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坐下来。做梦?好久以来我每天晚上都做恶梦,昨天看到了那么恐怖的事情,晚上反倒是一个梦都没有做。真是太奇怪,我很少有像这样一觉睡到大天亮,而连一个梦都不做的。
就是因为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而且经常晚上恶梦连连,父亲才要让我回到老家来,他虽然是大学教师,可是湘西出身的他,始终相信邪气一说。他听了奶奶的话,叫我回来住些日子,让奶奶在合适的日子,让巫师给我问问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湘西一般将“邪乎”,就叫做讲究。
本来就一直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此时想起他,便完全地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心上只剩下了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
奶奶静静地陪在我的边上,看着我喝汤。我看了看苍老得不成样的奶奶,对刚刚吼她很是后悔,便主动地跟她说话,说昨天晚上走夜路回来的事情,但刻意抹去了看到卢花姐的那一段,只说看到火把吓晕了。我怕她哭。她因为花花姐的事,眼睛已经快哭瞎了。
她的耳朵倒是好,仔细地听着我的话。
最后听说那个白衣男子送我到老槐树下,她抬头看了看老槐树,喃喃自语,“应该不是鬼,我们家安了土地神,还有家神,鬼到不了这个颗槐树下。可是他又怎么知道送你回来呢?”
我听到鬼字,已经是浑身肌肉一紧,再听到她最后一句,自己一下子也反应过来,大脑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呆了,他不认识我,为什么会直接将我带回了家?!
奶奶握着我的手,我的手还在不能自控地发着抖,她心疼万分:“你看你,脸色白得像纸,不要紧,到家了就好了,奶奶等下去问一问,要去感谢一下人家。屋边的人一定是认识你的,这附近的邻居。好多人都认得你,你却很少能记得人。”
我一听又有些释然了,是的,他当时肯等我,只怕是早就认出我来吧,像张军和李伟胜他们一样。
这时,奶奶却又看着在我面前将大尾巴大摇特摇的大黄,若有所思地道:“可是大黄,你为啥也一声都不吭呢?”
我的头皮不由自主地又是一紧。大黄晚上不能容忍任何人来家,不管是多近的邻居!可是昨天晚上,他送我回来,大黄却没有发现我们。
“那个人敢一个人走夜路,估计是有几分本事的。”奶奶又自我解释着。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说他是那些不怕鬼也会治狗的道士传人,这些人,湘西多的是。
我又长出了一口气,这种像坐过山车似的心情,太折磨人了。
……
第六章 深陷梦魇
……
中午时分,我正在对着电脑发呆。原本想趁着在家里休息的这段时间,写一本古言小说,但发现,现在整个人不在状态。
奶奶不知道从哪家窜门子回来,“你昨天幸好走路回来了,”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捏着,声音几乎透了哭腔:“他们说昨天傍晚有辆车从那路桥上掉到河里了!去向家村那老了人的家里帮忙回来的人,说看到你一个人从那辆车下车的……我的天咧,好险啊!”
老了人,也就是死了人的意思。
我眼睛陡然瞪大,后背心开始发凉,脑子里不停地响起在河边时,白衣男子那一句若有若无的话,“他们会出事!”
“他们会出事!”
“他们会出事!”
我心里脑里都乱成一片,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张着嘴想大声尖叫,这到底是他告诉我的,还是我自己臆想的?!
奶奶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紧紧地抱着我,嘴里骂骂咧咧:“好好的上大学,写什么故事书啊,脑子想多了,人都生病了……唉!苇苇啊,不要怕,那车出事的地方离我们家远得很,不怕啊!我们能逃脱这一劫,说明我们命大,菩萨在护佑我们。”
……
这天晚上我好好地洗了头发,又洗了澡,早早地就被奶奶赶上床睡觉。妈妈一直认为我的身体虚弱是因为熬夜太多的缘故,叮嘱奶奶帮我纠正过来。
我刚刚睡下,耳边还能清晰地听到奶奶在旁边跟大黄说话的声音。
“苇苇!”
突然听到一声亲切的叫声,然后后门嘎的一声被打开。我头皮猛地一麻,睁开眼睛一看,心脏瞬间紧缩,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冲——竟然是卢花姐走了进来!
