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猴子不识好歹,您虽宽宏大量,不才却替您抱恨。该惩治惩治这小猴子,叫他知道高低贵贱!不才与汴京东水门外军巡铺的军头相熟,正可请那军头出手——”
朱康诚原要制止,但话未出口,想到那王小槐,心中多少有些不乐,便说:“你自家瞧着办。”
周攀忙答应了一声,兴兴头头地走了。
朱康诚并没有将此事放到心上,直至昨天,收到京城邸报,见上头有王小槐死讯,惊了一下,忙叫人去唤周攀。吏人去后回报说,周攀去汴京发卖货物,尚未回来。朱康诚一听汴京,越发起疑,却又不知真伪。
这时,瞧着那把金钥匙,更是有些焦烦起来。可等了许久,吏人回报说周攀仍未回来。他不由得喝道:“他一定是躲在哪里了。你多带些人,满城给我去寻!”
下午,吏人才来回禀:“周攀果然昨天便已回来了,不过没有回家。西城门一个税吏见到了他,说他和三个人一起出城去了,其中一个是王豪管家老孙。另外两个瞧着有些猛恶,三个人都沉着脸,周攀瞧着似乎有些慌张。”
朱康诚听了,先是一愣,旋即似乎明白了:王小槐恐怕真是周攀所杀,周攀杀王小槐,哪里是替我解恨?他一向觊觎王家那数百顷田产,王豪已经亡故,王小槐若再一死,他便可趁机下手。老孙查知此事,便捉住了他。难道府衙前那死尸是周攀?但据司理参军所报,焦尸身材瘦高,周攀却是矮胖子。何况,若真是老孙烧死了他,岂会将那把贴身珍藏的金钥匙留在尸身上?
想到瘦高身形,朱康诚猛然醒悟:死者是老孙本人!他并非被烧,而是自焚。
看老孙那日颤抖流涕之状,他对王豪父子之忠,绝非虚言。王小槐被杀,他自然痛怒至极,才带人捉住周攀拷问。周攀自然会说是得我授意,却无凭据。老孙恐怕已无生念,因而自焚于府衙前,报复于我……
朱康诚顿时有些慌起来,不知周攀此时在何处,是生是死?死了倒也好,若是活着,一旦追查到他,势必会牵连至我。哪怕我一力推开,这指使杀人之嫌,一旦传出去,人言如墨,终难洗净。
这时,那吏人又回禀说:“刑司也有人正在查寻周攀。”
他越发慌起来,忙说:“你赶紧带人再去寻,若寻见周攀,先带来见我!”吏人出去后,他再坐不住,不由得团团踱步急思。
然而,寻了三天,都不见周攀。他又叫人去皇阁村王家打探消息,吏人回来说,老孙去了汴京,至今未回。他听了,先还顿松了一口气。然而随即想到,老孙人若真在汴京,那把金钥匙比他性命更贵重,如何会在焦尸身上?城西税吏又见他和周攀在一处。他恐怕是从汴京立即赶到了应天府,终究是死在了这里。
那吏人又说,王小槐还魂闹鬼,惊扰得乡里人人不安,三槐王家请了汴京相绝陆青去驱祟。他听后,后背一寒,觉着老孙立在身后一般。他忙叫那吏人带了五十两银子,去请陆青来应天府。
第二天,陆青果然来了,却不收那银子,也并不多言。果然如传闻中野逸高士,见了他,只抬手致礼,洒然自若。朱康诚将陆青请到书房,陆青坐下后,注视了半晌,而后徐徐说:“此乃兑卦之象。得信于人,相欢相悦。无企无图,其悦久长。迎意投欢,虽得终丧。强志逆心,虽悦终怨……”他听了,心中一阵愧赧。陆青最后又说,若欲驱邪归正,清明那天可差一亲信之人,去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那句话,更是惶愧至极:
“为献一点欢,寒伤十里春。”
地篇 秘轿案
第一章 涣
涣,离散也。人之离散由乎中,人心离则散矣。
——程颐《伊川易传》
智常修行多年,原以为早已看破无常,此时却才真真体味出无常之患。
智常今年四十六岁,是汴京孝严寺一名僧人。孝严寺在内城西北天波门内、金水河边,原是宋初名将杨业府邸。杨业征辽,为国捐躯,其子杨延昭将这府邸改为家庙,以祭祀父亲。百余年间,杨家后代早已散落,这座家庙也改作一座佛寺。佛寺不大,只有十余间僧舍,二十多名僧人。
