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浩倒不着急:「你最近忙不忙?」
「怎么说呢?」邰伟苦笑一下,「说忙,挺忙的;要说不忙,也没什么可干的。」
他说的是实话。三条人命的案子摆在案头,不采取行动没有可能。可是从目前警方掌握的线索来看,确实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顾浩皱起眉头:「这叫什么话?」
「没事。」邰伟拍拍他的膝盖,挤出一个笑容,「你说吧,顾爹。」
「你能不能帮我……」顾浩欲言又止,「去找一个孩子?」
「孩子?」邰伟更加莫名其妙,「多大的孩子?」
「十六七岁吧,女孩。」顾浩想了想,「现在应该在读高二。」
邰伟琢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坏笑:「顾爹啊顾爹,看来您老也没闲着啊。」
顾浩先是一愣,随即就踢了他一脚:「小兔崽子,你胡说什么呢?」
邰伟依旧嬉皮笑脸:「是不是您老的私生女啊?」
顾浩抄起桌面上的文件夹:「再说我就揍你啊。」
「行行行,我不问了。」邰伟掏出记事本和圆珠笔,「叫什么名字啊?」
「不知道。」顾浩犹豫了一下,「应该叫苏琳或者叫苏什么琳。」
邰伟抬起头看看他:「名字都搞不清楚?」
顾浩叹了口气:「她是我的邻居。她爸姓苏,平时叫那女孩琳琳——我猜的。」
邰伟更加吃惊:「非亲非故的,这是什么情况?」随即他又开始挤眉弄眼,「邻居啊……嘿嘿嘿。」
顾浩既恼火又无奈,把自己和女孩的渊源简单介绍了一遍,免得这兔崽子又生出什么龌龊的联想。
「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姑娘嘛,干吗这么大费周章啊?」邰伟撇撇嘴,「再说人家把孩子送到外地参加高考也合情合理啊。」
没那么简单。
女孩无缘无故失踪。一直待在家里的弟弟去上学了。苏家人遮遮掩掩的态度。
而且,他可以肯定在学校门口遇到的那个女高中生没说实话。
「你可以认为我这个退休老头是吃饱了撑的。」顾浩垂下眼皮,「一句话,你帮还是不帮?」
「帮。」邰伟看老头拉下脸来,急忙答应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要是那孩子转学的话,母校应该出个手续什么的。」顾浩顿了一下,「随便你想个什么理由吧,去学校帮我调查调查,看看是否确有此事。」
邰伟看着他:「然后呢?」
「如果是真的,就当我神经过敏;如果不是……」顾浩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邰伟。
「行。」邰伟耸耸肩膀,重新拿起笔,「哪个学校?」
「四中。」
圆珠笔在记事本上停了几秒钟。
邰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四中?」
「嗯。」顾浩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邰伟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物证袋,放在顾浩面前。
那是一枚校徽。第四中学。
「这是?」
「顾爹,我觉得咱俩是两个神经病。」邰伟把一只手放在顾浩的肩膀上,面色凝重,「但是,在两个神经病之间,有些话反而好说了。」
第8章 光
1994年5月某日,天气不明。
没有日期的日记还算不算日记?
