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桑转过身来:“这里的花跟二郎采的花是一样的,都是鸢尾花,可你却说这花永不凋谢,这不是说谎吗?”
萧君默一笑:“只要这些花开在你的心里,它们怎么会凋谢呢?无论时隔多久,只要你永不忘却,它们便会在你的心里一直盛开。我说得不对吗?”
楚离桑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温润之感,嘴上却道:“你倒是会说话,可惜还是诡辩。”
“诡辩也好,说谎也罢,”萧君默淡淡笑道,“我只是觉得,唯有这一片大气磅礴、生机盎然的花海,才能配得上你,至于花环那种东西嘛,未免小气了些。”
楚离桑心中又是一动,却不愿让萧君默看出心思,旋即转过身,径直朝前走去。
两人信步徜徉在花海之中。楚离桑走着走着,蓦然想起了以前和母亲、绿袖一起到伊阙郊外踏青的情景,眼睛不由得迷蒙了起来。
“小时候常听我爹说,人间聚散无常,要珍惜和亲人在一起的每一天,可我当时顽劣无知,听不懂他的话,总觉得一家人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楚离桑微微有些哽咽,“现在我娘走了,绿袖也不知身在何方,我才知道,原来以前的日子是那么幸福。”
“人就是这样子,往往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萧君默劝慰道,“所以,最好的缅怀过去的方式,不是悼念过去,而恰恰是珍惜现在。我想,你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也不希望你活在过去。”
“是啊,你说得对。”楚离桑笑了笑,“所以我现在,就要珍惜跟我爹在一起的日子,帮他做完他想做的事,然后找到冥藏,为我娘报仇。”
萧君默看见她终于笑了,心中大感宽慰:“好久没看你笑了,你一笑起来,好像整片天空都亮了。”
“你就会说好听话糊弄人。”楚离桑娇嗔地白了他一眼,“那我要是阴着脸,你的天是不是就黑了?”
“何止是天黑了?”萧君默笑道,“方才在山上,看你那么不高兴,我心里就一阵打雷一阵下雨的。”
楚离桑又白了他一眼,不过心里却很受用。
萧君默看她心情好了许多,便正色道:“方才,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打算今天就离开这里。”
楚离桑闻言,表情凝重了起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咱们能走出这片大山吗?”
“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定出得去。”
听他说得这么肯定,楚离桑顿觉心安了一些。从被他救出宫的那一刻起,只要跟他在一起,楚离桑便会有一种很充实的安全感,假如没有萧君默,她知道自己和父亲一定无法逃脱朝廷的魔爪。想到这里,心里不禁又对他涌起了感激之情。
“你的伤……都好了吗?”
“当然。”萧君默笑道,“有你这么好的厨子天天伺候着,我要再不好,既对不起那些野味,也对不起你不是?”
“你别辜负那些野味,就算你有良心了。至于我嘛,照顾你纯属报恩,你可别多想。”
“我没多想呀,我只是比较享受被人报恩的感觉而已。”
楚离桑哼了一声。
萧君默嘿嘿一笑。
午时二刻时分,在夹峪沟西北方的一座山峰上,裴廷龙负手而立,俯瞰着脚下的这座小山村,一脸志在必得之色。
十几名精干的玄甲卫在他身后站成一排。片刻后,裴廷龙的副手、郎将薛安匆匆跑过来,躬身道:“禀将军,所有人员都已进入指定位置,夹峪沟的所有出口也已全部封死!”
裴廷龙没有回头,沉声道:“罗彪和桓蝶衣身边,都有咱们的人吧?”
“遵将军命,已经派弟兄们盯住了。”
“嗯,这就好。此二人,一个是萧君默的兄弟,一个是他的师妹,咱们可不能指望他们会真心抓捕逃犯。”
“是的,照将军吩咐,一旦二人稍有异动,即刻拿下。”
“对桓队正要区别对待,毕竟是大将军的外甥女,何况是姑娘家,切不可粗鲁。若真有异动,把局面控制住即可,人直接带来见我。”
“是,这个也吩咐下去了,请将军放心。”
“东边那座大院落,是何处所?”裴廷龙忽然眯眼望着远处。薛安道:“是该村的祠堂。”裴廷龙若有所思:“安排人手了吗?”薛安一愣:“咱们现在是把重兵布置在目标周围和外围的几个路口,至于这个祠堂,三面环山,估计不太可能……”
裴廷龙猛然回头,目光凌厉:“别忘了咱们的对手是谁,任何疏漏都可能被他利用!”
