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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黑(出书版)
作者:王稼骏
出版社: 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3-12
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黑
引子
命运是一个乔装打扮的人物,没有比这张脸更会欺骗人的了。
——维克多?雨果
日出时的第一缕阳光,就像个远方的亲人,穿过厚厚的云层,不远万里来到地平线另一头的这座城市。似乎没人会刻意去在乎它的到来,理所当然地享用着属于大地的这份暖意。
一个男人站在窗边,迎着阳光眯眼眺望。一头金灿灿的鬈发下,整张脸像被镀了层铜,加之其没有任何表情的生硬面容,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
身后仍在熟睡中的妻子,鼻腔里发出难听的鼾声,没头没尾地说了几句梦话,具体内容并未听清。
男人佝偻着身躯走到床边,他默默地注视着妻子,生怕将她吵醒。
男人轻轻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把原先设置在七点三十分的闹钟,往后拨了一小时。他扶起一个正面扣下的相框,仔细端详了一番,脸上浮现出慈父般的笑容。
忽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男人边捂住嘴巴,边朝窗边挪了几步,将动静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内。
他将相框放在窗台上,自己像个调皮的小孩儿,两只手撑起身子,不过男人似乎身体有点儿问题,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不少体力才坐上窗台。
他背着光,痛苦地大口呼吸着,他机械地转动着脑袋,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儿童的衣服、玩具车、奶嘴、小帽子,似乎有个孩子正在屋子里欢快地嬉戏着。
他闭起眼睛,嘴唇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对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说着什么:“思思,你不会孤独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待着,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这就来陪你。”
他双手腾空,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弓起的背上,任由身体向后倒去。
他的房子、他的妻子,如晃眼的阳光般在眼前一闪而过,下坠的身影如匆匆过客,房间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窗台上,被他脚趾挂到的相框,滑出窗台一大半,勉强支撑了几下后,“哐啷”一声跌碎在地板上,三口之家幸福的表情上布满了裂缝,折射之下形成扭曲的表情,甚是诡异。
被吵到的妻子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连眼睛都没睁开,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当然,她更不可能注意到,几秒前,那记沉闷的坠地声。
血色风筝
昏昏晨雾中,鳞次栉比的路灯如多米诺骨牌般,沿着街角一路熄灭。
早班的清洁工沈阿姨推着垃圾车,哼唱着昨晚从电台听到的小曲,踩着一圈一圈逐渐消失的光晕,橙色工作服如一盏烛火,主宰着整条街道的明暗。
今天的工作看起来会轻松不少,地面几乎没有可扫的杂物。
突然不远处,一片污秽让沈阿姨觉得不快,她提着扫把快步走向它,结果走近一看,才发现并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沈阿姨退后一步,意识到了什么,她抬头望向身边那盏高高的路灯,渐渐地,她按住帽子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如寻常的静谧中,一抹火红悬于半空,在昏黄的光线下发出奇异的光芒。定睛看去,那竟是个弱小的女孩儿,手臂从红衣宽大的袖管中穿出,裙子下面是极其纤细的小腿。她的脑袋乖巧地耷拉在胸前,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脖子则像是被巨大的手硬生生扯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条毒蛇般的黑绳将她柔弱的身躯定格在细长的灯杆上。
早晨的微风不时掠过,她的身形轻轻摇摆。如同这座尚未苏醒的城市,在阴影中固化着安然入睡的表情。没有鲜血,没有痛苦,长发遮盖了半边脸颊,那是略带满足的安逸笑颜。随着风越来越大,小女孩似乎从睡眠中醒过来了,如一只追求自由的风筝,摆动幅度越来越大,想要挣脱束缚,随风而去。
“她死了吗?”
等到沈阿姨终于想到这个问题时,她喉咙里不由得发出低低的哀号。她睁大眼睛,满是泪水地瘫软在地,接着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是宁夜最新创作的小说的开场,算起来已经是他“暗黑”系列推理小说的第十本了。作为一名专职的作家,宁夜算不上高产,城市里高额的生活成本,让他的稿酬看起来更显微薄。
在拮据的时候,家里就靠妻子蒋晓清的工资了。女儿很听话乖巧,但宁夜对她的照顾却少之又少,可能是职业的关系,结婚以后的宁夜,仍像一个人生活一样。
每天写到夜里三四点才会上床睡觉,然后睡到第二天下午起床,这时妻子已经将女儿送去幼儿园里,自己上班去了。微波炉里总会有妻子留给他的饭菜,足不出户的宁夜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一家三口只有在晚饭的时候才有机会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可宁夜每次总扫兴地沉思着自己小说的情节,一语不发地投入自己的创作中。
他的工作让他的情绪也长期处于不稳定的两个极端,有时他想起书中的某一个死者,创作的愉悦感就会在内心里转化为极度的痛苦,这种痛苦像癌细胞一样挥之不去。
宁夜还会时常自梦中惊醒,口中大喊着自己小说里某个人物的名字。对他如此痴迷于小说,妻子默默含着泪说:
“你别真的哪天分不清自己的生活和小说了。”
爱情不能只是单方面的付出,再深的爱也会有累的那一天。
结婚纪念日临近,妻子先后暗示了好几次都不见成效,便当面和宁夜撒起娇来,宁夜虽不情愿,但也答应下来了。
没想到,那一天的晚餐,成了他和妻子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在妻子预订的酒楼里,宁夜吃得心不在焉,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小说,连对面妻子渐渐阴沉的脸色也丝毫没有察觉。
突然,他失声痛哭起来,邻桌的顾客和服务员都被吓得不轻,妻子以为是饭菜出了问题,忙不迭问道:“怎么了?”
