那本笔记本?”冯凯想了想,说,“可是徐二黑说的是过年前后找到的笔记本啊,这样算起来,和女工案距离有半年多的时间。”
“如果是女工案发后,就一直藏在那里,半年后被徐家人发现了呢?”顾红星说。
“那倒也说得过去。”冯凯眨巴眨巴眼睛,说,“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吧?”
“我们应该把徐二黑说的笔记本找出来看看的。”顾红星说,“即便和女工案没有关系,也算是证明徐二黑证词的一个依据。”
“这还用你说吗?我早就安排了。”冯凯说完,想了想,接着说,“我让派出所找到之后,送预审科入卷的。可是,好像这些天来,没人提这个事情了。”
“案件证据扎实了,这个小细节他们有可能忽略掉啊。”顾红星说。
“我去问问。”冯凯说着,用档案室的电话接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派出所很恪尽职守,在接到冯凯的要求之后,就派出了那个抓获徐二黑的联防队员返回了徐茂家里寻找。这本夹了两百块钱的笔记本果真被徐茂当成了宝贝,藏在了床头柜的隔层里。好在联防队员细心,还是把它给找了回来。找到本子后,派出所联系了刑侦科,想让冯凯来取。但此时的冯凯已经被“发配”到档案科去了,其他人则觉得路程太远,没有去代取,所以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
顾红星看着冯凯,冯凯会意,摸了摸屁股,说:“行吧,你把档案科剩下的活儿干完,我去派出所取笔记本。”
“记得别直接用手摸。”顾红星说。
“这时候还惦记着指纹呢?”冯凯笑着说道,“女工案过去一年多了,就是本子上有指纹,还能刷出来吗?”
顾红星摇摇头,说:“也许有意外呢?”
满怀着希望,顾红星在上午就整理好了档案,一直等到过了午饭的饭点,才看见冯凯骑着自行车,车把手上还挂着两个馒头和一袋榨菜,回来了。
“你看吧。”冯凯递给顾红星一个牛皮纸袋,咬了一口馒头,说,“受到咱们的影响,现在派出所出现场都用绳子围成警戒带,戴手套取物证了,真好。”
顾红星掏出手套戴好,小心翼翼地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了那本白色羊皮封面的笔记本,说:“为什么我感觉这本笔记本和那个工人供述的那么像呢?”
“你说的不是不可能,谁在笔记本里夹那么多钱啊?而且还要悬赏那么多钱去找这本笔记本。”冯凯使劲嚼着馒头,说道。
顾红星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笔记本第一页,立即从包里翻出了放大镜,照着说道:“冯哥,你看,你快看!这不都是喷溅状的血迹吗?”
冯凯停下咀嚼,把头凑过来看了看。笔记本的封面内侧,有一些点状的暗黑色印记,都非常小,如果不是用放大镜看,根本就发现不了。
“你咋知道这是血?”冯凯说。
“要不要去老马那里做个实验?”顾红星说,“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出来。”
“先别急,你看看笔记本里写的是什么。”冯凯说。
顾红星往后翻了翻,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公式、画了很多图形,但是他们完全看不懂。
“这是物理还是化学?”顾红星问道。
“不知道,我咋觉得是高等数学呢?”
“高等数学是什么?”
“大学里学的数学,我的天,噩梦一般的存在。”
“你还知道大学学什么?”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走吧,我们去穆科长那里汇报一下。”
两人三步并成两步,跑到了刑侦科办公室,此时的穆科长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干什么啊你们?一惊一乍的。”穆科长被冯凯的推门声吵醒了。
“汇报一下案件的问题。”冯凯把笔记本放在穆科长的面前,把徐二黑的供词和顾红星在女工案卷宗里发现的细节,都拿出来讲了一遍,还用放大镜给穆科长展示了一下笔记本内侧的疑似血迹。
“有啥用?你咋知道这是血?你咋知道这是人血?你咋知道这是谁的血?我翻笔记本的时候,鼻子出血了行不行?”穆科长说道。
“让老马做个血型?”
“天底下同血型的人多了去了。”穆科长说,“这两个事情,风马牛不相及,我觉得不会那么巧合吧?”
