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先生听罢来龙去脉,问杨兴道:“本官大致了解了。不过你要解释解释,为何冯家的儿子要砍了雷教头的头走?”
杨兴不屑地哼了两声,说道:“就凭雷教头平日自视甚高的德行,我等早不爽他很久了,冯家儿子又怎么瞅他顺眼?有些家仆因他目中无人和他起了冲突,被他打坏了,老爷却不插手管教。这雷教头保不准在哪里得罪了冯家兔崽子,那晚被砍死拎走脑袋,我是丝毫不感惊讶,纯属恶贯满盈,该有此报。”
“雷教头先前因何事到宋家做了保镖?”蒲先生平静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老爷征召护卫。”杨兴小声嘀咕道。
“征召护卫是为何故?”蒲先生追问。
杨兴听得,顿时嘿嘿傻笑,油腔滑调道:“当初跟冯家生了些事端,冯家那小兔崽子始终琢磨杀了老爷,老爷不放心,偏要再请个护卫。这不是,才让这不干事的酒囊饭袋雷教头混了进来!”
“事端,所指何事?”蒲先生明知故问。
闻言,杨兴脸色一变,却还是摆出谄媚的神情道:“实话说,这本是冯家的不是。有人许给我家老爷个漂亮小妾,却被那冯家儿子半路抢了去。老爷知道了很是气愤,却依旧肯给冯家一笔重金将小妾赎回来,不打算将事情闹大。
“岂料那冯家的老顽固甚是无礼,把我们一顿怒骂,言辞不堪入耳。我等回家禀报老爷,老爷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把满桌的茶具震得统统落在地上摔个细碎,喝道:‘夺人妾已是无理,此番更相辱骂,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等接了老爷的命令,第二天去砸开他家门,推开老顽固和他儿子,把本该是老爷的小妾生生带了回来。”
“推开?你等狗贼,将朴实良民活活打死,竟敢说‘推开’?”王御使终于忍无可忍,彻底爆发了。他很是激动,挥舞着手臂怒吼道,“你等丧尽天良的人渣,窥得良家妇女,出资强买不说,竟将人生生打死,还敢在此歪曲事实?与冯举人恩爱两年的卫氏,倒成了宋淫贼先看上?宋淫贼如今家破人亡,我却只叹他未遭凌迟而死哩!”
恼羞成怒的杨兴听得王御使恶言相向,更吃了熊心豹子胆,钻上前揪着王御使要打。未及我出手,槐兄早眼疾手快,劈手拿住杨兴,与王御使分开,随即如提孩童般轻轻将他拎起,一猛发力,重重甩了出去,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我似听得骨头爆裂的声音,见杨兴全身瘫软,躺在墙角蔫了,嘴里却不依不饶道:“明明冯家抢人,官府竟不明是非。”说着,他又哼唧起来喊痛,萎靡道:“哼,实话说,那泼妇在家竟打算杀害老爷,幸亏老爷……”
蒲先生一惊,“真有此事?”
王御使却不假思索嚷道:“卫氏实乃贞洁烈女!可怜!可惜!”
杨兴依旧如烂泥一般堆在墙角,吃力冷笑几声,道:“贞洁烈女?哼,那贱妇,表面上装作百依百顺,却突然拿了剪刀要捅死老爷。幸得老爷眼疾手快,一把夺下,把那泼妇活活掐死了,哈哈哈哈!”笑声未落,王御使和槐兄两人哪里按捺得住?两人咆哮着冲上前去,对着杨兴又是两脚。我和蒲先生见状大惊,急忙抢上前去,制止王御使和槐兄两人继续暴力执法。再见槐兄时,我便察觉到他自从分别后,练就了一身神力和拳脚功夫。王御使暂且不提,倘若要槐兄再补上两脚,当真要闹出人命。
蒲先生也上前挡在了杨兴身前,阻止了槐兄和王御使,又扭过头,对杨兴悠悠吐出一句狠话:“档案明确记述道,冯举人在南山被捕时,衣襟上未沾得一毫血迹,刺客不是他。至于那刺客,哼,是神将下凡,惩戒你们这些为非作歹的恶贼!你若如此执迷不悟,污蔑良家妇女,只会与宋平云狗贼同一下场!”