薛安慌忙低头:“是,属下这就派人过去守着。”
“那里是全村的制高点,务必放两名最好的弓手在屋顶上,其他人就近埋伏。”
“得令!”薛安领命而去。
裴廷龙重新凝视着山下,慢慢把目光聚焦到了村落的东北角——那里坐落着五六间簇新的大瓦房,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子的一隅。
按计划,大约一刻之后,玄甲卫就要对这个地方展开围捕行动。
在裴廷龙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两名甲士一左一右看守着一个人,他就是告密者。
萧君默和楚离桑回到孟宅后,立刻分头打点行囊。
萧君默在屋里拾掇着,无意中瞟了窗外一眼,心中忽然生起一丝怪异之感。他旋即走到窗前,把窗户全部打开,凝神望着周围异常宁静的一间间村舍,然后又稍稍抬高视线,注视着这些村舍的屋顶,眉头不觉渐渐蹙紧:“满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咋了?”一旁的米满仓赶紧凑到窗前。
“你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米满仓左看右看,有些蒙:“咋,咋说?”
“附近这些村舍都养了狗,可今天一条狗都没叫;还有,现在是午时,照理各家各户都在生火做饭,可你看房顶那些烟囱,一丝炊烟都没有,也闻不到半点烟火味;另外,平日总有些孩童在外面嬉闹,今天却一个都不见。所有这些,你觉得正常吗?”
米满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困惑道:“咋,咋会这样?”
“附近的狗一条都不叫,很可能是被人杀了;没人做饭,也不见孩童嬉闹,说明有人杀了狗之后,又把周围的村民全都控制了。”
米满仓瞪大了眼睛:“莫非,是玄,玄……”
“没错,”萧君默神情肃然,“他们到了。”
米满仓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们,咋,咋就来了?”
萧君默眉头紧锁:“孟家三郎昨天大半夜就进城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是个赌鬼,手头永远缺钱,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肯定是在城里看见了海捕文书……”
米满仓听不下去了,慌忙抱起自己的大包裹,里面是沉甸甸的三十几锭金子和其他细软:“那还,磨,磨蹭啥?快跑,跑吧!”
“来不及了。”萧君默最后看了外面一眼,关上了窗户,“看这情形,玄甲卫肯定把周围村舍和夹峪沟的所有出入口全都控制了。”
米满仓一屁股坐在了土炕上,眼神因恐惧而发直。
萧君默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叫上辩才,一起来到了孟怀让房中,把目前的形势告诉了二人,然后向孟怀让郑重致歉。孟怀让因旧伤复发卧榻多日,此时一听,却并不惊讶,只淡淡一笑:“萧郎不必致歉,我既然敢收留你们,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孟某这条命,是从玄武门捡回来的,多活了这些年,早就赚了!”
萧君默歉然道:“话虽如此,但萧某连累了先生一家人,还是愧悔无地,而今之计,先生只有把我交出去,才能避免杀头之祸。”
孟怀让立刻拉下脸来:“萧郎这么说,把我孟怀让当成什么人了?”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先生,事已至此,我也只好跟你明说了。玄甲卫突然到此,必是有知情人告密,而我怀疑,此事是三郎所为,所以先生只有顺水推舟把我交出去,并告诉玄甲卫,告密之事正是你授意的,这样才能保住先生一家老小的性命。倘若不这么做,而是跟玄甲卫硬拼,我固然逃不过,就连先生父子四人也只能白白牺牲。”
孟怀让一听告密者是三郎,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逆子!我要亲手杀了他!”
“萧郎,”一直沉默的辩才忽然开口道,“应该自首的人不是你,而是贫僧。因为皇帝真正要抓的,其实只有贫僧一人,只要我答应把《兰亭序》的秘密全都告诉他,定然能够换取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法师,请恕晚辈斗胆问一句,您这么多年守护《兰亭序》的秘密,所为何来?”
辩才一声长叹:“当年先师命组织沉睡,既是为了天下安宁,也是为了让本盟的弟兄及其家人,从此都能像普通人一样,过上太平安生的日子。”
“既然如此,那您一旦供出《兰亭序》的秘密,不是把天刑盟所有人都害了吗?”
“贫僧自然不想这么做。”辩才罕见地变了脸色,“可要让贫僧眼睁睁看着你去赴死,也断断办不到!”
萧君默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看来,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因为每个人都打算牺牲自己保护别人,到头来就是所有人都活不成!
