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来,我送你到电梯那儿。”山姗用纸巾擦干了额头上的水滴,把头发扎了起来,利索地站起身子,推着凌薇朝这层电梯走去。
“这天气你怎么回家?”山姗担心地问道。
“拜托,我只是腿不方便,又不是全身瘫痪!回家这点儿小事还能应付得了。”
“可是……”
“放心,我已经预约了出租车,车现在应该已经到楼下了。”
凌薇把轮椅往前推了一点儿,伸长手臂艰难地按下了电梯按钮。
“那我替你去借把伞吧!你等等。”山姗往员工休息室里跑去。
“不用了,电梯马上就来了。对了,桌子上有份疑似报假案的数据,你记得拿去备案,这次可千万别再忘了啊!”凌薇叮嘱道。
“这事包在我身上。”山姗一口答应,“电梯来了,你路上小心。”
凌薇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生怕金属踏脚钩坏电梯里其他乘客的裤管。电梯里的人们,自觉让出一个轮椅的空间。
“到家记得给我电话。”山姗做了个话筒的手势,就像在叮嘱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快回去上班吧!”凌薇急忙关上了电梯门,嘴里依然嘟囔着那句话,“真是的,只是腿出了问题,又不是全身瘫痪,把我看得和小孩儿一样。”
噼噼啪啪的雨滴打在石砖地上,放眼望去,天地间蒙上了阴郁的灰调子。
凌薇扯了个小谎,她没有预订出租车。如此恶劣的天气,却是出租车司机的春天,每辆呼啸而过的出租车全都满客。
凌薇伸出手臂测了测雨势,发现雨已经转小。从这里走路回家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咬咬牙,凌薇的轮椅冲了出去。
然而冲了一半路不到,凌薇浑身就没一处是干的了,她索性慢起来,边推边回想着刚才的那通报警电话。
一个人要如何被淹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如果不是天方夜谭,那会不会是黑道的报复呢?应该不会,电话里提到的上泰大厦,是闹市区的著名写字楼,治安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在满是监控摄像头的高级写字楼里要杀死一个人,只有精心策划安排一起谋杀案了。况且,办公室里真的有足够淹死人的水吗?
越往深处想,越有疑虑和担心积聚在胸中,灌进衣服里的雨水,也没那么冰凉了。
报案的男人在这起谋杀案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通常的报案内容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件,这个报案人却预告了杀人事件,他既然知道了案发的时间地点以及死法,除了报案,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为什么不让被害人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呢?
更让凌薇不解的是,一提及报案人的名字,他就匆匆结束了通话,难道他的名字比一条人命还重要吗?
将这通电话归为报假案,草率了一些,凌薇打算明天复核一遍报案人的信息再做决定。
经过一片泥泞的小水洼,一排土黄色的六层公寓楼就在跟前了。
凌薇的手上已满是污泥,她停在了一棵大槐树下,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水珠,发现今天的公寓楼和以往不太一样,原本空阔的公寓楼前,停着好几辆汽车,凌薇看车牌觉得有点儿眼熟。她朝着其中一辆汽车,双臂再次使劲儿发动自己的轮椅。
贴着咖啡色膜的车窗内,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懒散地斜躺着。
凌薇用指关节敲了两下车窗,男人如被惊醒般转过了头。
“果然是你啊!我老远看着像你的车。”凌薇笑道,“孟警官,你怎么会在我家楼下?”
“这里是你家?”
“这间就是。”凌薇指了指一层的某扇窗户。
孟警官略微有点儿意外,嘴上机械地说了句:“那真是巧了。”
当发现凌薇竟浑身湿透在雨中时,他立刻冒雨从车里钻了出来:“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知道找个人接送你?看你都淋成落汤鸡了!快到车上来!”
“不用劳烦你了,我到家洗个热水澡就行了。”凌薇婉言谢绝了。
可孟警官就像没听见一样,把凌薇推到了副驾驶座旁,将她强行塞进了车里,凌薇再三推托也奈何不了五大三粗的孟警官,只得乖乖上了车。
替她关上车门后,孟警官蹲身耐心地折起轮椅来。这时,一个留着板儿寸的年轻人,一溜小跑到了他的身边。
凌薇看见孟警官朝年轻人摆了摆手,就将轮椅丢给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哭丧着脸还在说着什么,孟警官头也不回,自顾自地缩着脖子钻回了车里。
“孟警官,我的湿衣服把你车里弄得到处是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凌薇深表歉意。
“没事,没事。这车早就被那小子搞得乌烟瘴气的了,车里弄点儿水反倒干净了。”孟警官拍着被淋湿的头发安慰道。
“你和张警官今天到我家这边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凌薇关切地问道。
“嗯。”孟警官严肃地点了点头,“有人在自己家里跳楼自杀了。”
“真可惜呀!”凌薇前倾身子,想透过风挡玻璃找找是哪户人家。
“你刚才说你家是这间对吗?”孟警官问。
“是的。”凌薇从孟警官脸上捕捉到了一种怪异的神情,但她不知道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
“跳楼的人,是你的隔壁邻居。”说完,孟警官长叹一口气。
凌薇并没有立刻领悟这句话中的意思,几秒后,当她恍然大悟的时候,才明白孟警官的表情,那是在看魔术表演的观众脸上,才能见到的。
她的邻居,在一楼家中,坠楼死亡。
他的名字叫作黑
宁夜在昏黄的台灯下奋笔疾书,手边的稿纸也比前几天厚了不少,情节开始进入正轨,他笔下的系列侦探登场亮相了:
黄色的警戒线在龙东大楼下,围成了一个圆形,白布覆盖下的尸体,凸显出短小的轮廓,被孤零零地置于人行道上。
警方的取证工作已告一段落,大部分现场勘查人员已经撤离,而留守现场的警察却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守在尸体周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警戒线外,两名年纪相仿的好事者,神采飞扬地议论着:
“这里肯定是出了杀人案了!听说那个死了的小姑娘,被制作成了红色的人形风筝吊在电线杆上,真是作孽!”
