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滋味?”乌扁担又问。
郑鼠儿却不再吱声,这之后也再不说起。
这时,他躺青草洼里,眼皮微闭,夕阳透过人缝,斜照在他干瘦的脸上,映出一些红晕。他嘴里虽含着萝卜,神情看上去,却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一般。他活着时,肩臂总是缩着,两只手随时紧攥,搓个不住。这时双臂伸展,手掌摊开,像是累极的人终于躺倒在床上。
柳七心里暗想:至少,你再不必怕了。
暮色渐浓,街边店肆渐次点起了灯。
犄角儿和阿念一起来到定力院南街。到了街口,犄角儿向街角一家茶肆打问宣主簿家,那店主却极不耐烦,摆了摆手,话都不愿答。犄角儿一愣,刚要再问,那店主却转身进去了。
“我们点两碗茶!”阿念却高声唤道,“你这里最好的茶是啥?紫笋有没有?白乳呢?胜雪呢?”
那店主回过头,惊望着阿念,连连摇头。
“龙芽呢?雪英呢?银叶?金钱?都没有?”
“这都是御茶,我这小店哪里敢有?”
“那你店里最好的是啥?”
“峨眉雪芽。”
“小芽还是中芽?”
“那两等太金贵,我这里客人消受不起。最好的只有紫芽,一枪两旗。”
“多钱一盏?”
“十五文。”
“点两碗。”
“是,是!”店主忙朝里头吩咐,“点两杯紫芽!”
“这会儿问你一些话,成不成?”阿念笑眯眯问。
“实在对不住两位小哥小姐儿,将才失礼了。不是我不愿答,这两个多月,来我这里打问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这对耳朵都快被问聋了。”
“哦?都是来打问宣主簿的?”犄角儿忙问。
“可不是?自从他出头编那个《百工谱》,京城各行各业蜂子寻蜜一般,全都涌了来,一天都没消停过。”
“都是来巴附他?”
“可不是?一行只选一家。录进那谱里,就如状元登科一般,谁不拼了性命来争这名位?那宣主簿原先只是个小穷官儿,一家十来口,挤在赁来的那院小宅子里,平日连乞丐都难得上他家门。今年却陡然就成了举子们求签祈符的二王庙一般,请托的人把那破门扇都挤坏过几回了。”
“这会儿他可在家?”
“没。这个月初一,他一早出门后,再没见回来。他家人正在四处哭着寻呢。连官府都差了许多人查找,已经十来天了,仍不见人影儿。”
州桥夜市灯火尽都亮了起来,食客游人们也渐渐涌来。
夜市东头相国寺桥口一家小酒店里,牛慕吃醉了酒,趴在桌上正睡着,被店主人轻轻拍醒:“客官,夜市开了,小人店里只有这几张桌,全仗夜市招些买卖。您若实在困,后头有张铺,您去那儿睡一会儿?”
牛慕迷迷糊糊睁开眼,摆了摆手,从袋里抓了一把铜钱丢到桌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出了店。迎面却见一顶轿子停在街边,轿帘掀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宁孔雀!惊得他顿时一颤,再一细看,认错了,只是身形衣饰有些像,眉眼要歪丑许多,像是把个丑妇的头安到了宁孔雀身子上。
他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引得那妇人怪瞅了他一眼。他笑着问:“这位娘子为何惊怪?莫非如《诗》中所云:‘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贼狲,你胡捣什么?”轿子边一个锦服中年男子大步走过来。
“她瞅我,我问她,干卿何事?岂不闻‘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啊!”
