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全然没了知觉,等醒转来时,发觉自己在一片黄洋浊浪中。房舍、爹娘和妹妹早已不知去向。他忙拼力挣扎划水,却哪里划得动,只能被巨浪不断冲击漂转。正在惊慌中,一眼瞅见水面上一只木筏漂过来,上面似乎有人。他忙拼力游过去,几次接近又被冲开,幸而木筏上一个人伸手拽住他,将他拉了上去。当时情急,木筏上又有六七个人,他根本没有留意是谁救的他。后来,在逃荒途中,大家挤在一座破庙里,烧了一堆火,夜里闲谈时,他才知道是马哑子伸手拽的他。他忙连声道谢,马哑子却没应声,缩在暗影里,只咧嘴笑了笑。
大家逃荒路上分吃食,都是柳七来动手,每回他都多给马哑子分些,可马哑子却始终局局促促的。你谢他,他倒极不自在。次数多了以后,柳七也不耐烦了,便索性撇手不管了。
这会儿,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并肩走在这大路之上,柳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时马哑子若没有拽住自己,自己怕就和爹娘妹妹一起被大水吞没,便也就没有后头这些艰难、无趣,更不必受这场惊吓,倒还轻省干净。
他不由得恨起自己这求生的心,不论自己如何厌生厌世,每到生死关头,总被这求生之念一把攫住,连一丝犹豫的余地都不给。人都说求生保命,但这性命哪里是自己的?分明是人被这性命操控摆布。它不愿死,你便不许死。它累不动了,你才能倒下。
想到此,他一阵厌倦虚乏,直觉得这人世不过是一场木傀儡杂耍,且耍得又丑又无趣。
他不由得扫了一眼身边的马哑子,马哑子仍埋着头、撮着眉,闷闷地跟着。若人都是木傀儡,马哑子这个木傀儡就更加乏力无趣,连线都没穿好,头都昂不起来。这么死样寡气活着,图什么?
相识三年,唯有一次,马哑子流露了一些真情。那是去年清明团聚,大伙儿各自都有了营生,总算是在这京城站稳了脚,便比上回阔气些,大家凑钱一起痛吃了几坛子酒。马哑子吃醉后,从怀里摸出个旧布团,打开给大家瞧,里头是一团黑皲皲的物事,像羊粪蛋挤作一堆,早已干皱生霉,不知是什么。
马哑子哑着嗓子,慢慢说起来:“那年开春我种了半畦葱,到五月都已长好,端午回家后,我赶早拔了两大捆,想着瓷窑主庆生摆宴少不得葱,便挑去他宅子后门问,掌厨的果然正缺葱,一斤三文钱整买了去,还多赏了十文利市。我心里快活,买了十只粽子,想着女儿阿端也正巧是那天生,刚满四岁。她爱吃这乌李,我又顺道去果子铺,拿赏的十文钱买了这包乌李。回来路上就开始下雨,等我冒雨赶回村里时,路已经淹成了河。我淌着水,才到院门前,就听见一声震雷,房子竟垮了下来,一股大水从房背后冲了过来,水浪里一个绿影子一闪,是阿端,她身上穿的是件绿衫子,正月间才给她新裁的。我连阿端的脸都没瞧见,就被浪打翻,那是我见女儿的最后一眼……”
马哑子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他攥紧手里那包乌李,埋下头,忽然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像是肠子被当作琴弦拉扯出来的一般。
柳七往马哑子怀里望去,左侧腰那里有些微凸,那包乌李恐怕仍揣在身上。这样一条又闷又哑的性命,自己都朝夕难保,却念念不忘另一条已经亡故的性命。柳七不知该如何解释,不由得念起自己爹娘和妹妹,心里恍恍茫茫,如同又冲来一片大水,不知是悲还是寂。
犄角儿恨不得回去的路总走不到头。
他有意放慢脚步,和阿念并肩缓缓走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这些年跟着张用,见识了无数工艺机巧,这些却又不好跟女孩儿说。除此之外,他整日只有一件事,照料看顾张用。这个更加没趣。至于吃食,来时已经吃足说够。还有哪些能跟阿念说?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阿念也不像来时那般欢喜、说笑个不住。这时她微低着头,两只嫩胖的小手轻攥着那一小包蜜麻酥,一声都不言语。犄角儿偷眼一瞧,阿念抿着小嘴儿,嘴角微含着些笑,又略有些羞。日光已经西斜,照得她嫩白的脸儿有些泛红,衬着小双鬟的油黑发髻、浅绿的罗衫,如同三月春风里开的头一朵桃花一般。犄角儿顿时一阵晕醉,慌忙收回眼,越说不出话来。
“你在偷偷瞅我。”阿念忽然问。
“没……没。”
“你瞧,又偷瞅了一眼。”
“我……”
“我娘说,若是有男子偷偷瞅你,一定不是正经好男儿,赶紧避开。”
“可我……”
“我娘还说,若是有男子大明大白直直瞅着你,就越不是好男儿,避得越远越好。”
“那我……”
“后来我娘又说,女儿啊,若是男子一眼都不瞅你,那你就丑得没边没缝了,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那到底该瞅还是不该瞅?”