“可怜呀!救护车怎么还不把尸体拉走?”
“你不知道吧!我跟你说,这案子不简单。”
“怎么说,难道警察已经找到凶手了?”
“不是。”年龄稍大的那位摇摇头,神秘地说,“警察在等一个厉害的人物。”
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一个黑衣短发的男人匆匆钻进警戒线,某位负责现场的警官立刻领他来到尸体边,简短交谈几句后,隔离圈中的所有人员都退了出来,只留下了那个黑衣男人和女孩儿的尸体。
男人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再加上高挑儿瘦削的身材,称作大男孩儿可能还更贴切些。他的脸上一片朦胧,看不清表情,只见他拉了拉裤管,在尸体旁蹲了下来,将白布拉开一角,露出了死者的面部。
“很漂亮的小女孩儿嘛。”
他嘟囔了一句,漫不经心拂过女孩儿的面颊,修长的手指在死者额前顿了一顿,接着将死者双眼撑开,自己面颊朝她直直俯下——
整个世界开始如同幻灯片般旋转,无数个闪烁的亮点出现在男人的瞳孔里,他感觉到一阵刺痛,但又强忍着朝光亮看去:一朵枯黄色的花在混浊的水中微微摇曳,挎着包的漂亮少妇正弯腰从玄关拿出高跟鞋换上,大风中袖摆啪啪作响,龙东大楼全玻璃的外墙映出一个小小的影像……
男人猛然抬头睁开眼睛,将死者双眼又合上。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不过此时已多了几分倦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唯独那两位维持秩序的警察交换了个轻松的眼神,仿佛案件已经水落石出。
但男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外界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他突然记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紧接着就做了件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
他将遮盖尸体的白布掀到了死者的腰际,右手从小女孩儿的领口伸了进去。
“你在干吗?”离他最近的那位警官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尴尬地询问道。
男人依旧我行我素,手掌向女孩更隐秘的部位探去。
在场的人们几乎看傻了眼,在大庭广众之下,亵渎死者尸体是违法行为,男人不可能不明白这点,但他却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
“喂喂喂……还不快住手啊你!”负责现场的警官向前几步,忍不住对着男人低吼道。
两个正聊着天的手下,眼见情势不对,赶紧抛开围观群众去拽蹲在尸体旁的男人。男人不为所动,依旧顽固地不愿离开,手依旧在死者衣服里搜寻。
人群爆发出低沉的骚动,场面眼看就要陷入混乱。
“找到了。”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语调透着满足,仿佛一个孩童终于找到了他丢失已久的玩具。
两位警察一时愣在了原地。
男人抽回右手,缓缓摊开掌心,一枚圆润剔透、带着死者余热的玉观音吊坠出现在大家面前。
男人将翠意盎然的玉坠高高举起,对着阳光长久地看了一眼,接着温柔地放入女孩儿的手掌中,将她手指握拳。
当白布重新盖好死者全身,负责现场的警官关切地问男人:“你刚才是在找这枚玉坠啊?”
“嗯。”
“找它干什么?”警官更加一头雾水了。
“这是死者的心愿。”男人笑了笑。
警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眉目了吗?”
男人指了指身后高耸入云的龙东大楼,开口道:“小女孩儿是这栋楼的住户,坠楼时缠到了高压电线被勒住了脖颈。至于死者坠楼的动机,我目前还没完全弄清。”
男人说到“动机”这两个字时,双颊的肌肉微微鼓动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甘心,但很快就恢复了淡漠。
“我先告辞了。”
男人的语气分明带着些厌恶,但那些警官却还是以习以为常的神情目送他扬长而去。
在旁人眼里普通的自杀,经他这么一说却演变成诡异的死法,这个案件顿时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面纱。
年轻的那位围观群众,捅捅身边人,问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啊,这么拽?”
年长的惊讶不已:“你真不知道他?”
“是啊。”年轻的那位说,“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叫作‘黑’。”
笔尖的墨水如黑色大丽花般绽开,宁夜甩了甩流水不畅的钢笔,不经意透过窗帘缝隙发现外面天色渐亮。
宁夜拧暗台灯光线,熬夜写完主角第一次登场,疲惫不堪的他蜷拢着身子缩在椅子上。尽管眼睛已经支撑不住,可宁夜并无丝毫睡意,一种淡淡的难舍之情弥漫在面前的文稿上。
这起案件,是宁夜为笔下主角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为了完结这个系列,书中的主人公“黑”——将会“死”在这沓文稿中。
无论对作者宁夜,还是主人公“黑”来说,这样的小说结尾同谋杀无异,最终都是要终结一条生命。
敏感的创作情绪稍有抬头之势,宁夜立刻拍了拍脑袋,将自己驱赶回真实的生活中。
微亮的天际稍露晨光,不知不觉中,房间变得明亮起来,已经是早上六点。
宁夜用冷水冲洗着脸,刺激刺激倦怠的神经。他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在六点十五分,准时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小樱,起床要去幼儿园咯。”宁夜对被子下隆起一块儿的方向,温柔地唤道。
但没有回答,孩子在赖床。
宁夜走过去,掀开被子,被窝里是一只绒毛玩具,没有女儿宁小樱的踪影。宁夜失魂地坐在床沿,从混沌的思绪中猛然惊醒过来。
原来,这个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