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不是因为某些具体的原因而断绝。不,即使表面上有种原因,其实是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事后才牵强附会地找这些借口。因为,如果彼此的心没有分开,当发生可能会导致彼此关系断绝的事态时,某一方就会主动修复。之所以没有人主动修复,就是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了。那四个人无意拯救披头四,就好像眼看着船要沉了,仍然在一旁袖手旁观。
浩介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自己珍惜的东西遭到摧毁了。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一到车站,他就走进公用电话亭,准备打电话给同学。就是上周说,已经去看了《Let it be》的那个同学。
那个同学刚好在家,当他接起电话时,浩介问他,要不要买唱片?
「唱片?谁的唱片?」
「当然是披头四的,你之前不是说,以后也想买齐他们的唱片吗?」
「是说过啦……哪一张唱片?」
「全部。你要不要买我所有的唱片?」
「啊?全部……?」
「一万圆怎么样?如果你想搜集齐全,一万圆绝对不可能买到。」
「我知道,但这么突然,我没办法马上做决定,因为我家也没有唱机。」
「好,那我去问别人。」浩介打算挂电话,听到电话中传来同学慌张的声音。
「等一下,让我想一下,我明天回复你。这样可以吧?」
浩介把电话放在耳边,摇了摇头,「明天不行。」
「为甚么?」
「没为甚么。因为没时间,如果你现在不马上买,我要挂电话了。」
「等一下,稍微等我一下下。五分钟,只要等我五分钟。」
浩介叹了一口气,「好,那五分钟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他挂上电话,走出电话亭。抬头仰望天空,太阳渐渐西斜。
浩介也说不清为甚么突然想卖掉唱片,只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听披头四,或者说,他内心产生了一个季节已经结束的感觉。
五分钟后,浩介走进电话亭,打电话给同学。
「我买。」同学说,他的语气中带着兴奋,「我和父母商量后,他们愿意帮我出钱,但要我自己存钱买唱机。我等一下去你家拿,可以吗?」
「好,我等你。」
交易成立。那些唱片都要脱手。光是想到这件事,心就好像被揪紧了,但浩介轻轻摇着头,这种事没甚么大不了。
回到家后,他把纸箱里的唱片装进两个纸袋,方便同学拿回家。他看着每一张唱片的封套,每张唱片都充满了回忆。
当他拿起《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的黑胶唱片时,他停下了手。
那是披头四在音乐方面尝试各种实验时期的结晶作品,封套的设计也很奇特,在身穿军服的四名成员周围,点缀了自古以来的很多名人肖像。
右侧角落是看起来像玛丽莲˙梦露的女人,旁边比较暗的部份,有一个地方用黑色麦克笔修补过。那里原本贴了唱片的前一位主人,也就是堂哥的照片。堂哥是披头四的超级歌迷,也许希望自己也在封套上占一个位置。浩介把堂哥的照片撕下后,原本印刷的颜色有点剥落,所以就用黑色麦克笔修补了一下。
堂哥,对不起,把你珍藏的唱片卖掉了,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向天堂的堂哥道歉。
他把纸袋拿到玄关,纪美子问他:「你在干甚么?」浩介觉得没必要隐瞒,就告诉了她。「原来是这样。」她没有太大兴趣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同学就来了。同学递给他一个装了一万圆的信封,他把两个纸袋交给同学。
「太赞了。」同学看着纸袋内说道。「真的可以吗?我知道你费了很大的工夫搜集这些唱片。」
浩介皱着眉头,抓了抓脖颈。
「突然感到厌倦了,觉得披头四也不过如此。其实,我去看了电影。」
「《Let it be》吗?」
「嗯。」
「原来如此。」那个同学露出既同意,又无法释怀的表情点点头。
因为他提了两个纸袋,浩介为他开了门。「谢啦。」同学走出门外,然后对浩介说:「那就明天见啰。」
明天?浩介愣了一下,他忘了明天是第二学期的开学日。
看到同学露出讶异之色,他慌忙回答:「嗯,明天学校见。」
关上门之后,浩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当场蹲下来。
6
贞幸在晚上八点多回到家里,最近他很少这么晚回家。
「我在公司做最后的处理工作,尽可能拖延事迹败露的时间。」贞幸松开领带时说,汗水湿了他的衬衫,都黏在皮肤上。
他们一起吃了晚餐。在这个家里吃的最后一顿晚餐是昨天剩下的咖哩,冰箱里已经空了。
吃饭时,贞幸和纪美子小声地讨论着行李的事。贵重物品、衣物和立刻需要用到的杂物、浩介的读书用品,基本上只带这些东西离开,其它东西都留在这里──他们最后一次确认已经讨论多次的内容。
中途,纪美子提起浩介卖掉唱片的事。
「卖了?全都卖了?为甚么?」贞幸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
「没有特别的原因,」浩介低着头回答,「反正家里已经没有唱机了。」
「是吗?原来卖掉了,嗯,这样很好,帮了大忙了,不然很占地方。」贞幸说完后又问:「卖了多少钱?」
浩介没有回答,纪美子代替他回答说:「一万圆。」
「一万圆?才一万圆而已?」贞幸的语气顿时变了,「你是傻瓜吗?总共有几张?我记得有不少黑胶唱片吧。买齐这些唱片,要花多少钱?两、三万绝对买不到吧?你居然只卖一万……你在想甚么啊?」
「我不是想靠那些唱片来赚钱,」浩介仍然低着头回答,「而且,大部份都是哲雄哥留下来的。」
贞幸用力咂着嘴。
「真是食米不知米价,向别人拿钱的时候,多拿十圆、二十圆也好。我们无法再过以前那种生活了,你懂不懂啊?」
浩介抬起头,很想反问父亲,到底是谁搞成这样的?