寺中住持是了因禅师,于前年年底圆寂。临终之际,禅师将住持之位传给了二弟子。智常是首座大弟子,对此毫不意外,也觉着该当如此。他虽为长徒,却口讷心钝,于佛理参悟极迟慢。了因禅师只教他守住一个“磨”字,慧不及,行来修,如磨镜一般,功夫到处,自然透亮。他师弟智真却极有悟性,又能勤守戒律,长年辅助师父,操持寺院内外诸事,无不妥帖合宜。孝严寺能有他做住持,自然只会兴,不会衰。智常也乐得外无搅扰,继续磨自家那性命之镜,可他却没有料到,无事中竟会生出许多事来。
先是他两个徒弟在他跟前抱怨:“师父倒是清闲了,我们做徒弟的却落了个上不着,下不挨。寺里几样要紧执事,住持全都差给了自家那几个徒弟。这孝严寺眼瞧着,快的压慢的,顿悟撵渐修,往后谁还肯‘时时勤拂拭’?都去争道‘本来无一物’……”智常听了,忙劝诫:“修行是解脱自家性命,清静处才见本心。出家之人,本就是求一个清静,你们倒去争那热闹?”两个徒弟听了,虽不乐,却也不敢再多语。
他去后院净手,开春肠肚有些燥,他蹲在坑头正在苦憋,却听见外头有三个小和尚在低声争论:“智常首座才是真修行,该由他来做住持才对。”
“他哪里成?每回讲经,只会照着念,一句自家见解都没有。哪里像智真住持,不但经文记得精熟,讲解起来,更是字字高明、句句透彻。”
“你忘了老住持在时反复教诲,解得十万经,不及一脚行?修行修行,便得去行。智常首座虽说不得,却处处行得深,这么些年,哪里见他生过嗔恼?他没做成住持,何曾道一个屈?仍旧那般安生清静,如常修行。再瞧瞧如今这孝严寺,佛门生生演成了公门……”
“嘘……住持那小探子来了——”
智常听了,心里微有些着意,倒不是为那住持之位,而是为师弟智真言行。自从继任住持,师弟面上顿时多了些严奋之气,声量也比常日高重,像是事事都要下狠力整治一番。虽说师父在时,行事宽缓,寺里众僧略有些散漫,但于寺规修行上,却并无懈怠,更未见谁敢过犯,哪里须得整治?
不过,智常旋即也明白,就如修行,一人有一人之习性,或刚或柔,或顿或渐,根器不同,强求不得。师父以缓,师弟以严,各有其因,各行其路,缓未必尽是,严也未必尽非。师弟既已是住持,且由他行事吧,因此,智常便也未再多想。
智常还有个师弟,这几年一直在洛阳白马寺修行。他听到师父往生讯息,立即赶了来。诵经超度过师父后,他到后堂来和智常说话,这位师弟心性最至诚,极少道人短长,这时却连声感叹:“如今世风浮薄、人心惑乱,正该我佛门弟子发慈悲愿,拯世救溺。可惜连佛门也染上末法之习,尤其咱们这禅宗一门,如今只知骋口舌之辩,争机锋之巧,却失了那明心见性之本。师父当年见我迷于激辩,便教我闭口修哑功,说不言一字,若能见得,方为真悟。师兄弟几人中,唯有师兄你最质朴少言,以行证悟,这才是修行正途。师父实该命你为住持,一朴皆朴,一诚皆诚,这孝严寺才不至为末法侵染……”
智常当时虽没有多言,那师弟走后,他却不由得独自回想思忖:师父常说我修行虽勤进,心怀却不够宽宏,未具大乘慈悲,只知小乘自渡自脱之法。如今师父圆寂,我若再这般只知自家解脱,恐怕终难修得正果。哪怕不能拯济众生,至少也该教引寺僧。只是,师弟如今已是住持,我若去干涉,势必会生出嫌隙,更有违佛法清静之道……
他这般来回思虑了半晌,非但没有寻出一个好法子,反倒回旋往复,纠结不已。几十年来他夜夜安睡,极少做梦,那几晚枕席却似乎处处硌硬痒痛,让他整夜辗转难眠。
他那大弟子圆照似乎觉察了他这心思,有天清早又凑近他,悄声说:“师父,寺里大半师兄弟都在埋怨住持,说这孝严寺被治成了县衙,住持如县令,他那几个徒弟更是吏人一般,一切柴米油盐、香烛法事,但凡有一文进项,尽都被他们把持。若再这般下去,孝严寺便要成智真府了。那些师兄弟都在商议,推举您来做住持——”
“休得胡说!智真师弟是师父亲命的住持,哪里能说换就换?”