言罢,蒲先生左右一手一人,拉着槐兄和王御使出了杨兴破破烂烂的草屋,回了衙门。当晚在用餐时,王御使依旧愤愤不平,不停咒骂着杨兴的恶行和对卫氏的污蔑妄语。我、蒲先生和槐兄三人不由听得呆了。我心中暗想,王御使是如何做到副都御使之高职的?更加担心起他会在皇上面前对着贪官污吏破口大骂,大闹皇宫。
用完了以王御使一人作为独角的晚餐,我三人便纷纷与王御使抱拳告辞,回房睡去。
第八章 不在场证明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更衣洗漱,便往书房走去。推门而入,只见得蒲先生端坐在案前挥笔写字。见我进入房间,蒲先生将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随手丢弃,道:“飞,关于宋平云一族灭门案,我心中已有些眉目。”
我听得忙道:“蒲先生何出此言?案件至今已有四年,却要如何查证?”
蒲先生笑笑,拉着我就坐,说道:“仅凭泼皮杨兴的证词,便足以看出其中玄机。”
我听得连声问道:“此案乃是侠客所为,却还有怎样的玄机?”
蒲先生撇撇嘴,摇了摇头,说道:“飞,岂忘昨日曾提起,在全家三十余口人中,准确杀死宋平云一家人的凶手,定是对府内情形相当熟络之人?”
“当然记得,只是这却有何指代?”我问道。
这时,门外传来了王御使的呼喊,只见王御使一边跨入书房,一边喊道:“蒲先生此话当真?倘若此案与昨日那无理栽赃良家妇女的泼皮有一丝干系,我定拿他问罪!”
见王御使过了一宿,竟依旧对泼皮杨兴不依不饶,我与蒲先生无奈相视,并未作答。
蒲先生拍拍我的肩膀,笑看王御使道:“二位不妨在心中对此案的经过略加推敲。实不相瞒,倘若杨兴的描述属实,恐怕此灭门案绝不仅是表面上简单。但现在,我们不妨先行拜访几位为冯举人提供不在场证明的证人,听得一二,也对这不在场证明有个判断。”言罢,蒲先生便嬉笑着将我与王御使二人向衙门外推去。
我见状忙道:“蒲先生,莫不等槐兄同行?”
蒲先生却笑道:“二位有所不知,今早魏槐兄早早醒来,便与我打过招呼,唤了郎中往泼皮杨兴家去了。”
王御使听得连连皱眉道:“这是何故?”
蒲先生连连苦笑,道:“王御使有所不知,魏槐兄深知昨日自己出手太重,恐伤了那小厮性命,故今日早早醒来,匆忙赶去相看。”
王御使听得长叹道:“杨兴这等人渣,倘若身故又有何妨!权当为广平除害吧!”
蒲先生听得登时一惊,只顾领我与王御使二人向门外走。我心中暗想,王御使当真是嫉恶如仇不假,却只怕终究因他过度执着,反而引火上身。但又想王御使在我、蒲先生、槐兄三人面前谦虚相敬,未有的半点傲慢官腔,终究也是快意恩仇之人吧!
即刻,我们三人已出了衙门府的大门。正待与卫兵询问道路时,只见槐兄与郎中二人拍马回了府。槐兄见我们立于门前,跳下马抱拳道:“幸亏昨日那泼皮未曾伤了性命!虽折了几根骨头,却并无大碍。没想到昨日一时竟为愤怒冲昏头脑,出手伤人,罪过!罪过!幸得蒲先生与飞兄相劝,不然只恐那小厮早命丧黄泉。”
王御使连忙道:“魏名捕何必如此?那小厮平日乃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得惯了,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昨天幸得魏名捕出手相助,只当给那小厮个教训吧!”