不知道贞幸如何解释儿子的表情,他又叮咛了一句:「听到了没有?」
浩介没有点头,放下原本准备吃咖哩的汤匙。「我吃饱了。」说完,他就站了起来。
「喂,到底听到了没有?」
「烦死了,听到了啦。」
「甚么?你怎么对大人说话的?」
「老公,算了啦。」纪美子说。
「怎么可以算了?喂,那钱呢?」贞幸问:「那一万圆呢?」
浩介低头看着父亲,贞幸的太阳穴冒着青筋。
「也不想想是用谁的钱买的唱片?你是用零用钱买的吧?是谁赚钱给你零用钱的?」
「老公,别这样,你要向儿子拿钱吗?」
「我要让他知道,那些钱是谁赚的。」
「别说了,浩介,赶快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一下,等一下就要出发了。」
浩介听了纪美子的话,走出客厅,走上楼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倒在床上。他看到墙上贴的披头四海报,坐了起来,把海报撕下来后,用双手撕烂了。
两个小时后,听到了敲门声。纪美子探头进来。
「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浩介用下巴指着桌子旁,那里有一个纸箱和一个运动袋,是他所有的财产。「要走了吗?」
「嗯,差不多该走了。」纪美子走进房间,「对不起,让你这么痛苦。」
浩介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甚么。
「但情况一定会好转,你就暂时忍耐一下。」
「嗯。」他轻声回答。
「不光是妈妈,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够让你幸福,我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即使奉献生命也不足惜。」
浩介低着头,暗想着「少骗人了」。一家人都已经准备跑路了,儿子怎么可能幸福?
「三十分钟后,把行李拿下来。」纪美子说完,走出了房间。
就像林哥˙史达(Ringo Starr),浩介心想。在《Let it be》中,林哥看到披头四渐渐溃散,拚命想要修复,但他的努力白费了。
半夜十二点,浩介他们摸黑出发了。贞幸不知道去哪里借来一辆白色老旧的大型厢型车做为逃亡工具。三个人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贞幸开着车。后方的载货台上堆满了纸箱和行李袋。
三个人在车上几乎没有说话。上车前,浩介问贞幸:「我们要去哪里?」贞幸回答说:「到了就知道了。」一路上只说了这两句话。
不一会儿,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浩介完全不知道目前在哪里,也不知道开往何处。虽然不时看到路标,但都是一些陌生的地名。
车子开了两个小时,纪美子说要上厕所,贞幸把车子开进了休息站。浩介看到了「富士川」的地名。
因为是深夜,停车场内没甚么车子,贞幸把车子停在最角落的位置。他似乎彻底避免引人注目。
浩介和贞幸一起走进厕所。当他上完厕所,正在洗手时,贞幸走到他旁边说:「这一阵子都不会给你零用钱了。」
浩介讶异地看着镜子中的父亲。
「当然不会再给你了啊,」贞幸又接着说,「你不是有一万圆吗?已经够多了。」
又是这件事。浩介十分沮丧。只不过是一万圆,而且还是跟儿子计较。
贞幸没有洗手,就走出了厕所。
浩介看着他的背影,听到内心好像有一条线断裂的声音。
那应该是期待和父母维系在一起的最后一线希望,然而,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浩介走出厕所,朝向和停车位置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他并不知道休息站的构造,但满脑子只想着远离父母。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完全搞不清楚方向。当他回过神时,发现来到了另一个停车场,那里停了好几辆卡车。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坐上其中一辆卡车,似乎正准备出发。
浩介跑向卡车,绕到车后。他向车篷内张望,发现车上载了很多木箱子,没有臭味,而且有可以躲藏的空间。
卡车突然发动了引擎,浩介不加思索地跳上了载货台。
卡车很快就出发了。浩介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无法平静下来。
他抱着双腿,把脸埋进双腿,闭上眼睛。他想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之后,再考虑以后的事,但是,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和以后要如何生活的不安,让他无法从亢奋状态中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