难道,真的只能束手待毙,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萧君默焦急地思考着对策。
他很清楚,玄甲卫一旦完成布控,很快便会发起攻击,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第四章 围捕
桓蝶衣和红玉埋伏在孟宅斜对面的一间村舍中,窗户挑开了一条缝,二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面。有十名玄甲卫跟着她们,却都是裴廷龙的人。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为首一个叫裴三的队正催促道:“桓队正,时辰已到,该行动了。”
“再等等。”桓蝶衣头也不回道。她现在的脑子已经乱得无法思考,只能拖一时算一时,可她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请问桓队正到底在等什么?”裴三不耐烦。
“让你等你就等,哪那么多废话?”红玉回头一瞪,杏眼圆睁。
“你!”裴三强捺怒火,“裴将军有令,午时三刻必须行动,你们若敢贻误战机,当心军法处置!”
“少拿鸡毛当令箭!”红玉冷笑,“依玄甲卫章程,一线行动人员向来就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若事事都听后方长官的,那才叫贻误战机!”
“章程?玄甲卫何时有过这等章程?”裴三半信半疑。他们都是裴廷龙的亲兵,不久前刚刚跟随他从兵部调过来,对玄甲卫的一应规矩还不太熟悉,所以不敢肯定是真是假。
红玉见唬住了他,越发得意道:“不懂就慢慢学!你若是肯虚心一些,本姑娘倒是可以多教教你。”
裴三大为恼怒,却又不敢发作。
就在这时,站在窗边的桓蝶衣忽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红玉一惊,赶紧掉头往外看,眼前的一幕也顿时令她目瞪口呆。
萧君默策马走出孟宅,身前横放着辩才,并持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楚离桑和孟怀让各乘一骑,紧随其后;米满仓和孟二郎共乘一骑,走在最后面。六人四骑就这样在土路上一步一步朝村子的东南方向走去。
桓蝶衣、红玉等人从村舍里冲了出来,纷纷拔刀出鞘,挡在了他们面前,而罗彪则带人从他们后面包抄了上来。萧君默勒住缰绳,和桓蝶衣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不过,桓蝶衣的第一反应是感到欣慰,因为看萧君默的样子,他身上的伤应已大体痊愈。
“蝶衣,把路让开。”萧君默平静地道。
对于萧君默的这个举动,桓蝶衣虽然惊诧,但内心更多的则是庆幸——因为萧君默挟持了辩才,就等于拿住了皇帝最想得到的《兰亭序》的秘密,也就等于给了她一个放行的借口。为了配合萧君默演好这出戏,桓蝶衣故意冷冷道:“我凭什么要给你让路?”
萧君默看着桓蝶衣的眼睛,知道她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图,遂暗自一笑。
“萧君默,识相的话就乖乖下马就擒!”裴三厉声道,“整个村子都被我们包围了,你们插翅难飞!”
“这位兄弟,新来的吧?”萧君默笑道,“知道我手上这个和尚有多重要吗?他是皇上费尽辛苦找了十几年的人,身上藏有事关社稷安危的天大机密。你们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一刀砍断他的脖子,大家来个鱼死网破!”
“你别唬我!这个和尚不是你冒死救的吗?你岂会杀他?”
“此一时彼一时。我当初冒死救他,是想套出他的机密;现在被迫杀他,是为了保我自己的命。怎么样,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裴三闻言,顿时有些无措,下意识地看着桓蝶衣。
“不必看我。他说的话一点不假,那个和尚的确是圣上最想要的人,若有半点闪失,恐怕你我都吃罪不起。”桓蝶衣道。
“我喊三下,你们要是不让开,我立刻杀了他!”萧君默大声喊道,“一!”
裴三越发无所适从,只好央求桓蝶衣:“桓队正,咱玄甲卫不是有章程吗?一线行动人员向来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现在你是头儿,赶紧拿个主意吧。”
桓蝶衣斜了他一眼:“怎么,刚才还拿裴将军来压我,这会儿就让我自个拿主意了?可我这人胆小,最怕别人动辄拿‘军法处置’什么的来威胁我,所以还是你拿主意吧,我听你指挥。”
红玉在一旁窃笑。
裴三大为窘迫,讪讪道:“那个……在下不是刚到玄甲卫没多久嘛,很多规矩都不懂,还请桓队正大人大量,别跟在下一般见识。”
“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又去裴将军那儿打小报告,说我桓蝶衣自作主张、越权行事。”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
“二!”萧君默又是一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