“寺里自然由住持说了算,寺外便未必了。”
“什么?”
“这天下寺院任命住持,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咱们这种师徒法;另一个是十方制。十方制不由本寺自定,而是由几座寺院住持各自推选高僧,一起交由官府选定。汴京城大半寺院都采用十方制,咱们孝严寺太小,因而沿用的这师徒传袭法。可其实,师祖当年是中途才来这孝严寺,他任住持,也是用了十方制。徒儿问过了,这任命之法,可以向官府申报更变。官府也乐得将师徒法改作十方制,这样便好管辖。”
智常心里微微一动,忙收敛心神:“勿要生事!”
“如今不是咱们生事,是那住持生事,惹得众僧怀怨。若不及早止住,徒儿怕大半寺僧都要散伙了。”
智常垂头默想了一阵:“若向官府申报,便是拆师弟的台子,平白便惹出冤仇,这寺里也再难安宁。”
“咱们只偷偷申报,再由官府差选,住持哪里能知晓?”
“官府若是差选了寺外其他僧人呢?”智常话才出口,顿觉失言,露了自家心迹,不由得涨红了脸。
“此事师父不必担忧,咱们孝严寺虽小,却也并非闲常野寺。宫中太傅杨戬将家人灵牌供养在咱们寺里,这些年,年年清明都亲自来斋醮祭拜。咱们只须请告杨太傅,由他给那祠部发句话,祠部敢不听命?”
“杨太傅如何便会听你的?”
“徒儿无意中发觉了一样对象,想必那杨太傅一定中意。”
“什么物件?”
“师祖留的那包东西。”
“你竟敢私自偷瞧那包东西?”
“徒儿哪里敢偷瞧?只是今早清理那柜子时,那包袱竟散开了,里头掉出一张旧纸——师父稍等,徒儿去取来——”圆照跑去了外间。
智常坐在禅床边,心里一阵起伏,他知这心念不对,却又难以克制。他正在忐忑,圆照已快步走了回来,拿了一张纸,双手小心递了过来。他接过一看,是张田契,纸张极旧,残皱泛黄,再看契书年月日,竟是神宗熙宁九年,距今已有四十四年。他不解其意,望向徒弟。
“师父看那田土地名,再看那买主姓名——”
“襄邑县皇阁村,杨德——这又如何?”
“这杨德乃杨太傅父亲。”
“哦?”
“这旧契不知为何,竟会在师祖手里。这田契是杨太傅家旧物,送还给他,自然比任何金宝都贵重。”
“师父临终之际,将这包东西留给我,叮嘱我转交给陆青。我哪里能私自送还给杨太傅?”
“陆青不知去了哪里,徒儿去寻过两回,都不见人。那包袱里是几本旧册子,这张田契夹在其中一本里头。师祖恐怕只是要将那几本旧册子给陆青,早已忘了里头还夹了这张田契。这田契是杨太傅家旧物,自然该归还原主。”
智常又低头细看:“这田契上田主是姓陆,难道是陆青父祖?”