“我也问过我娘,我娘也答不上来,反倒恼我多舌,骂我是狗啃门槛儿满嘴渣。过了一阵子,我娘忽然又说,偷偷瞅两眼的,才是好男儿。”
“为啥?”
“我也问,我娘说,你生得又不丑,闭嘴不多舌时,虽没有十分美,三两分还是有的。男儿们见了自然要瞅一眼。若瞅了一眼扭头便走的,那是瞪眼瞎,不必睬他。”
“那瞅两眼的呢?”
“我想想……我娘说的跟道士念咒似的,嗯……我娘说,第一眼叫相,第二眼叫中,忍住第三眼叫定。”
“啥?”
“我娘说,第一眼先是相看,愿意看第二眼,就是相中了。男儿家该有决断,相都相中了,还乱瞅什么?若是仍要瞅,不是管不住疑心,便是忍不住贪心。这两样都要不得,丝毫不顾女孩儿害羞。这叫狗瞅骨头,没个餍足。瞅完你,必定又去瞅下一个。这种男人,便该用麻绳捆了,投到枯井里,让他望着天,干瞅一辈子。”
“那我?”
“你只偷偷瞅了两眼。”
犄角儿心里一阵欢欣,阿念也满眼欢喜。两人目光撞到一处,像是两只小雀头一回飞,在空中撞到一般,慌忙各自闪开。犄角儿却清清楚楚看到,原本自己头顶似乎蒙了一块天盖,闷闷暗暗。这一眼,忽地将天打开了。
他一直有个隐忧,自己不会一辈子都跟着张用,若是一旦离开,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这时,他知道了。
两个人不再言语,却都嘴角含笑,一起默默走着。两肩之间隔着一半寸缝隙。有时,会触到一起,倏而又分开。虽只是轻微一触,犄角儿却如同瞬间又过了一回春天,春风拂面,春水漾心。
他微眯着眼儿,正醉着,阿念忽然说:“不成,我们不能再笑了。小娘子若知道她不见了,我不但不哭,还又吃又笑,怕是要气死了。”
犄角儿一听,忙也收住了心,仔细思想起来。他不知道张用为何让他们来问银器章家的事,也不清楚问到的这些有没有用。既然“天工十六巧”是工部那个宣主簿召集来的,或者该去打问打问他。不过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他是朝廷官员,得小心些,不能轻易触惹。
他把疑虑告诉阿念,阿念却立即笑着说:“我知道他家在哪里!”
“哦?”
“娘老说我这对耳朵还不如两片树叶子,树叶子来风了还要哗啦几声,我的耳朵听了话,却一个字都留不下。其实,我的耳朵比许多人的都灵,小娘子要画各样草虫,她一说我就记得,你信不信,我一口气能说出百十种草虫,蟋蟀、蚱蜢、螳螂、萤火虫、瓢虫这些就不说了,光步甲虫就有上百种呢,大步甲、绿步甲、黑步甲、麻步甲、碎步甲、泡步甲……”
“嗯……步甲虫以后我们再慢慢说,你先说那个宣主簿家在哪里。”
“你瞧我这张嘴,真跟漏水壶一般。那个宣主簿住在定力院南街。二月里我跟着小娘子到银器章家,我到院子里寻阿翠。那个宣主簿正好来了,我听银器章跟他说‘您定力院南街那宅子太窄了些,该换院宽展的’。宣主簿听了,竟咧嘴笑起来,一直笑进了屋。我当时还纳闷,说他宅子窄,他竟乐成这样。”
犄角儿却立即明白,宣主簿官阶低,俸禄薄,自然住不起大宅子,连定力院南街那宅子怕也是赁住的。银器章自然是为了巴附宣主簿,想出钱替他赁院大的。
“定力院离得不算远,咱们一起去打问打问?”
“好啊!定力院我常去,就在内城丽景门里。那里有个白家浴室院,是京城香水行里占头位的,连原先的王宰相、后来的蔡宰相、郑国舅都在他家洗浴呢。他家的澡豆是自家秘法制的,街市上那些肥皂团跟它比,就好似拿我跟我家小娘子比,差了不知多远。用他家澡豆洗浴,皮肤又白又润。你瞧我的手,就是用他家澡豆洗的,细不细,嫩不嫩?”