这个问题显得很好笑。对于被困在地下的我而言,不去想怎样才能逃出去,反而在纠结自己的日记是否符合体例。
这也意味着,我没那么慌了。
的确,最初躲开马娜她们,试图寻找另一个出口的时候,我的脑子还是蒙的。不知道走了多久,转了多少个弯之后,我渐渐清醒过来。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我迷路了。
黑暗阻绝了光,似乎也把残留的理智排除在外。我以为相隔不远就是另一个向上的通道。然而,黑暗只会把我引向更深的黑暗。
我要疯了。我只能摸索着潮湿滑腻的墙壁向前走着,像个瞎眼的老鼠一样乱冲乱撞。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只好瘫坐在某条管道里。
我必须承认,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这该死的下水道像蜘蛛网一样复杂。而且,在黑暗中,我连做记号的可能性都没有。
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里。就算被爸妈责打,就算明天不能上学,我也要回家。
我终于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那种。这消耗了我最后一点力气。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家里,睡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床脚用砖头垫起来,我的怀里抱着弟弟。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胖胖的,小小的,有长长的睫毛和圆滚滚的脸蛋。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那时的他。尤其是晚上抱着他睡觉,摸着他肉乎乎的胳膊,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味,很快就会让人坠入甜美的好梦中。
只是这小家伙常常会闯祸,都四五岁了,还会尿床。这不,我又感到身下冰凉潮湿一片。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鼻子里都是难闻的味道。我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他拽下床。他当然不乐意,挣扎了几下之后,扯开嗓子哭起来。
爸妈很快被惊醒了,一起跑进我们的房间。妈妈又是大呼小叫:「怎么了?怎么了?」
弟弟哭得委委屈屈:「我姐打我!」
我又困又气:「他又尿床了。」
弟弟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指着我:「不是我,是我姐。」
妈妈看看我,立刻在我肩膀上打了一下:「你都多大了,还尿床?」
我瞪起眼睛:「这怎么可能?」
「你看看你的裤子!」妈妈一脸厌弃的神情,「还诬陷弟弟!」
我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裤子已经湿透了,裤脚处正在滴着腥臊的液体,液体在脚边汇聚又漫延开。
脑子嗡的一下。我抬起头,看着板起脸的妈妈和严肃的爸爸,失声大叫:「真的不是我!」
他们不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急了,上前去拉他们,却踩在那恶心的液体上,脚下一滑,摔倒了。
然后,眼前的一切就消失了。
我仍然身处黑暗中,几米深的地下。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半个身子都倾倒在冰冷的水中。不知道这水从何而来,但是从扑面而来的难闻气味来看,想必脏污无比。我急忙站起来,发现自己的大半条腿都被淹没了。水流湍急,我用手撑住管壁才勉强站稳。
我彻底清醒过来。爸爸妈妈一定会来找我。但是,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可能会淹死在这里!
我急忙站起来,沿着水流的方向走。走出十几步后,我又转身走回来,奋力逆流而上。
如果外面下了大雨,那么管道里这股大水的源头也许就是出口。
水势很猛,逆向而行的我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气力。在黑暗中,我辨不清方向,只能用手撑住管壁,咬着牙向前走。冰冷的污水中,数不清的杂物掠过我的身体。有几次,我摸到落水的老鼠,还伴随着吱吱的叫声。
我又惊又怕。更让我担心的是,越往前走,水位越高,几乎涨过了我的小腹。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向上走时,撑住管壁的手突然扑了一个空。一股更猛烈的水流从左侧汹涌而至,我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倒在污水中。
我猛然意识到,大概是走到了两根管道的交界处。然而,容不得我多想,污水就已经灌进了我的嘴里。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双手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撑的地方。脚下的淤泥更是滑溜无比,根本无法立足。我只能徒劳地挥舞着双臂,被大水冲向下游。