那男子一巴掌挥过来,正中牛慕左脸,牛慕顿时摔倒在地。那妇人忙拽住男子往夜市去了。
牛慕费力爬了起来,也不管四周人围看,忍着嘴痛,仍大声吟哦着《诗经》句子,摇摇晃晃往前行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吟至后来,竟如哭一般。
第十一章 水珠心
求己弊不求人之弊者,益。
——《棋经》
胡小喜忙忙往东城外赶去。
他去西郊查看过猫窝匠柳七的住房,并没瞧出什么。想等柳七回来当面问,便坐下来和房主一家闲聊,却也再没问出什么。眼见天渐渐黑下来,柳七仍没回来,便起身告辞,让房主带话给柳七,让他明早去开封府衙门前等候。
胡小喜跑了一整天,已经十分疲累,却知道程门板的脾性,若是有公事,便一意执着,其他一概都不顾。这会儿,程门板恐怕仍在力夫店等他去回复,若等不到,明天见了,必定又是一场怒。
程门板怒起来和别人不同,他不说话,更不骂,只拿那双冷沉沉的眼瞪着你,让你自己说。你解释一遍,他却仍瞪着,你只有再解释。解释得好还罢了,只要略有些虚谎、推诿,他便瞪得越狠,一直瞪到你说出全部实情,又将自己痛责个透心透肠,他才收回那目光。
别人还罢了,胡小喜又有笑癖,一见程门板那双眼睛,忍不住就要笑。有回,他终于抑不住,噗地笑了出来。程门板脸立刻拧起,朝他怒瞪过来。胡小喜心里怕到极点,却一笑便再止不住。程门板脸色发青,浑身颤抖,眼里似乎要射出钢针来。胡小喜吓得要哭,却越笑越凶,直笑到肠子都绞起,才终于拼力止住。程门板却已怒到极处,眼皮一翻,竟昏死过去。
胡小喜吓得真的哭起来,摇了半晌摇不醒,忙去请郎中来看视。郎中说是气机暴逆,塞了清窍,用酒喂了颗苏合香丸,程门板才渐渐醒转。醒了之后,仍昏昏怔怔。胡小喜跪在他身边,百般谢罪讨饶,程门板却始终死盯着房梁,痴傻了一般。胡小喜实在没法,只得火急赶回家,把爹娘和几位邻居全都拽来,给他说情做证。程门板听众人一起起誓,说胡小喜自小便有笑症后,眼珠才慢慢转动,望向胡小喜。那眼神像是在分辨他是人是鬼。半晌,程门板才微微点了点头,喉咙里低“哦”了一声,而后闭上眼,睡了过去。等醒来后,他已恢复如常,仍挺着背、板着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是目光不愿再碰胡小喜。直过了三两个月,才渐渐不避了。
胡小喜也才惊觉,程门板那张冷沉沉的脸背后,竟藏了这么一颗水珠般的心,一碰就破,这之后哪里再敢有丝毫大意?
从西郊到东郊,这一路过去二十里路,再快也得一个半时辰,赶到都要亥时了。他想租头驴子,但一算钱,又有些舍不得,只得咬牙快行。进城后一路往东,到御街时,听到更鼓声传来,已是戌时,却才走了一半,已经累得两腿酸软。他忽然想,都这时候了,程门板或者回家了?他忙转往南边的云骑桥,来到程家簟席铺,见铺门还开着,里头亮着灯。程门板的妻子于氏坐在店门边,手里正在绣一个鞋面,头却不时抬起来向外张望,自然是在等程门板。胡小喜一阵丧气,但还是过去问了一声。
于氏为人和气干练,待胡小喜也一向亲厚,只是有些怕丈夫。听胡小喜问罢,她忙说:“他怕真是在力夫店等你,你还是辛苦些,赶过去吧。若不然,又要恼你耍懒。唉,瞧你,也累得没了形状,我去给你租头驴子,轻省些。”胡小喜口里推辞着,脚却紧跟于氏,到斜对面轿马店租了头驴子,于氏多给了三十文钱,让胡小喜今晚就骑回家,明早再还。
骑了驴,他立刻又精神了,不由得哼起东坡先生那阕《满庭芳》:“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东坡哼完,又换柳词,柳词吟罢,又唱晏家父子,才唱完晏几道那句“觉来何处放思量。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就真的到了力夫店。
下驴一瞧,店门虽还开着,里头却只点了一盏油灯,店主单十六独个儿坐在灯边读书,并不见程门板。胡小喜忙进去问,单十六说:“程介史的确一直在这里候着,不过天黑后,一个府吏赶过来报说,城南蔡河边又发现一具尸首,也是被割了喉咙,嘴里塞了根萝卜。”
“啊?死的是什么人?”