随之,蒲先生对槐兄简单安慰两句,便提起正打算查访冯举人证言之事,槐兄听了连忙询问可否同往,我三人立刻欣然相邀,便四人再次一同上路,寻着为冯举人提供第一证词之人——乐当家去问个究竟。
再次前往乐当家的宅邸门前,敲开门,乐当家见我们四人,连忙笑脸相迎。他侧身抬臂,请我们进屋品茗。蒲先生忙拱手推辞,直言有事相问,接着从袖中取得手册,展开,问道:“乐当家可曾记得,四年前宋平云狗贼灭门之时,曾有人前来此查证冯举人当天黄昏时的行踪?”
乐当家听得登时茫然地仰望天际,他抚着额头,皱着眉费力回忆起来。一旁的蒲先生见此,连忙将手中的卷宗递与乐当家,问道:“乐当家请看,这是当年记录在案,阁下见着,可曾有些印象?”
乐当家阅毕,当即高叫起来,与槐兄道:“正是!四年前魏名捕前来此处查访,确曾问得此事,说是为相如作证所用。如不是先生提醒几乎忘却,实在惭愧!”
蒲先生笑道:“已是四年前的小事。何况比起此等细枝末节,重大之事太多。印象不清实属情理之中,乐当家何必懊恼?既然已有些记忆,敢请烦劳与我几人道来?”
乐当家连连点头,道:“当日,我听门外有人连连大声砸门,时下我与媳妇两人正在屋中下厨,以为相如家又出了变故,我惊得抄起手中菜刀,连忙跑去开门。匆匆开门,我提着菜刀,却不见敲门人的身影。左顾右盼,却见五十步左右,相如身背福儿匆匆向南村头赶路。我与他高叫,他也不作答,只顾快步前行。我心想若不是福儿忽然犯了病,心中顿感忧虑。却想既有彦宁坐镇,应当不在话下。只是心中暗暗怪相如,何至于亲自身背福儿往彦宁家赶?当把福儿暂寄我处,再往彦宁处去是上策。听身后媳妇相问,我又四下巡视一番,既不见敲门人的踪影,我便警惕地关了门,落锁。”
我与蒲先生、槐兄、王御使四人听得,连连点头,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一眼,便知彼此心中对此事中玄机不言自明。于是我们四人便利落地谢过了乐当家,往下一处地方去。毫无疑问,这事定是有人待到往冯举人家拜访的壮汉走后,始终监视着冯举人的一举一动,等到时机成熟,便故意敲开门,遁去身形,诱使乐当家见到冯举人。
诚然,此证明依旧成立,然而其中却有刻意为之的成分,绝对有继续调查下去的必要!
疾行不到三里,我们四人再度来到张掌柜的酒家,槐兄迈步向前,撩开门帘而入,见了张掌柜,便抱拳问候,道明来意。
听槐兄问起四年前店中失窃的情形,张掌柜一时间激动不已,问道:“莫非是诸位已完全破获此案?还请告知小人,那神秘人当年偷去店中刁客的财物是为何故?”
闻得此言,我心中暗暗称妙:既然此事成了张掌柜的一大心结,想必他对当年情形自然记得相当详尽准确。
槐兄却面带愧色地拱手推辞,将不速之客依旧身份不明的情况以实相告。随即又向张掌柜问起当年的情形,张掌柜着了魔似的拼命点头,抢着答道:“当天傍晚时分,店中各家客人尽在吃饭相谈,好不热闹。忽然,店中进了一位甚是奇特的客人。”
见我、蒲先生、王御使三人睁大眼睛,张掌柜更受了鼓舞,道:“此人身长将近七尺,纤瘦,浑身披着混黑衣装,头顶一盖宽大斗笠,又垂着乌黑面纱,丝毫分辨不得面容。他拨开门帘,轻声走进酒家内,四下张望。我问他,不答话,又见他装束奇异,不免心中生出几分恐惧,不敢走出柜台相迎。那客人忽然一个灵巧的箭步向前,一把扯过一位如厕客人的包裹,转身便往门外跑。”
蒲先生忽然打断道:“张掌柜,此人手上可有装饰?”
张掌柜眼睛一转,殷勤道:“一经先生提醒,才想起此事!怪客手上并没有饰物,只是那手背白白嫩嫩,似是佳人所有。如此说来,那人身体却又纤瘦,恐怕若除去面纱,定会被人误以为二八姝丽!”