这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我竭力让头部露出水面,在不断呛水的同时勉强呼吸着。一次次试图站稳,又一次次被奔涌的污水冲击得东倒西歪。很快,我没有力气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我要死了。水的终点,大概就是我的尽头。我不知道还要在大水中漂游多久。但是,我很清楚,我已经难以让自己的头撑在水面之上了。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我有慌乱、恐惧,更有一丝小小的期待——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突然,水面骤降,我的身体随之下跌,连续碰撞几下之后,重重地摔在了坚实的地面上。水的浮力忽然消失,身体的本能随即被唤醒。我发现自己侧身躺卧在积水中,耳边是大水落下的轰鸣声。我伸出手胡乱摸索着,除了感受到自上而下奔泻的水流,还摸到了台阶之类的东西。
我咳嗽了一阵,渐渐回过神来,拼命挪到距离台阶稍远的地方。虽然眼前仍是黑暗,身下仍是积水,但是,水深尚不及我的小腿。从越发响亮的回声来看,我似乎身处一条更加宽阔的管道里。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伸出手,摇晃着向水流的垂直方向摸索过去。果真,几步之后,我摸到了管道壁。我背靠着管道壁,滑坐下去。性命暂时无忧,我的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坐在污水里休息了一会儿,我打起精神,向管道深处走去。
上游会有出口——这是我全部的信念。眼前仍然是不见五指的漆黑,而我能倚靠的,只有管壁和两条疲累到几乎没有知觉的腿。
走啊,走啊。
我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走。寒冷和疲劳带来的麻木感渐渐从双腿传递到全身。慢慢地,我的大脑也停止工作了。以至于当我的手掠过一道铁门的时候,又走出了几步才反应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倒退回去,重新摸到那扇铁门。没错,它是铁的,圆形。很快,我又摸到了一个方向盘似的东西,印象中好像叫什么密封阀之类的。我握住它,喘了几口气,用力旋转。铁门发出难听的吱嘎声。我尝试着向里推,门纹丝不动。我又把铁门向外拉——门开了,随即,一股气流扑面而来。
我的精神一振。看起来,我也暂时不用担心窒息的问题了。我大口呼吸着,迫不及待地钻进铁门里。谁料,刚迈出几步,我就一脚踩空,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摔倒的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然而,我的肩膀很快就撞到了硬硬的地面上,紧接着,就沿着台阶之类的东西滚了下去。
眨眼间,我就侧身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肋骨、手肘和脸都在发出钻心的疼痛。这一下把我摔得晕头转向。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脸颊贴附到的地面居然是干燥的。我急忙跪爬起来,伸手在周围摸索。更大的意外出现了,我摸到了一个类似褥子的东西!
我扑过去,趴在褥子上,竭力伸展着四肢。虽然这张褥子的气味令人作呕,但是对于在水中浸泡了很久的我而言,已经再舒服不过了。
我的手在褥子上划动着,能感到破烂的布面和硬结的棉花。忽然,我的手碰到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玩意。
我愣了一下,心脏随即就狂跳起来。虽然难以置信,但是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打火机。
我把打火机捏在手里,定定神,拨动转轮。
小小的火苗喷射出来,带着暖暖的光,摇曳多姿。我闭上眼睛。突如其来的光让我的双眼刺痛不已。泪水随即涌出。
然后,我就哭起来。
顾浩从校门口的矮墙后探出身子,看到邰伟跳下教学楼的台阶,快步向这边走过来。他急忙扔下手里的烟头,冲他挥挥手。邰伟刚钻出铁门,顾浩就问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邰伟撇撇嘴,「我找了教务处,人家说最近没有转学的。全校上下,高中部加初中部一共1214个学生,一个都不少。」
顾浩沉默了一会儿,咂咂嘴:「那……」
「姓苏的是吧?这个姓比较少见,全校一共有四个,高中部一个,初中部三个。」邰伟摇摇头,「我挨个看了学籍登记表,高中部那个是男孩。」
顾浩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又抽出一根香烟默默地吸起来。
「顾爹,会不会是你记错了,不是这个学校的?」邰伟看着他的脸色,「四中的情况对不上啊。」
「不会。那孩子穿着跟这里一模一样的校服。」顾浩皱着眉头,「而且,我见过她的校徽,就是四中的。」
「说到校徽,」邰伟叹了口气,「我也以为会有点发现,可学校一个人都不缺啊。」
「你那才是神经过敏。」顾浩哼了一声,「半大小子们丢了校徽,又被冲到下水道里,再正常不过了。」
「没错。」邰伟有些垂头丧气,「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你先去忙吧。」顾浩挥挥手,「我回家。」
邰伟看他脸色不好:「你也别多想了,回去该干吗就干吗,非亲非故的,犯不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顾浩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大家都不说实话,这事一定有蹊跷。」
「要不,得空了我去教育局问问?」邰伟想了想,「好歹搞清楚这个姓苏的小丫头到底在哪个学校。」
「不用了。」顾浩转身望向校园,「她肯定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