“哦?这……即便是陆青父祖,已过了四十来年,他要这旧契做什么?杨太傅这般有孝心,他父亲遗物自然贵重无比。买卖两家,一轻一重,自然该还给重的那边。陆青哪里会计较这些小事?等他来了,师父跟他解释两句便成了。”
“即便如此,去年清明,杨太傅来寺里祭拜,那个游方僧人混入寺中,意图行刺。虽幸而被皇城使发觉,免了一场祸难,但遇了这等惊吓,杨太傅今年恐怕再不会来了。他在皇宫之中,你如何将这田契送给他?”
“杨太傅不来,他底下有个黄门内侍,名叫刘西,时常出宫来传信递物。徒儿与刘西有些私交,就交由他呈送给杨太傅,再将这改任住持的事托付给他——”
智常犹豫起来,望着那田契,说不出话。
“此事就由徒儿去办。师父莫要多虑,只作不晓得便是了。”
智常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默许徒弟拿走了那张旧田契。
可过了几个月,都毫无动静。圆照见了他,始终有些愧色,说田契已让那小黄门刘西转呈给了杨太傅,转任住持一事也已托付给了他。刘西满口答应,却至今没有回音。
到了清明,杨戬也果然没有再来孝严寺。倒是陆青云游归来,得知师父圆寂,忙赶到寺里。陆青也算是智常的师弟,不过没有出家。智常将师父留的那包东西交给了陆青,犹豫一番,终还是没有提及那田契。
换任住持一事,也便再无下文。智常反倒暗暗有些庆幸。他曾听师父说,世间最苦莫过于缘,善缘尚能让结缘之人欢喜一时,恶缘则只生罪孽。哪怕只小如豆粒,也会生根发芽,绵延牵转,不知多少年才会休止。自己默许徒弟去做那等事,无疑是在结恶缘,一旦生发,恐怕会生出无限罪孽。
于是,智常再不多生烦恼,照旧勤自修行。而孝严寺则在师弟管领之下,比师父在时更清肃有序,智常也极感欣慰。
今年二月,陆青又来了一回。智常知道陆青和三槐王家一个叫王伦的往来甚密,而皇阁村东边田地早已被三槐王家宗子王豪买下。他想起那张旧田契上那块田正在皇阁村东北,便随口问了问王豪。陆青竟说王豪父子均已过世,连管家也不知去向,那家已经绝户败落。
智常猛然想起师父所说的恶缘,王豪父子丧命绝户,难道是由于那张田契?他顿时慌了起来,迅即被陆青发觉,他只得将那田契一事说了出来。陆青听了,并不意外,似乎早已知晓,只微一沉吟,望着他说:“一沉能凝志,一举可涣心。要解这恶缘,除非清明那天,叫圆照去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低声念诵一句话。”
“什么话?”
“无心未必安,有悔方得宁。”
第二章
节
节者,事之会也。君子见吉凶之几,发而中其会,谓之节。
——苏轼《东坡易传》
刘西常爱搓手,喜时搓,忧时搓,躁时也搓,唯独愤恼时不搓。愤恼时并非忘了搓,而是在这宫里哪里敢愤恼?即便有,也丝毫不敢流露,只能暗地里掐自己手指,或拧自己腿肉。
刘西是宫中内侍,今年二十六岁,生得白白细细。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爱搓手,或许是儿时在家中麻绳搓多了。他家原是开封祥符县农户,四五岁起便得做农活儿。他最怕的是搓麻绳,一搓便是一天,手掌搓得钻刺烧燎,却只能搓一搓掌心,略消消痛。正由于这熬不尽的辛苦,他爹娘听了别人的劝,将他送进了宫中,那年他八岁。
宫中一个内侍用一辆车将他接走。那内侍头戴乌纱冠,身穿绿锦袍,浑身明耀耀的,仰头望去,像是一座青峰罩在霞光里,吓得他不敢出气。那内侍取出一张纸,让他父亲在上头画了押,将一锭五十两银铤搁在破桌子上,便叫刘西出门上车。刘西懵懵跟着,上了那辆光彩彩的车,坐在那铺了青锦垫的长凳上,腿抖个不住,既怕又欢奋,都忘了这是要远离爹娘,只知道自己将要去那全天下最富贵的所在。直到他娘追上车子,哭着唤他时,他才把头伸出窗子,也哭着叫起娘来。