犄角儿瞅着那白嫩嫩、酥润润的小胖手,忙用力点了点头。
“我家小娘子听人说了他家的澡豆,让我去买几颗回来瞧瞧。我头一次去时,那个院主先还板着茄子脸,说他家的澡豆从来不外卖。我说出我家小娘子的名头,他才笑起来,说情愿白送给我家小娘子,忙用白绢袋儿包了十来颗给我。小娘子得了那些澡豆,想辨明白了自己合制。她碾碎那些澡豆,又是瞅,又是嗅,又是尝,还用水煮火烧。她说唐朝有个药王,叫孙思猫?”
“孙思邈。”
“那我也没记差,猫不是喵喵叫?反正小娘子说那个孙喵喵的药书里记了个澡豆古方,那方子我记得,一共十七味花药,有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莲花、李花、樱桃花、蜀葵花、旋覆花……十七味够了没?”
“还差一味。”
“嗯……对了,还有麝香。小娘子说,白家的澡豆和孙喵喵的只有八味一样,其他的,她只能认出皂荚、葳蕤、白术、白芷和栀子五样,剩余的至少还有七八样,再辨不出了。她只得死了心,织了一张刻丝帕子,让我给那浴室院的白店主,那店主见了刻丝,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从那以后,我每隔几个月都去他家取一回澡豆……”
第十章 蚂蚁
第十章 蚂蚁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苏轼
胡小喜一路快步,出了城西南的新郑门,赶往西郊福庆坊。
这时,日头已经西斜,他正迎着夕照,耀得眼睛都睁不开,额头汗珠不住地滚。他却毫不嫌累,倒觉着这样才畅快。看着沿路进出城的人,他想,这些人恐怕个个都比自己强,或有力、或有钱、或有势。自己身上没气力,肚里没学问,生得又瘦又平常,真如蚂蚁一般。
不过,他倒从来不自伤自惭,生成猛虎便做猛虎,生成蚂蚁便做蚂蚁,这有什么?爹常说,这叫命分。命要顺,分要尽。你不顺命,便一辈子白恨白怨,倒损折了上天给这命里带的福分。你不尽力,便不知道自己的分到底有多大。就像蚂蚁,那么一丁点,却搬得动比自己重几十倍的麦粒、虫躯。
他想着,自己命里注定做不成猛虎,那就尽分做只蚂蚁,瞧瞧自己究竟扛得起多重、做得到多大。
一路来到福庆坊,这一带上风上水,林木繁茂,多是高官富商的别墅园子。他想,柳七是个猫窝匠,得凑着富贵人家才有利市,当是特地选在这里赁房住。他走到路口一间小茶肆打问,那店主立即说认得,柳七常在他家吃面,干干净净、文文气气一个人,赁的是斜对面那条小巷里麻鞋张家的房子。
胡小喜寻着走了过去,窄门窄户一小院旧房。来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含着笑,瞧着极朴善。胡小喜说明来意,那妇人说柳七一早就出去寻生意了。胡小喜听了略放了些心,至少这一个没死,也没平白不见。他又问,能不能去柳七房里瞧瞧?
“他信得过我们,房门倒是从来不锁。可是他人没在,随意进去,怕是……”
“他牵涉到一桩案子,我也只是大略瞧一眼,你跟着我进去看着就是了。”
“啊?啥案子?柳七安安分分、沉沉静静的,多一句话都不说,哪里是惹事的人?”
“不是他惹事,是他朋友出了些事。”
“那你就进来瞧瞧吧。”
胡小喜走了进去,见一个老汉立在正屋房檐下瞪眼瞅着他,瞧着脾性不大好。老汉身后一个十二三岁身穿半旧绿布衫的小女孩儿躲在门边,也望着他,眼里有些惊忧。胡小喜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随着那妇人走到西头那间矮房。
妇人推开了门,胡小喜走了进去,窗纸已经发旧,房子有些暗。里头只摆了几件旧家具、一张木床、一只五斗旧橱、一张方桌、两只方凳。但到处极整洁,床上旧布单铺得平平整整,一床旧布被也叠得方方正正。
胡小喜暗想,看来至少早上离开时,柳七并没有什么事。
“柳七从不让我替他收拾屋子,这都是他自家打整的。他在我家住了一年多了,房钱每回一到月头就拿给我们,一文钱都不差。倒时常打些酒给我丈夫,买些果子给我女儿。我还有个儿子,和他年纪相当,却跑出去浪荡,一年见不到三两面,哪里及得上他一些儿?”妇人叹着气。
“柳七他不打紧吧?”刚才那老汉也走到门边,硬声硬气地问。
胡小喜扭头一看,见他如同一根硬木桩一般,心里关切,却不肯流露,笑癖险些又要发作,忙强抑住:“不打紧,不打紧,不干他的事,我只是想跟他打问一下他朋友的事。”
“北城一个轿夫常来寻他,强跟他借钱。那人瞧着不善,生事的莫不是他?”老汉气闷闷道。
“哦?北城哪家轿马店?”