她一张脸白得像石灰抹过一样,而额头上的鲜血一直在往外冒,将她的脖子上,衣服上,洒得到处都是。
她的眼角与嘴角却都带着点点的笑意,看着我好像很开心似的。
“你不要过来!”
我惊恐地尖叫,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她似乎看不到我的害怕似的,竟然笑着径直上了床,和我睡在了一张床上。而我不管怎么挣扎,终是爬不起来,而不管我怎么扯着喉咙喊,也发不出来一点点的声音。只能是任凭卢花姐的血,流了一床,将我泡在了里面……
鸡叫声里,我终于一下子爬了起来。打开灯,后门关得好好的,床上也只有我一个人在,只是我浑身湿淋淋的,头发上衣服上都在滴水,就像刚刚泡着水一样……
就从这天晚上开始,我又整晚整晚地做起了噩梦。
常常是被感觉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着,我叫不出来也动不了,一直到鸡叫,才惊醒地从床上弹跳起来,不敢再躺下去。
但大多时候是看到花花姐,从后门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好像不知道她自己已经死了一样,一本正经地坐在我的床前,有一句无一句地跟我聊着天,有时候是上床睡觉。
我明明知道她已经死了,可是就是无法开口将她从我的床边赶开,心中的那种恐惧与无助,让我有种想咬舌自尽的冲动。
每天凌晨在鸡叫声里醒过来的那一刻,成了漫漫长夜里我最渴望最期盼的幸福。
第七章 提火焰
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午睡补觉,可是后来哪怕是在白天,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身陷各种恐怖的梦魇,我每天都在梦里拼死的挣扎,挣扎着要醒过来……
这个时候我会特别的恨大黄,它有时候就坐在我的旁边摇着尾巴,可是它却完全不知道我正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都说狗是能看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的,但是它却连叫都没有叫一声!
就这样,我的身体状况似乎越来越坏了,照着镜子,曾经圆润的下巴,变得尖尖的。原本又大又黑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像极了葫芦兄弟里那个蛇精。腰身又瘦了一圈,我自己两边一掐,能将自已的腰握在手里。
奶奶有些急,给我爸爸打电话,商量着专门给我请先生回家,问一卦,看看是不是失了魂,要不要“打整”一下。
我们湘西人,将做法事说成打整。而将那些道士称作先生。
不过奶奶还没有请先生来,旁边一个邻居家老人死了。
奶奶过去哭了一场之后,回来又带些欣喜地跟我说,那边做道场的先生们都是会提“火焰”的,叫我在那个老人“大夜”的那天晚上过去,让他们帮我提提“火焰”。
湘西将身体里的阳气,叫做“火焰”,火焰低了,便能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火焰高了,便看不见了。
我急于挣脱那种梦魇带给我的痛苦,很痛快就点头答应了。
第三天晚上,是那个老人的大夜。
这一天他们家族所有的人以及亲朋好友都要来守夜。而我午时不到就过去了。
还没有走到边,那种焚香和烧纸钱的味道,便远远地飘过来,充斥着我的鼻腔。
灵堂里很多的人。
我有些拘谨,太多的叔叔伯伯姑姑姨娘及众多表亲都在,他们都认得我,而我却分不清他们是谁。因此只好带着谦虚而礼貌的笑容,一一向他们点头问好。
他们大多都会问几句我的爸爸妈妈可好。而且他们几乎都知道我的事情,在农村里没有秘密。
“卢苇!”
一个年轻的男孩,惊喜地叫了我一声。我定睛看去,他穿着一身道袍,却是我认得的。以前每年都会给我奶奶拜年,是我奶奶一个内侄的儿子。跟我算是表亲了。长得高高瘦瘦的,也称得上眉目清秀,很讨人喜欢的那种。
“你好。”我依旧是一个礼貌的微笑。
“我是刘连彬。”他走上前,站在我的面前,近距离地看着我,眼神灼灼。
我点点头,“记得的。”
“记得可就要叫我哥哦,我比你大。”他手里把玩着一顶道士帽子,不停地转着。
我也不矫情,直接叫了一声连彬哥。“连彬哥,你什么时候学这一行了?”