经张掌柜一言,我忽然无端想起传闻,据说古时天下无双的谋士张子房,外形酷似丽人,走在街道上时常被人误认为美女。张掌柜随即继续道:“我见他逃出门,便顾不得疑虑,起身往门外追。店内其余的客人大抵也是被怪客惊了,竟没有一人前来相助。仅有我一人,哪里追得上那身手矫健的怪客?”张掌柜说着,戳了戳颇有弹性的肚子,苦笑道:“我一路追击,气都喘不上来,一直到临近南山,那怪客却忽然加快了步伐,一瞬间便消失在渐渐发黑的夜幕中,我无奈,只得空手而归。”
蒲先生闻言,问道:“据说张掌柜此行虽空手而归,却在无意间救了冯举人?”
张掌柜一愣,他与蒲先生相视片刻,忽然目光转向槐兄,连声拍手道:“正是!正是!魏名捕在为我调查间,曾透露,我竟无意间证明了冯举人的清白。”见槐兄正要开口,张掌柜连忙摆手道:“不必有劳魏名捕解释。此事却也是巧,我苦苦追着怪客出了村口,正看见冯举人身背儿子往村外赶路。当即我没有半点空闲相问。直到不见怪客的踪影,我只得原路折返,才又与冯举人打了照面。我见他神情慌张,低头赶路,想他莫不是遇了变故。我与他相问,他却只是答道有要紧事要去亲家看看。我那时早已精疲力竭,便没有多问,径直回了本家酒馆。待到喘匀了气,我方才想起冯举人身背孩提,夜间于山中前行很是危险。只是那时我正被怪客折磨得狼狈不堪,哪里有闲情逸致代人操心哩!也幸亏冯举人在南山没遇到野兽袭击。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自责一辈子了!”
蒲先生点点头,又问:“既然怪客将至南山的时候忽然加速遁去,那么他却何不早一口气甩开张掌柜您呢?”
张掌柜恍然大悟,直拍手叹道:“先生所言有理!那怪客一路奔跑,分毫不见吃力的迹象。倘若真一早打算甩我个十万八千里,哪里是难事!”言罢,张掌柜又托起腮帮子,幽幽道:“却是为何如此?莫不是存心要戏耍我张宇忠?”正说着,张掌柜又是一拍大腿:“原来如此!这怪客一定是与我有冤仇,不但取了刁客的盘缠害我官司缠身,更在逃跑时施以此计耍我!不消讲,他那时定是故意放缓脚步,空耗我精力,随后更在落定时返还刁客行囊,正是向我示威炫耀哩!好一个狡诈的滑头!”
槐兄听得笑道:“依张掌柜所言,怪客却也不是与我素来有冤?竟推了如此刁客与我。若不是略施小计,恐怕真要便宜了那厮!”
张掌柜大笑:“造化!造化!魏名捕那时正刚从开封办案归来,本当因旅途劳累,好好休憩,却又顷刻要为此发愁。这怪客却也是不识时务!”
我虽随着张掌柜与槐兄一并哄笑,心中却更警惕起来,想那刺客,不但故意诱出了乐当家,在此更是轻松将张掌柜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不立刻甩开张掌柜,分明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冯举人也。刺客引诱张掌柜自背后超越冯举人一次,行至南山纵身隐去,害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张掌柜垂头丧气返程时,又与冯举人打了照面,充分留下了冯举人行踪的证明,可谓毫无死角。如此想来,这刺客虽然是我四人辛苦追查的狡猾飞贼,然而他手段之高明、时机把握之精准,却让我心中生出了几分敬意。日后原封不动返还了店里遭窃客人的包裹,更平添了几分豁达的豪杰意境。想到前几日被蒲先生利用与他相同的手法,在李县令的闹鬼厢房中被实实在在摆了一道,几乎被唬得魂飞魄散,我心中更加刺痒难耐,恨不得立刻与他想见,两人过上几招。虽然凭借他的才智,我恐怕不出几回合便要败下阵来,但若得结识如此足智多谋、好打抱不平之鬼才,实在不枉我广平之行!
