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轻工新村的路上,老冯在电话里向王兴汇报工作进度。
“如果说她真的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那倒是说得通了。”王兴说。
“是的,家里如果有人得了精神病,通常会选择尽量隐瞒,不告诉房东很正常,吃了药镇定着情绪,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这样就自然而然变成了‘隐形人’。”
“不过老冯,这里面你想过另一种可能吗?她和李善斌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想过的。”老冯说。
“那就行。”
基于人性的无凭无据的猜测点到即止,对话就此结束。老冯既然也想到,调查里自然不会忽略。
一个长期单身的男人渴望有女人陪伴,如果这个女人有精神问题,那么这种相伴关系是否基于自愿就要打个问号。或许这就是李家所有人共同保守的秘密。
对李家老宅的调查,老冯首先选择了与李家必然产生过重大矛盾冲突的轻工新村27号503,也就是被连累过火的那一家。结果证明这是个最优解,关于疑似精神病女子的猜测得到了解答,老冯猜对了一半。
503室的白家,和李家做了二十多年邻居,对李家可谓知根知底。谈起李家,白崇德并无一点怨气,反倒是充满感慨。
“老李小李都是好人啊,就是命不好。这个社会啊,好人不长命,好人没好报,不是十年浩劫啊我们这一代人不会这样,我一直说,一个社会的公义如果失掉了……”
白崇德七十多岁,听那口气从前或许是个教书匠?年月在他肚子里沉积了不知多少委曲,拱出一座拨拨土就“嗖嗖”喷发的小火山。
李家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大约刘桂兰可以和他聊很久,老冯想。
李善斌的父亲李得功是个电力维修工,刚分到这套房子的时候,白崇德已经住着了。没过几年,李得功的老婆孩子也从六盘水回了上海。李善斌当时是个喜欢找人下象棋的初三学生,和白崇德对局时一句话都不说,眼睛瞪着棋盘仿似要把棋子都吞进肚里,气势很足。白崇德觉得这孩子是聪明的,但李善斌跟不上学校的进度,特别是英语,每个英文字母都带着口音。李得功找关系让儿子去读技校,毕业进了印刷厂。
“您还记得那场火灾吗?”老冯插进一句,把时间进度从二十年前一把拉到了前年。
白崇德怔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叙述被打断有些意外。他皱着眉稍微想了两秒钟,然后重重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火烧的,把李家都烧没喽。”
“对,把您这里都烧了一半。”
白崇德摆手:“你这个警察,听话可不能只听字面呐。我们家还好,人没伤到就没事情,多少年的邻居,一把火烧不光交情。都说水火才见真情,见品性,李家把房子贱卖,一半钱拿出来赔我们,要我说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糊糊墙买点家具才几个钱,要不是我家那个……”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尴尬地笑笑。
“不说开去不说开去,咱们前面说的是什么来着?”
“把李家烧没不能光听字面?”老冯试着提醒。
“对对对,我那意思,不是说房子烧了李家就没了,而是他卖了房子,家底空空,从此以后就漂泊了啊。上海人漂在上海,这是没根了啊。”
眼见着话题又往哲学化方向偏,老冯赶忙问:“火灾那天,李家现场有几个人?”
白崇德又怔一下。
“什么叫几个人,都在啊。”
“一家四口?”
“一家五口啊,怎么小小孩就不算人啊?”
老冯精神头一下子起来了。
“小小孩说的是李立吧,当然算,还有李善斌,李怡诺,刘桂兰,剩下一个是?”
“还有时灵仪呀。”白崇德奇怪地看老冯。
这个名字……好像哪里听到过的。老冯使劲在脑袋里翻找,到底是上年纪了,搁十年前不会这样。
“就是李善斌老婆呀,你不知道?”白崇德说。
老冯的嘴一点点张大,然后使劲吧咂了一下。他可完全没想到,所谓不明女子,所谓疑似精神病的女人,竟然早就已经在警方视线内,却被所有人想当然地忽略了。
“你是说李善斌的……前妻?”
白崇德点点头:“倒也是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复婚。”
“那李立是李善斌和时灵仪生的?”
白崇德嘴角牵动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那不好说。”
“李善斌和其他女人生的?白老先生,我这是警方办案子,没什么不好说的,知道的可都要说啊。”
“是时灵仪的。”
“时灵仪和其他人生的?”