谁知号啕大哭的宁夜来了句:“凶手杀错人了,他不该死呀!不该死啊!”
耳边传来其他人轻声的咒骂——
“神经病!”
“这人肯定脑子有问题!”
“这么高档的饭店里怎么会放这样的人进来?”
妻子忍住眼泪,起身结账后,独自回家了。
妻子发现宁夜已不是新婚时的那个男人了,宁夜为了他的小说,将痴狂陶醉的情绪带入现实,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成天浸淫在他小说的思维空间中,与外界的沟通越来越少,包括自己的家人。
妻子能够接受丈夫的任何改变,但无法忍受被丈夫忽视的待遇。
宁夜回家后,看见妻子早早睡下,也就没把自己晚上的失态放在心上,一头扎进了书房里。
翌日,妻子消失了。
她并没有一如往常地准备早餐,送女儿去幼儿园,洗衣机里的衣服也没有洗,她只是收拾了自己的随身衣物,决绝地离开了宁夜,离开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家。
我写小说也是为了让这个家更富裕,究竟哪里做错了呢?宁夜对着空荡荡的床,茫然无措。
给妻子的公司打去电话,前台说她今天请假没有来上班,宁夜转而询问妻子的几个好朋友,但一无所获,不仅如此,几个好友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宁夜含含糊糊地混了过去。
最后,宁夜硬着头皮给妻子的父母打去电话,他想不出妻子还有别的去处。得到的回答依然是没有看见她,过了一个晚上,熟悉无比的妻子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
宁夜想起妻子曾对他说过:“我不需要一个天才作家,我只要一个和正常人无异的老公,过平平凡凡的日子,难道不好吗?现在的你,就算能写出扣人心弦的小说,也没有办法打动我的心。”
宁夜以为这只是妻子在耍性子,并未太在意,仍执着地创作每一部小说,在现实和幻想的世界中交错穿行。想起妻子的时候,宁夜有时候会觉得妻子也是自己小说里杜撰出来的人物,只是在女儿拉住自己的手,问妈妈去了哪里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又在神游了。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妻子了。
更奇怪的是,这些日子里除了女儿宁小樱,再无别人在宁夜面前提起过妻子。
客厅书架已经摆了十几本“暗黑”系列推理作品,宁夜取下一本,随手翻了几页,独自品味着文字中蕴含的心境。只是那本新写的书,却迟迟没有落笔写下去。
记得这个系列的原始构思,还是妻子提出的,而今妻子出走,自己的小说也被搁置了。
“我该结束这个系列了,或许,我该结束写作生涯了。”宁夜重重合上了书页。
宁夜重新回到书桌前,翻出开场的文字,凝视良久。
他安静地思考着这个重大决定。
一旦做出改变,他不在乎失去任何拥有的东西。特有的专一和固执,是宁夜性格上最大的缺陷,但也是成功者必不可少的强大精神来源。
忆起与妻子共同生活的零星片段,妻子那清澈明眸半弯时的笑容,每晚为正在创作的宁夜送上暖暖的煲汤,他忽然发觉离开妻子的自己,就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儿,禁锢在虚幻无边的幻想中,孤独终老,无人问津。
他在文稿标题旁,快速写下了三个字:完结篇。
生活不只有小说,宁夜想要寻回妻子的念头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他不再犹豫。
“您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请讲。”
“有个男人明天就要被人杀了,他会被淹死的,你们快去救救他。”
“先生,您说的这个男人现在哪里?”
“他……他应该在上班吧。”
“地址呢?”
“中泰大厦,哦!不,是上泰大厦。”
“您是说他明天会淹死在办公室里?”
“是的。”
戴着耳麦的凌薇在屏幕上输入显示的来电号码进行搜索,她对报警内容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您认识那个男人吗?”
“不认识。”
“那您是怎么知道他要被杀的事情的?”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
“先生,您如果没有证据,光靠推测来报告一起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我们将无法受理您的报案。为了备份您的报案记录,请问您的姓名是?”
“没这个必要。”对方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喂……喂……先生!先生!”
凌薇用笔记下了屏幕上的搜索结果,电话是从市东一家快递公司打出来的。但报案者所说的案发地点上泰大厦与这家快递公司相隔甚远,并没有密切的联系。何况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淹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呢?
“又是一个报假案的。”凌薇叹了一口气,近来社会风气越来越差,报假案的事情频发,几乎占到了所有报案电话的五成左右,面对这样的局面,总部要求将报假案或疑似报假案的电话录入备案,以便今后整治该类不正之风。
凌薇快速地整理着这次通话的录音和数据,不知不觉已过了下班时间,她摘下耳麦,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发现窗外一片烟雨蒙蒙。
后腰眼的老伤又开始隐隐作痛,类似条件反射的痛感令她难以忍受,凌薇蜷起身子,用手按在了伤处。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掌心厚厚的老茧,视线中的一切变得灰暗起来。
她厌恶下雨的日子,雨水总能冲刷掉往日美好的一面,显露出这个世界肮脏堕落的丑陋嘴脸。排水不畅的街道,避雨狂奔而不顾左右的行人,像末日来临一样,雨滴将所有人分割成了一个个的独立体,对周遭熟视无睹。
她垂下双手,熟练地转起轮椅的轮子,回想起正是一个雨夜,自己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
“薇薇,我来晚了,真不好意思!”换班的同事姗姗来迟,一坐下就埋头甩着被雨淋湿的长发。
“看起来外面的雨还不小呀!”凌薇递了包纸巾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