随后,我们四人纷纷婉拒了张掌柜的热情挽留,与他拱手道别,去往冯举人行迹证明最为关键之一环查证:南村头的猎户张家。
敲开门,只见一位身长九尺、声如洪钟的大汉出门相迎。见了槐兄,大汉连忙拱手笑迎,道:“魏名捕,来此有何贵干?”言罢,他扭过头大声对屋内喊道:“娘子!速与恩公一行四人备来佳肴美酒。”说着直将我等四人往室内请,槐兄连连拱手推辞,称此行只是为查实关于冯举人证词之故。大汉听见,又对屋内喊道:“虎儿,快来!恩公有话相问!”随即,他不容分说,憨笑着将我们请进屋落座,亲手端上几碟毛豆。
见此,我四人也不再推辞,与大汉一同落座。
大汉方才就坐,便连连对槐兄拱手,道:“恩公今日特来拜访,不想家中有失接待,实在太过失礼!恩公,我近几日想来,近些年也未曾得罪王家,他家怎恁地顽劣,竟在四年前刻意陷我?”
不等我四人提起,大汉却已自开其口,侃侃而谈。
槐兄答道:“定是王家失了牛犊,心有不甘之际,故意拉人下水讹诈。后来又见有可乘之机,更利欲熏心打算敲敲竹杠。”
大汉听了直摇头:“他们心急却有几分可怜,却怎怀疑到我张天奇的头上?”言毕,他手指着胸膛,满脸无辜地问槐兄道:“恩公,你说,我张天奇哪有半点像窃人财物的小贼?”
闻得此言,我几乎笑出声。这张天奇,竟没想到王家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栽赃,只为讨得赔偿。怎却与他是何人有半点缘故?
这时,大汉却又悲伤起来,道:“我张天奇竟在外人眼中是这等的寡德形象,高祖啊!可怎让我有颜面去泉下相见?”
见憨厚得越发迂腐的大汉,我一时哭笑不得。槐兄只是拍着他的肩膀,道:“不怪你张天奇不上正道,却只是王家见利忘义,无所不用其极!”
大汉听了这话才又憨憨地笑了起来,取过小酒盅,连连与槐兄敬酒。
蒲先生见大汉早忘却了我等前来拜访的本意,便偷偷用手肘杵了杵槐兄。槐兄心领神会,与大汉道:“天奇,不妨与我同僚讲讲虎儿当晚所见冯举人之事?”
壮汉一听,连拍大腿:“这臭小子,怎还没出来?”接着又扭过头去,连连大叫:“虎儿!虎儿!可别要恩公久等了!”
正呼喊间,只见一少年嘭的一声推开后门,倚住钢叉,连连奔上前来,喊道:“爹!唤孩儿何事?”
大汉哈哈大笑,用力拍拍少年的后背,道:“虎儿,恩公要问你当晚见得冯举人之事,可要以实相告,不要出了差池,引来恩公责备!”
少年听得,对我们四人连连抱拳道:“害诸位大人久等,小民深感惶恐!”
我们连连笑着摆手,要他不必在意。我打量眼前少年,只见他身长八尺,约莫弱冠年纪,两眼炯炯有神,浑身挺拔有力,斑斓虎皮缠在腰间,花白束布系于头顶,好一副少年打虎将的派头!想到这对父子,我禁不住暗暗称奇。
礼毕,少年见我四人皆翘首以盼,便连忙讲道:“当晚我记得清楚。爹先前与邻人因牛起了纠纷,隔壁那厮一口咬定我爹窃了他家耕牛,竟告上衙门。爹被李县令扣在衙门几日不得释放,我只好自己带着几位弟兄打猎。那天黄昏时分,打南山回家,我正将打来的猎物掷在院内与兄弟几个查数,却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外喊话,道:‘张公子,我乃下凡之仙女。见令尊受了歹人陷害,心有不忍,特来相告。那恶邻走失的牛正被拴在南山,速速前去领回,以解令尊之厄!’我和几个弟兄听到这话,一时只顾在院中面面相觑,不知真假。踌躇片刻,我才与几位弟兄出门查看,嗅到门前一阵淡淡清香,我心中更生困惑,却想不妨姑且一试。便与几位弟兄几人备上火把,往南山去。”
话至此,蒲先生问道:“如此荒唐言语,怎竟信以为真?”