“一个卖肥皂团的。我记得解八八朋友里便有一个卖肥皂团的,不知是不是一个人。”
“那个解八八醒过来没有?”
“没有,仍在昏睡。赵太丞下午来看过,说情势不妙,唉……”
胡小喜愣了半晌,心里琢磨,这案子看来只和这一伙澶州人有关,最早发现那具尸首恐怕也是他们一伙儿的。他进到里间瞧了瞧解八八,果然和上午一样,没一丝好转。他犹豫要不要再赶往蔡河,但实在太累,便道声别,骑上驴,往家赶去。
他家在城东北角陈桥门外,一个临街小铺,后面一院小宅。仅靠他爹做吏的那些薪资,难以养活一家。他娘便操持起那个小铺,日常卖些食罩、吊挂、拂子、蒲坐……到家门口时,店门已经关了,门缝里却透出些灯光。
他下了驴,先凑近门缝往里偷望,他爹和他娘正对坐在灯前,一个在翻看账簿,一个在扎拂子。他娘随口念叨:“这家门户跟咱们倒也相当,那女孩儿我也偷偷去瞧过,模样不差,脸盘圆嫩,带些福相。走在路上都抿着嘴、含着笑,性格儿瞧着也和气。只是柴婆说,她家财礼至少得二百贯,也高得太多了些,搭两架梯子都摸不着脚底……”
“只要人好,聘资你莫愁。”
“一个铜钱一只眼,一文逼死英雄汉。我不愁,难不成半道上白抢人家一个闺女去?”
“你就安心相看,其他的莫乱焦,我已安排好了。”
“真的?”
“灯前头谁跟你说梦话?”
胡小喜听了,心里暗喜。他装作刚到,放重脚步,拍了拍门,大声唤:“娘!”
回去路上,犄角儿不住扭头瞧着阿念。
天已经黑下来,阿念的脸隐在夜色里,经过有些店门前挂的灯笼时,才能瞧见她秀巧小鼻头、抿嘴甜笑的嘴角,映着灯光,像新煮的元宵一般,细白香润。他咽了口唾沫,恨不得轻轻咬一口。
“你又饿了?”阿念忽然扭过脸瞅着他。
“没……没有啊。”
“才走了半条街,只要有灯笼,就听见你吞口水。先前还是酒店食店,刚刚那个是靴子店,你也吞口水。你连靴子都馋?”
犄角儿脸顿时通红,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饥馋,竟还被阿念听到。他忙转开话头:“刚才那茶肆店主不睬我,竟被你降服了他。你真是能干呢!”
“嘻嘻,那都是小娘子教我的。她说,去哪里都不必怕,这世上的人大多是攀高踩低。若有人低看你,你就说出一串最稀罕、最值钱的物事来,要说得像是报自己家里的人名一般。人越势利,胆儿便越小,一串名号就能唬得他们膝盖发软。”
“难为你记得住那么些茶名。”
“我也纳闷,别的我总记不住,小娘子教我的,我一听就能记住。我生下来似乎就是为跟着她。”
“除了茶名,你还记得什么?”
“多得数不过来。不过呢,我家小娘子心上最爱的有四样。头一样是花,第二样就是茶,第三样是酒,第四样是草虫。这四样我记得最多。就好比那些茶,她让我送了一幅刻丝给茶行的行首,每年新茶运到,那行首都拣最好的每样给她送几饼过来。每回她都要让我尝,还让我背下那些名号。她刻丝赚的银钱,一小半都拿来买花、买茶、买酒了。”
“她还吃酒?”