“如果了解一下笔记本里记录的,都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会有点头绪?”顾红星说。
“行啊,回头我找大学教授问问。”穆科长说,“我听说你们今天档案就能整理完,是吧?现在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们。”
听到“大学教授”几个字,冯凯愣了一下。
陶亮的父母就是龙番大学的教授,这个年代,他们应该还在龙番大学上学吧?可是到了这里这么久,冯凯怀着复杂的心情,一直都鼓不起勇气去见他们。现在也是一样。
“老头儿你真的一天都不让我们闲着是吧?”冯凯挠了挠头。
“这不都让你们休了快一个礼拜了?”
“整理档案一个礼拜!这也算休息?比办案还累好不好?”冯凯不服气地说道。
“行了行了,年轻人多干点事情怎么了?”穆科长滔滔不绝地说,“任务很简单,局里给我们科配了两辆东海750,以后我们就是机械化部队了。”
“东海什么?”
“是边三轮啊!我们国家最好的边三轮。”顾红星的眼神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扯了扯冯凯的衣袖。
冯凯心想原来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也喜欢车啊,只是喜欢车的类型不一样罢了。看来上次和尚局长说云泰公安都有挎子骑,刺激到了局长,这么快也就给他们买了挎子。
“这挎子,没法运过来,所以得我们派两个人去上海的厂里,给骑回来。”穆科长说道。
“去上海骑回来?”冯凯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说,“上海欸!直线距离就有五六百公里!连高速都没有!大热天的,把摩托骑回来?”
“高速是什么?”
“不是,我是说,速度也骑不快。”冯凯连忙解释道。
“边三轮最起码能骑到60迈。”穆科长说,“不耽搁的话,你们两天也就骑回来了。这个任务完成后,你们才可以复职。”
冯凯恨得牙痒痒,这老家伙居然用复职来要挟他们。他还想说什么,却被顾红星一把拉住。顾红星说:“保证完成任务。”
“你们坐明早六点的火车去上海。穿警服去,回来沿途可以住在兄弟市局的招待所里。”说完,穆科长背着手站了起来。
“这笔记本?”顾红星问道。
“先放你那儿,等你们回来,我去找大学教授问问。”穆科长一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
“这活儿你也接?”冯凯摇摇头,疲惫地坐在办公桌后。
“你还记得我们在学校认识的老乡吗?潘教员。”顾红星说,“他说过,如果有困难,可以找他。他就在上海市局啊!其实王飞凡的指纹鉴别出问题后,我就想给他打电话。可是看指纹这种事情,电话、电报都实现不了。现在正好有了去上海当面请教的机会,我怎么会放过?”
冯凯恍然大悟,原来顾红星是打着这个算盘。现在冯凯算是意识到信息化的时代,是有多优越了。顾雯雯经常说的“网上会诊”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有了自己的目的,两人的行程就有了更多的希望色彩。但希望的色彩很快就被疲劳掩盖。坐惯了高铁的冯凯,坐着这行驶缓慢、摇晃不停、还经常停下来等车的绿皮火车,心都快急炸了。不过他知道,相比于他们的返程,这已经算是够幸福、舒适的了。
因为出发前顾红星先给潘教员打了电话,所以在他们疲惫地下了火车出站的时候,潘冬教员的警车已经等候在出站口了。
久别重逢,三个忘年交都很兴奋。他们一路聊着家常,坐着上海市局的吉普车,向上海市公安局开去。一路上的高楼大厦让顾红星目不暇接,赞叹不已。而冯凯则暗自好笑,心想让你到了四十多年后的上海,你还不得被吓死?