“我想应该是的。”
老冯原本觉得李立的妈妈是一个关键突破点,因为李怡诺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表露出了明显的不配合态度,没想到关键竟然是李立的爸爸。不,也不能这么说,时灵仪和李善斌离婚很多年了,然而不管是对李家三人的调查,还是对印刷公司李善斌同事的调查,都没人提到时灵仪,所以给了警方一个错觉,即时灵仪早已远离李家的生活圈子了,可实际上时灵仪近几年都生活在李家。所以时灵仪依然还是关键人物,甚至老冯心里有一个答案正在疯狂跳动着时灵仪就是被分尸的被害人。
“您能仔细说说吗,李善斌是怎么和时灵仪认识然后结婚的,他们是为了什么离婚的,时灵仪又是何时回到李善斌身边,并且生下了李立的。”
白崇德呵呵一笑:“你要不打断,这会儿我已经说了一半喽。”
虽然白李两家关系不错,白崇德也不可能清楚邻居家媳妇的全部底细,只能从长期接触下来的各种细节碎片,慢慢拼出轮廓。时灵仪是六盘水人,1990年来的上海,没几个月就和李善斌结婚了。两个人在六盘水时便认得,能不能算青梅竹马白崇德不知道,反正当时大家都这么说,算是一种祝福吧。祝福是对美好未来的期待,然而未来却不由这份期待左右。
“那两个人是倒过来的。时灵仪又白又高,来上海的时候还有点乡气,很快就时髦了,像个上海人,倒是李善斌没他老婆那么时兴,有股子憨憨的傻劲。李善斌是蛮疼老婆的,说句不好听的,被吃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上海女人招了个外地的上门女婿。”
白崇德说了很多观察到的细节,从家里谁刷碗,到说话嗓门的高低,包括时灵仪和公公婆婆闹矛盾时李善斌的两头犯难,“这个时灵仪心气是太高了呀,我早就说过,女人么心放平一点,我老太婆听了还不乐意,说我思想封建。到后来时灵仪的花边新闻传出来,老太婆也没声音了。”
从六盘水到上海只是时灵仪人生规划的第一步,李善斌给她提供了这第一级台阶,她踩着要往更高处走。时灵仪最开始在纺织厂里做女工,接下来三年换了三份工作。她爱社交,打交道的都是男人,因为相貌好,也很吃得开,最后在个私营贸易公司里给老板当秘书。
“天天晚上被老板带到饭局上去喝酒。有这样一个秘书么,带出去当然有面子的呀,能说能喝。”白崇德说到这里,露出的笑容里有一半是鄙夷,另一半里藏着的东西,则对老冯来说过于复杂了。
接触的男人多了,当然各种各样的传闻也多,捕风捉影的,但也无风不起浪。小道消息连白崇德这样的邻居也听说了不少,可以说是传得很难听了。李善斌从来不说什么,在白崇德看来,他太放任自己的老婆了,宠女人也不是这么个宠法,妻管严都没听说这样的。
“没因为这个吵过?”老冯问。
“有吧,有那么一两次可能还是老李两口子忍不下去开的口,但是每一次呢,喉咙最响的都是时灵仪。”
“就是这么离的婚?”
“哪儿能呢,就李善斌?男女关系这事,他是捂紧耳朵不听外面响多大的雷啊。”白崇德笑了。
没人明着宣布,但大家都觉得,是时灵仪提的离婚。那是李得功因肝癌去世一个多月后。
“这个时间点呀。”哪怕情感缺失如老冯,也觉得这个时间是不合适的。
“有一阵子,听时灵仪说过要做生意,要去开个贸易公司。你想想她哪里来的本钱,还不是得男人支持她。李家又有什么钱呢,那时候李怡诺刚生出来,正紧着用钱,然后老李又一场大病,人没治好么钱倒花光了,还找我借过两次钱周转,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就剩下一套房子了。时灵仪觉得最后的盼头没有了。”白崇德收了笑,说出诛心的话。
白崇德没见着时灵仪离开时的样子,但想必决绝得很,没带走什么东西,包括五岁的李怡诺。再见到时灵仪,已经是七年后的二零零二年。
“我差点没认出来。”白崇德在说这句话前,有一个漫长的停顿,然后,他开始非常细致地形容起二零零二年春天时灵仪的模样来。那一次再见,给他的印象极度深刻。
“乡下亲戚送了一篮子草鸡蛋,我给拿了一点过去,敲开他家门,就看见时灵仪坐在客厅沙发上。我是没认出她来,和李善斌说你家有客人我就不多待了,他说那不是客人,那是小时,小时回来了。我吓一跳,进门瞥一眼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个四十岁多的女人,时灵仪才多大啊,离婚的时候二十几岁一姑娘,那会儿顶多三十出头。不光是年纪,她从头到脚,就不是一回事了。”
白崇德在“从头到脚”这个词上加了重音,老冯觉得许是自己看错了,白崇德的脸上竟似闪过一丝骇然,又或是时灵仪的改变让他今天想来,仍然难以接受。
“从前她多挺拔的一个人,不管站着还是坐着,脊梁骨里贯着钢芯,可那天她缩在沙发上,后来我也没再见她站直过,背是佝的。她原来长头发又黑又亮,一根是一根,那时剪到脖子,白了一小半。那天她缩在电视机前面打毛线,看不出结的是什么衣服,歪七八糟的一团,也可能主要在看电视吧。那双手,啧啧……”白崇德抬起自己的手,仿佛能看到时灵仪的手似的。
“又粗又黑的一双手,我差点疑心她不见那几年下地干农活去了。我站在门口和李善斌说话,她肯定是听到的,也转过头来看我,那双眼睛一点点光彩都没有,死鱼眼珠子。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她这模样是遭了大难的,多看不礼貌。”
“她遭过什么难?”