看看灵堂里,七八个先生,可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人了,年轻人现在谁还学这个。
“我高中没毕业就开始跟着爷爷做这行了。现在能独自掌坛。”他言词之中不无得意。
我也真的一下子就多看了他几眼,能掌坛,就说明是学到了些真本事的,遇到邪门的事情,是能镇得住的。
第八章 枕头边放把刀
“听姑婆说,你的火焰低呀?”他拉着我走到了一边人比较少的地方,低声地问着。
我迟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火焰低,就是睡觉的时候爱做噩梦。”
“枕头边放把刀!试过没有?”
“嗯,放了。没用。”
岂止是放了,奶奶在我的床头上放了菜刀,柴刀,剪刀,斧头,就只差放锄头了。
“等下我给你提火焰。”他说着摸了摸的我额头。
我下意识地一躲,他倒是一点也不尴尬,乜了我一眼,“我在给你敕字号呢。”
“现在么?”我怔了怔,“不是要到晚上吗?”
“是的,是要到晚上。等穿起法衣请神的时候,再弄。”他咧嘴笑了笑,“先捉弄你一下,占占便宜。。”
堂屋里有人叫着他,他看了看我,“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等下第一个给你弄。”
我答应着,看到他走进灵堂里开始忙起来,才转过身,来到外面门廊下。总觉得身上有两道目光,让我很不自在,我抬眼寻过去,看到了站在柚子树边的他,那天晚上送我回家的白衣男子。
此时他依然是白衫黑裤,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着一根香烟,双腿微微分开,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劲松。我看过去的时候,他正从嘴里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来,样子慵懒而优雅。
他应该早就看到我了,而且看样子是记得我的。我的心莫名的狂跳了两下,下意识地就向着他走了过去。
那天晚上看到他的眉毛,是黑而直的。此时白天看过去,依然浓黑,又直又长,是那种传说中的剑眉。
相对于那对英气逼人的眉,最让我心动的是他的眼睛。
终于能看清楚他的眼睛,我的心里竟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小激动。我不止一次跟人说,我喜欢男人单眼皮。而他竟然就是单眼皮,而且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单眼皮,眼尾微微地上挑,薄薄的单眼皮上长长的一排浓密的睫毛——竟然长着一对长长的凤眼!
传说中这种眼睛看人时,波动流动,风情万种。可是此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时,那些幽暗的眸子,却没有一丝“风情”,倒是那种无形的压迫感,立即欺上身来。
“脖子不累吗?”
他抬手再吸了一口烟,吹掉烟雾后,低声问道。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抬头痴痴地看着他。感觉脸上一热,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天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说着不安地四周看了看,别人不会都在看我吧,我像个花痴一样的凝望一个男人,他们要怎么笑话我。
还好,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我们,我回头看过去,只看到了刘连彬,他们几个道士正站成一排齐声念着什么咒。他会时不时地抬眼看我。
回过头来,他手里的烟头已经扔掉了,两只手都背在了背后。这样的姿势让他有一种尊贵的不容冒犯的气势,那种压迫感也更加的强烈,可是我却不愿意离开,想多跟他说一会儿话。
第九章 不要让人碰你的眉心
“你是爱习武还是爱练太极啊?”我笨拙地没话找话说,因见他穿的是一件轻薄的棉纱白衬衫,还是那种对襟的布扣。裤子也是那种宽松的休闲式的,像棉纱又像是麻纱的。我说完了才想起来,太极不应该也就是武吗?一下子脸烧到了耳朵根。
他没有回话,只是抬眼扫了一眼灵堂里不断向我看来的刘连彬,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悦。
“你是跟他们一起做道场的吧?”我突然醒悟。
那天向家村里死人,他在,今天这里死人,他又来。
他还是没有回我。就在我为他的冷漠感到有些难受的时候,他抬手往我的脸上伸来。我愣了愣,还没有闪开,他已经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两下。
他的指腹柔软而微凉,在碰到我额头的时候,我感觉全身都微微一颤。
“不要再让别人碰你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