“不清楚。”
“那个人叫乌五……”刚才那个小女孩儿也凑到了门边,仍半躲着,小声说。
“小叶,你咋知道?”妇人忙问。
“我听柳七哥哥这么唤他的。我还听那个乌五骂他家店主叫王八,那家店似乎在染院桥。”
柳七和马哑子赶到蔡河边时,天已黄昏。
这时舟船泊岸、农人归家,柳条映着霞光,两岸格外清静。这一带河岸边也有不少豪家宅园,柳七隔一阵子就要来寻一圈生意。郑鼠儿就住在前头河湾东岸,柳七经过时,若是能避开,都是尽量避开不见。
郑鼠儿在这里一户造卖肥皂团的人家里当工徒。除了麻罗曾去过洛阳,见识过肥皂团,他们几个都是来了汴京才头一次见着。到汴京头一天,大家挤住在汴河湾虹桥西头崔家客店一间脏旧客房里。麻罗出去买了肥皂团回来,柳七他们几个见了,都有些好奇。那肥皂团闻着极香,瞧着赭黑油亮,梅膏一般,都误以为是京城的什么新鲜吃食。乌扁担一把抓过一个,还大大啃了一口,随即便吐了出来,一阵阵粗声发呕。麻罗这才说这叫肥皂团,洗头洗澡极好。又说大伙儿到了汴京,都好生洗干净些,再不能像在乡里,土头土脸的,吃人嘲笑。
柳七先还不觉着如何,更不愿跟其他人一起惊怪,可用过那肥皂团后,才暗暗惊叹,这物事果然极好,于他最切用。洗过之后,浑身上下又净又香又滑,似乎换了道新皮肤一般。
只是,汴京让他们惊叹的物事实在太多,众人见识过肥皂团后,便不太在意了。唯有郑鼠儿暗暗存了心,想学这门手艺。他到处打问,最后寻到蔡河刘家,他家的肥皂团比别家的要劣一些。别家的除了皂角、豆粉、蛋清,还要加许多香料草药,有的甚至有一二十种。他家却只添些樟脑、大黄、蒿本、甘松,略取一些药香气,洗污涤垢却并不差什么,因此卖的价低,一团只卖三文钱。一般下等人户都爱买他家的。
郑鼠儿便上门去求雇,那家却向来只雇熟工,不收他。郑鼠儿胆子虽小,磨劲儿却足。他天天候在那门前,只要主人出来,就上去恳求,说只要有口饭吃,白干也成。那家主人不耐烦,逼恼了,甚而用棍子打着撵他。他却宁愿挨打,仍天天去求。他已年近三十,却好哭,眼皮又薄又皱,一遇事,立时就包满了泪水,乌扁担常骂他是尿泡眼。他就在那门口泪汪汪守着,那主人被他磨得没了脾性,只得收了他。
后来,唐浪儿笑他什么都怕,为何偏偏不怕挨打,郑鼠儿叹口气说:“我样样都不中用,若再不忍几顿打骂,哪里有我的活路?更不必说这天底下最要人命的汴京城了。”
那造肥皂团的活计并不多难,料是主人家秘配,不许旁人知晓。工匠们不过是捣末、拌浆、搓团,而后等它凝硬。郑鼠儿却始终学不像,他不只人邋遢,手也极不清利,别人搓的肥皂团幽亮圆滑,他捣弄出来的却总是牛粪团一般。主人家见再三教不会,又要撵他,他又哀惨惨地哭。主人家便让他背一袋子肥皂团沿街去卖。
倒没想到,穷些的人见他这么邋遢,自然觉着他卖的肥皂团价钱一定贱,再一瞧货也不差,反倒都乐意买他的。他每天卖出去的比别人都多些,主人家也不再嫌弃他,还把房后靠河的一小间杂物房腾出来给他住。从此,他吃住都得了靠,便哭得少了,还买了身新衣裳。不过没几天,便又油油腻腻、满身脏垢了。
一伙人都劝他,与其在东家那里挨刻剥,不如自己做个小经纪,除了肥皂团,还可以从别家赊些面脂、手膏、澡豆,自家卖、自家得,多挣些钱,也自在许多。他思前想后,仍是不敢。说东家再不好,有房给他住,每月三贯工钱又不差。自己若单另出来,难保不饿肚皮。
他在顿丘家乡时便是这样。九个人中唯有他原本就无亲无故、独个儿一人。他在乡里从不租田种,只愿给人当长工,每天混两大钵糙饭吃,吊着一条瘦嶙嶙的命,真如藏在人家户墙洞里的老鼠一般。