“那天见她,就是有着身子的,怀了李立,得有五六个月了。你要问孩子他爹是谁,我真不知道,她神经不正常了,有时候嘴里冒出几句话,我就猜啊,她是被……”白崇德紧了紧嘴皮,没把那个词说出来。
“强奸?”老冯问。
“总之具体情况,可能只有他们家里人知道吧。时灵仪那个样子,作为邻居不方便多问,实际我们走动也少了,去他家看见时灵仪那副样子不好受啊。”
消失七年,重新出现就有着身孕,她的疯病是因为被强奸吗,李善斌是怎么把她找回来的,还是说一个疯子自己回了家?这些问题如晦暗的羽毛,在风中起起伏伏地盘旋着,一时着不了地。
“时灵仪回来之后,她和李善斌的关系怎么样?”这个问题,老冯是奔着时灵仪被李善斌杀害的预设去的。
“时灵仪变成那副样子,还有什么关系不关系的呢。善斌人好啊,收留着呗,李立出生以后也当亲生儿子养着。”
“会吵吗?”
“倒是听见过几回动静。”说到这里,白崇德踯躅起来。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吵,隔着墙呢,动静有点大,但也不像是吵架的声音,清零哐啷的。”
“动手了?打架?”
“说不好,说不准,话不能乱说啊。不过时灵仪脑子有毛病,我见过她发作一回,那时候都快生了,你想想那肚子,这么一个孕妇,拿了把刀开了门要往外冲,他们家三个人一起摁她险险没摁住啊,可把我吓坏了。那以后我就再没往他家里跑过。所以后来听到声音,我估计是她又发作了,在家里折腾呢。善斌可真是不容易啊。”
“武疯子啊,这么危险没送精神病院吗?”
“怎么没送,生完就送了,住了几个月。”
“好了没有?”
“比进去之前应该说是好一点,就是人的反应迟钝了,不声不响像没那么个人似的,药吃多了嘛。我猜是没好利索,时灵仪没医保,全自费,也不可能无限制住下去。”
李立的妈妈并不是李善斌的情人,和李善斌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破镜重圆,他们的相处模式和专案组之前的设想并不相同。但是白崇德提到的时灵仪发疯持刀的细节,则提供了另一个可能推论会否是她精神病发作与李善斌搏斗,导致死亡呢?再也忍受不了持续照顾一个精神病人,长期累积的压力爆发出来,在制止时灵仪的时候,失控将她掐死了?那么李家的其他人有没有参与呢?
离开白家之前,老冯忽然想起来要去阳台看一眼。白崇德莫名其妙,但还是领着老冯上了阳台。和大多数情况一样,这幢楼家家户户的晾衣竿都是固定悬空在阳台外侧的,一墙之隔自然是502的阳台。
“你还记得当年时灵仪回来之后,他们家晾的内衣是什么样子吗?你注意过他家晾的女式内裤吗?”
“当然没注意过!”白崇德勃然色变。
老冯意识到自己问题的歧义,给白崇德赔了个不是,解释了一下。从各处角度来说,时灵仪都和被害人非常匹配,除了那条内裤上的名字这是个要命的差异。
撇开名字不谈,三十多岁的被害女性穿着不合时宜的旧内裤这条疑点,精神病人的身份足以解释。精神病人不会注意自己的穿着,有什么穿什么,中老年款无疑比年轻款更便宜也更结实耐穿,符合李家的经济状况。
白崇德终究没能回忆出邻居家内裤的太多细节,勉强说出两点。其一,李家似乎是晾过不少红内裤的;其二,印象中不记得李家晾过太女性化的内裤,比如丝薄或蕾丝款的应该没有。
老冯赶回专案组向王兴当面汇报进展的时候,王兴面露不悦。
“你回来干什么,直接去攻刘桂兰李怡诺啊!”
“我想等等看精神病院组会不会有结果。”
上午从消防那里得到疑似有精神问题的可疑女子线索后,专案组立刻重新分配人手到原本的精神病院组,下午这个组又有了进一步的人名时灵仪。
“你想等到确认被害人身份?”王兴皱起眉,“为什么?内裤上的针痕对不上时灵仪,你哪儿来的信心能快速确认内裤归属?现在嫌疑人在逃,我们要抢时间!”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
老冯沉默不语。
“说说你想等的理由?”王兴逼他把话说清楚。
“李怡诺很抗拒,我不希望她真的犯错误,可惜了。”
王兴一愣。
“她想给李善斌打掩护。之前那个程度也就算了,李善斌不算嫌疑人,我们也问不到要点上。接下来关于她妈事情的回答很关键,一念之差就变成包庇了。她很聪明,我们如果有足够证据,她不至于犯错。”
老冯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她没参与的话。”
王兴瞧着老冯,忽然咧嘴笑笑,说:“那就再等三小时,但不管等没等到结果,今天晚上你得去她家,不能拖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