冯凯对上海的地形不熟悉,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上海刑警的大本营是不是在中山北一路803号。这个门牌号,后来被用作上海刑警的代号,甚至还有档非常著名的刑侦有声故事节目,就是以《刑警803》来命名的。收听这个节目,就是陶亮儿时最快乐的时光。而“上海803”即便是到了2021年,也是神一般的存在。
刚进潘教员的办公室,顾红星就迫不及待把现场的指纹照片和有王飞凡指纹的白纸从包里拿了出来,一边让潘教员看着,一边和他讲述一年前女工案的来龙去脉。
故事讲完了,潘教员也看完了。他用手帕擦了擦汗,笑着说:“结合现场情况来分析指纹,这一点你做得很好。任何物证,都不能脱离现场。根据现场来找物证并且分析物证的可靠性,根据物证来还原现场,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这一点,必须表扬!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要牢记。”
说完,潘教员站起身来,把吊扇调大了一挡,接着说:“这案子中,你之所以指纹认定失误,就是因为你的经验不足啊。你说了,因为之前有枚立体指纹,你忽略了差异点,也成功比对了,这让你觉得所有变形指纹都可以忽略差异点。其实不然。我们的指纹比对,就是要尽可能寻找共同点,尽可能解释差异点。这枚现场指纹,是枚典型的平移指纹。你想想,既然是平移指纹,A点动了,同为一根手指、看似是共同点的B点不也要动吗?那共同点还能算是共同点吗?而立体指纹不一样,因为有凸起,所以在凸起的位置A点动了,而在平面的B点却不一定动,这样的共同点就还是共同点。”
冯凯听得头疼,只能低头抿茶水。
“那这样的指纹,就没法比对了?”顾红星问道。
“谁说的。”潘教员胖胖的身躯重新挤回办公桌后,说,“我在学校的时候,和你说过,空间想象力。这种时候就更需要空间想象力了。你需要想着,如果指纹不平移的话,每个特征点都会回归到什么位置,又会是种什么样的状态。”
说完,潘教员在一张白纸上开始画图。指纹的形态,被潘教员的画笔描绘得栩栩如生。顾红星顿时茅塞顿开,说:“这样说的话,这两枚指纹是可以排除的。”
潘教员微笑着点头,说:“如果一定要把现场的这枚变形指纹给变成正常指纹,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说完,他又开始画了起来。
“明白了,这是一枚右手拇指指纹。而不是我之前比对错误的左手环指。”顾红星说,“您这么一画,我是真懂了。看起来,还有十几个特征点,是完全具备比对条件的。”
潘教员咧嘴笑着,把警服的领扣给解开了。
“只可惜,领导不让我们大面积采集指纹,不知道该怎么缩小范围。”顾红星刚刚闪亮起来的眼神里,突然又出现了一丝落寞,“哦,对了,还有我刚才说的笔记本的事情。只可惜,笔记本应该被人藏起来至少大半年了,刷指纹肯定是刷不出来的。我想请您看看笔记本里写的都是些什么。”
潘教员戴上手套翻开笔记本,看了看,说:“这里写着的,不是我们痕检的领域,我就不懂了。我以前就是个当兵的,现在也就是个公安,可不是大学教授。不过,你刚才说指纹刷不出来,那倒不一定。”
顾红星一听,立即振奋了起来。
“我们刷指纹的原理,是物理学的原理。就是因为人的汗液油脂有黏附力,能黏附粉末。”潘教员接着说,“是,过了大半年,汗液油脂干涸了,就沾不住粉末了,因此也就刷不出来指纹。可是,我们可以用化学办法啊!比如说茚三酮。”
这个名词顾红星在学校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所以还是一脸不解和期待。
“这方法二十年前就在欧洲被提出来了,我们用的时间却不长。”潘教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试剂瓶,用棉球蘸了一些里面的液体,然后涂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等液体干了,又拿手中的茶杯熨了熨扉页,不一会儿,扉页上出现了一些蓝紫色的印记。
“啊!这是指纹啊!”顾红星惊喜地叫了出来。
潘教员笑嘻嘻地说:“只要保存得好,指纹上的汗液虽然干了,但是人体的代谢物不会消失殆尽。茚三酮和汗液里的氨基酸发生化学反应,就可以显现出指纹了。当然,需要非常完美的载体,比如笔记本里的纸张。”
“这,这太好了!”顾红星激动得汗都出来了。
“这个不着急,你也没有比对的指纹卡。”潘教员说,“这瓶试剂我送给你,你带回去,慢慢显,总能在笔记本上找到好些枚指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