“怎么不吃?她说,男人爱的,我若想爱就爱。男人不爱的,我也想爱就爱。我自自在在一个人,理会旁人做什么?夜里只要有星星月亮,她都要燃一炉香,烫一瓶酒,有花就对着花,没花就对着树,自己闲坐一会儿,谁都不许打搅……你瞧,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不知道小娘子这会儿在哪里?若是在家里,月亮这么亮,她已经吩咐我搬小几、取香炉去了。不成,我又想哭了……”
“那我们赶紧回去,把打问到的告诉小相公,他一定能想出法子。”
两人加快了脚步,匆匆赶回了染院桥。到了朱家,犄角儿伸手一推,院门没闩。推开门一瞧,里头景象让两人一起愣住。
房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唯有院里和廊下有两点灯烛光。院子中间地上搁了盏白罗圆灯笼,绣着柳丝翠鸟,照出一小圈亮光。由于没放平,里头烛焰将白罗罩熏出一团黑。张用跪在灯前,面前地上画了一个方框,里头纵横排着一些玉签。这些玉签由青玉制成,香杆儿粗细,有长有短,长的六寸,短的三寸,在灯光下莹莹发亮,是算筹。张用嘴里急急念着一些数字,飞快变换方框里的玉签排列位置。犄角儿知道张用在运算数字。
另一点灯光则在前廊下,是一小截红蜡烛,搁在晒豆子那只竹箩中间,烛焰微微摇动。竹箩里的豆子还剩一小半,朱克柔的娘区氏仍坐小凳上,低着头,一颗一颗细细检视豆子。她竟真的照张用说的,将豆子按好坏分别丢进脚边三个小箩里,神情专注,全然忘了周遭。
犄角儿又向张用望去,张用仍在飞速移动那些玉算筹。犄角儿虽然跟了张用这些年,却只背过《孙子算经》等一些算术口诀,如“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大致知道算筹横着是奇位数,纵着是偶位数。乘数在上排,被乘数在中排,得数在下排……这时,他只看出张用算的数字不小,而且算式一道道不断更换,估计又是在计算仪象台的那些尺寸数目。
“小娘子的灯!小娘子的算筹!”阿念却奔到张用身边,惊嚷起来,“小娘子最爱净,一点灰末都不许沾,张姑爷竟放在地上……啊?灯罩被熏黑了,小娘子若看见,定要恨死你!”
张用却全没理会,继续埋头飞速运算。犄角儿又扫了一眼张用身旁地上,才发觉满院子地上画满了各样图形,有圆、有方、有条形、有梯形……再仔细一瞧,画的似乎是木杆、齿轮、支架、小木偶……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拼合在一处,正是仪象台草图。
“哈哈,算出来了!”张用忽然大笑一声,将手里剩余的玉算筹一把丢到地上,抬头望向阿念,“你家小娘子这玉算筹平日想必也算不到什么大数目,今天我用它算出了仪象台枢轮尺寸,她若是知道,一定欢喜得紧!”
“才不呢,小娘子说过,这世上最好的都是没用的。”阿念忙俯身去捡拾那些玉算筹,边捡边吹灰拭土。
“哦?她竟说过这话?”
“当然啊。”
“她说过有哪些?”
“多呢。像青天、白云、好梦、诗词、花香、鸟鸣……”
“哦……倒也罢了。还有什么?”
“还有……”阿念却有些犹豫,抬头望向廊檐下的区氏。区氏却仍在埋头拣豆子,全然没听他们说话。阿念脸上露出些羞意,放轻了声音:“还有相……”
“相什么?”张用大声问。
“嘘……”阿念又偷瞅了区氏一眼,声音放得越低,“相……思。”
犄角儿隔得远,听不太清,但看阿念那羞怯样儿,顿时明白是“相思”二字,他心里不由得一荡。
“相思?”张用声音越发大了,“她相思谁?”
这回区氏被惊到,抬眼望了过来,阿念忙用力朝他摆手。
正在这时,门外忽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张作头。”
犄角儿被惊了一跳,忙回头去看,院门外黑暗中站了个人影,看不清容貌。
“谁?”张用回头问。
“我叫柳七。”
在蔡河边看到郑鼠儿的尸首,柳七心里又慌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