但虎儿却连连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事后也深感此事灵异,便逮着机会有幸问得冯举人之狐仙伴侣。她与我道:‘此是另有狐仙见你家清廉自爱,故相助耳。’我听了,便求她若寻着与同族相见的机会,请务必当面与我问个分明,道声万谢。后狐仙又见着我,与我戏言:‘几日前偶遇姐妹说起,正是四妹见俊俏公子的父亲落难,故出手相助。倘若公子有意,愿以身相许。’我听了,慌忙连称不敢跑开。她却在我身后隐隐笑哩!说来实在羞愧!”
蒲先生大笑三声,道:“竟没有动心?”
虎儿羞得满面通红,连连摇头,忙推辞道:“不敢,不敢。”
蒲先生便不与他再寻乐子,而是恭敬道:“不必在意,至于冯举人之事?”
虎儿正了颜色,道:“行至南山跟前,我一众见了些牛蹄印,直往南山里去,便愈发相信狐女之言。见天色将晚,我等便点了火把,径直往山中走去。没走出半里地,我隐隐见得在前方疾行的人影,听到孩提的哭声。便连忙与弟兄几人小跑上前查看:想在夜幕时,竟有人敢独自上山,更无半点照亮,这堪称自寻死路。等我一众上前,见得是冯举人身背福儿,正一心赶路。我问话,他也只是敷衍几句,自称有急事往亲家去,并不肯细说其中缘故。我心中甚是惊奇,虽急着赶路,寻牛救爹,又生怕冯举人背着儿子,在荒山野岭遭遇不测。他本是闭门苦读的秀才,哪知这野路的危险?
“我见说不动他,只得喊老三将手中火把给了他,有些光亮,也能驱散些野兽。他接过火把,连连道谢,便继而赶路。我没了办法,只得随他去,却又实在怕他在此间有个三长两短。若真出了祸事,我等一众,岂不成了见死不救?即使逃了官司,却怎受得了一生的良心折磨?更何况,爹的性子也不能允许我为了救他而置他人于危险不顾。于是我呼喊着几位弟兄,一边留神脚下的牛蹄印,一边注意身后匆匆赶路的冯举人。一旦有失,当即刻掉头,出手相救!
“走了不知多少工夫,我隐隐听到身后人声繁杂。扭头望去,见许多火把照耀。随即,便有些官府的衙役捕快,高叫着追上前来。我眼见他们扑倒了走在身后不远的冯举人,押住他叫嚷着杀人凶手。我一众好奇回头询问,却被混在衙役中的宋家下仆呵斥开,命我们自顾赶路,不得插手公事。四周的兄弟与我悄声道,莫非是冯举人杀了恶霸宋家报仇,故此逃命?我答冯举人始终在身后行进,被我们不断留意着,怎可能有机会出手害人?但那些衙役下仆催得紧,命我们不要逗留,我们也只得继续循着牛蹄印前行。”
言至此处,蒲先生连忙插话道:“可曾见得冯举人被仆人扔下的独子?”
虎儿听得一愣,摇头道:“并未。”
蒲先生愤怒地一龇牙:“这群可恶的下仆!竟是等虎儿一行离开方才丢弃福儿!这可当真是要害命!”