柳七见他畏畏缩缩又邋遢之极,从心底里又厌又怕,逃荒来京城的路上,始终避着郑鼠儿,不敢细看他那双皱皮泪眼,更怕被他沾碰到。
去年夏末,柳七才从那个猫窝匠师傅手底脱出来,开始自己独干,有天下午走到这蔡河湾寻生意,正又累又渴,刚巧撞见郑鼠儿从屋里出来,硬拽着他进去歇脚。柳七见自己白布袖子顿时被他拽出几个乌油手印,已经极丧气。再进去一瞧,屋里到处乱堆了些脏旧物事,满屋尿骚脚臭气,觉着自己的鞋底都比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干净。
郑鼠儿却满脸欢喜,忙腾开一只脏旧木凳,抓过一条破衫子擦了两把,连声让柳七坐。柳七虽然走得脚疼腿酸,却哪里敢坐?郑鼠儿一边抓起个旧瓷壶倒茶,一边咧嘴笑着说:“当年乡里欺负我的那些贼尻子们若还活着,知道我在大汴京城有这样一间房住,过得这般自在,流的口水,怕是能把他们再淹死一回,哈哈——来,喝茶!主人家昨晚赏了我些好茶,说是叫金片,蒸压出来,一整片只有杨树叶儿大小,才一两多重,却要一百三十文钱,难怪叫金片。这是早起才煎的,你赶紧尝尝这金水儿。”
柳七一看那缺口茶碗,和他们当年烧制的磁州窑器相近,也是白釉黑彩、流云剔纹。只是碗壁上许多油垢,白处已经发灰,黑纹又已发褐。他连碰都不敢碰,哪里敢喝?郑鼠儿却狠命塞进他手里,连声让他尝。柳七望着破碗里那乌腻腻茶汤,比毒水更怕人。正没办法,前院有人忽然高声叫:“郑鼠儿!皂团袋子呢?”郑鼠儿忙抓起门边一个破布袋子,让柳七稍等,快步往前院送去了。柳七正巴不得,像丢火炭一般,将那茶碗撂到凳上,慌忙逃离了那个腌臜地界。这之后,再来这里寻生意,他都尽量绕着走,再不敢让郑鼠儿瞧见。
这时,他和马哑子已走过河湾,前边不远处便是郑鼠儿的住处了。夕阳耀得眼睛睁不开,柳七用手遮住,朝前头望去,却见郑鼠儿房门前河岸边围了十几个人。他心顿时一凉,背上一阵寒起。忙回头看马哑子,马哑子也停住了脚,望着那里,满眼畏惧。
“快过去看看!”柳七忙加快脚步,马哑子却犹犹豫豫不敢向前。柳七顾不得他,急步赶了过去。那处河岸是个小斜坡,下头凹进去一个草洼,乱草生得茂密,遮住了这一小块凹地,在岸上几乎瞧不见。许多人围在那草洼边,正在低声议论。柳七忙走下河岸,透过人缝朝里一瞧,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郑鼠儿。
郑鼠儿躺在乱草丛里,身子被草掩住,双眼紧闭,头歪斜着,脖颈下一道深口子,凝了一片血污。嘴里塞着根红头萝卜!
柳七惊望着郑鼠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一桩旧事。那时,他们一伙人才相识不久,一起逃荒,半路遇见另一伙汉子,瞅着他们,眼神瞧着不善。乌扁担和江四立即站到前头,他们几人也过去站到一起,唯有郑鼠儿倏地躲到了树后头。那伙人见不是势头,便走开了。乌扁担回头见郑鼠儿从树后慢腾腾蹭了出来,立即大骂:“一个男儿汉,胆子却只有豆子大!”大伙儿听了都笑起来。郑鼠儿一直埋着头,一声不敢言语。
有天走累了,夜里刚各自躺下歇息,谁都睡不着,却都不愿出声。漆黑中,郑鼠儿忽然低声说:“你们知道我自小经过些啥?”
众人都没应声,只有乌扁担闷声问:“啥?”
“你们比我胆大,不过是命好,没尝过那些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