虎儿见蒲先生与他致意,便继续道:“又行了几里,我一众兄弟几人渐渐人困马乏,正相互埋怨被妇人耍了个痛快时,忽听林中传来微弱的牛叫。借月光看去,只见路旁一棵树边,拴了个结实的小牛犊。我又惊又喜,连忙跳下马,牵了小牛犊往家赶。却不承想,走回家时天色已渐渐白了。几位兄弟呵欠连天,纷纷告辞回家睡去,我躺在家中小憩,待着衙门府开门,连忙飞奔去,击鼓鸣冤。”
接下的故事,便是王家见了寻回的牛,竟不相认,坚称走失的是壮实的耕牛。却不料被匆匆归来的槐兄牵了自家的老牛,二牛相认,轻易拆穿了谎言,自讨一顿板子。
既问了证言,我们便与张天奇、虎儿父子简单交谈几句,打算告辞。但张天奇父子二人苦苦相劝,求我们四人留下用餐。于是我四人相互商量一番,料想既已将近中午,也更不愿再与诚心相留的张天奇父子二人推辞,便欣然应允。
席间,张天奇不住地称赞槐兄之才,屡次直言正是因槐兄镇守,此地的无赖地痞才不敢造次生事,久而久之纷纷无趣离开。
见槐兄应付得紧,我心中暗暗盘算起这第三件证明。定是有人早牵走了牛犊藏好,又有人哄了张虎儿前去南山寻牛救父。在寻牛的工夫,向来耿直的虎儿见形单影只,连夜前行的冯举人必然出手相护,一路护卫的同时,却又为冯举人留下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既然耕牛早在几日前便走失,闹出官司,便是说刺客早在行凶之前,就已为冯举人做好了脱罪的铺垫,真可谓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如此想来,我心中更对刺客的才能多了几分艳羡。
第九章 案中案
饱餐一顿,我们四人便纷纷起身,与张天奇、张虎儿父子二人拱手告辞。
回衙门府的半路,我见槐兄面色发红,眼神迷离,步履蹒跚,定是醉了。想来刚才张天奇父子二人酒量不凡,更对着槐兄一人连称恩公,轮流相敬。槐兄哪好推辞,只得陪酒,所以才会如此。王御使见状,不忍心苛责,只是和我二人左右搀扶着槐兄,往衙门府缓步而去。
待回到衙门府内,王御使问槐兄可须休息,槐兄却醉意朦胧摆摆手,坚持要一同查案。于是我们四人再次踏入书房,纷纷落了座。见我、王御使二人要开口,蒲先生早道:“果然不虚此行,诸位心中对三件不在场的证明,已有些想法吧?”
见我们纷纷点头,蒲先生笑道:“好,看来对此已是无须多言。那么诸位不如先少安毋躁,待我先讲个深夜奇谈。”说着,蒲先生正襟危坐,讲道:“某年某月某日,晚,月黑风高,一缕暗影如离弦之箭,刹那间从眼前闪过。再看时,只见宋平云狗贼宅邸顶,立着一位满腔热血,路见不平的侠客。他蹲在房顶,无声观察宅邸内的一举一动。忽然,他见院内的武艺人打了呵欠,随即纵身一跃,灵巧地跳进院内,不声不响进入厢房。廊上,他偶遇一位婢女,便毫不犹豫,出手斩杀了正要大叫的她。随后,他轻轻推开两侧房间卧室的门,蹑手蹑脚地行至枕边,四刀,四条人命,四具身首分离的尸体。伸张了正义的侠客,随即偷偷再次推开厢房门。他见中庭伫立着武艺人,便蹑手蹑脚地从身后悄声靠近,逮着机会一刀斩杀。见武艺人未得一击毙命,反倒发出震天惨叫,刺客不慌不忙,再次挥舞手中利刃,割下武艺人的头颅。随即,轻轻穿过中庭,在一片下仆的叫骂声中飘然越墙,消失不见。”
听了蒲先生的故事,王御使连声叫好,而我则想起蒲先生与槐兄口中所说的飞贼团“霹雳火”。猛然想到莫非在宋平云狗贼家当差的雷教头,本是“霹雳火”的一员干将,却叛逃组织,潜逃至为非作歹的宋狗贼家中做了护卫,助纣为虐。查证此事的“霹雳火”首领勃然大怒,当即派了一顶一的刺客杀了叛徒,除去恶霸。至于槐兄,早醉倒在一旁的椅上一动不动。
蒲先生却长叹起来,叹道:“莫非各位没注意到此事中的矛盾么?”
听了蒲先生的话,我忙回想起他所述之事,乍看之下,并无异常之处,于是问蒲先生:“矛盾何在?”一旁的王御使也随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