头一次进京城,透过帘缝,望着那满街富丽繁盛,刘西瞪大了眼,心跳个不住。及至见到皇城那红鲜鲜宫墙、黄灿灿殿顶,更是不由得惊呼出声。车子在皇城东门前停下,他跟着那内侍快步走了进去,迎面见无数碧瓦朱檐、大殿高楼,巍立于晴空之下,天宫神殿一般,让他顿觉自己如同田埂上一只屎蜣螂,到了这里,恐怕连半天都活不过。
沿着宫墙,走过一条长长巷道,他被那内侍带到角上一座僻静院子里。另有一个内侍迎上来,两人说笑了一阵,而后打开边上一间房门门锁,让他进去,说先饿两天,把屎溺都空干净。他顿时怕起来,却又不敢违逆。走进去一瞧,屋里有些暗,臭气熏人。一张大炕占了大半间,炕上有七八个孩童,有的缩躺,有的歪坐,有的靠着墙在哭,声气极虚弱。看衣着模样,也都和他一般,来自穷苦人户。床脚有两只溲桶,臭气便是从那里散出。那内侍从外头锁上了门,房里越发昏暗。他站在门边,怕得也想哭,却又不敢哭。站了半晌,才小心走到炕边空处,坐在了炕沿上。
他没想到,自己果真被锁在里头饿了三天。头一天尚好,早起他娘特意给他烤了几张吊炉烧饼,切了些芥菜丝夹在饼里,又烧了一大碗抹猪肉,让他吃了个尽饱。同屋那几个孩童尽都饿得呻吟,他却还受得住。天黑时,还摸下炕,去那溲桶里屙过一回。乡里屙屎,都是用土块或草叶来揩,他却不知这里拿什么来揩,四处望了半晌,月影下,见窗台上有根竹片,便拿过来刮净,又爬上炕去睡。睡到半夜,饥火烧起来,他翻来倒去,哪里再能睡得着。饿到第二天,肠子像是拧起了一般,他也忍不住哭起来,哭声比那些孩童都大。哪怕五岁那年乡里着了旱灾,他也不曾这般饿过。到哭不动时,便开始渴,喉咙焦干,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如其他孩童那般嘶哑呻吟。
其间内侍开过几回门,将那些孩童一个个半拎半拖,带了出去。到第三天,只剩刘西一个,缩在那空房大炕上,渴饿得已没了活气,像是旱天烈日下,一只屎蜣螂倒在干裂焦土上,垂垂等死。只剩一丝心念,昏半晌,奄奄唤一声娘。
下午他隐约听着门又开了,自己被人拎起,提在半空里,驾了云一般,进到另一间房,被放到一张木椅上,斜靠着坐下,而后嘴里被灌了一些水,又似酒,又似药。喝下之后,他胸口一热,生出了一丝气力,微微睁眼,见腿下放了一只大陶盆,里头盛满炭灰,盆沿和灰里都滴浸着深红色,是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领青绢袍,衣襟上沾满了血,手里握着把雪亮的尖刀。他顿时惊恐起来,可身子麻住了一般,一丝都动不得,只略张了张嘴,便昏沉沉,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痛痛醒,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昏黑,只有几点烛光照映。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手脚都被绑住,大字形躺着。痛是从两腿间传来,他忙拼力抬起头向那里望去,一见之下,唬得头皮几乎裂开:他的裤儿被脱光,两腿间一片稀烂,抹了些深褐药膏,药膏中间插了根麦管,那溺尿的小雀儿已被割去。他顿时惊哭起来,喉咙险些挣破,却发不出声气,只有一阵嘶叫声。一个老瘦内侍走了过来,朝他尖声说:“莫要乱叫,当心挣裂了创口!你好生将养,小命保不保得住,还得瞧这三个月熬不熬得过。”
刘西听了越怕起来,哪里能止得住哭?但喉咙干哑,哭了半晌也没哭出半声,如同被丢进深窟,漆黑枯冷,只依稀见得到一点儿天光。他不知那天光为何,却知道一定不是爹娘。爹娘只说送他去皇帝跟前享富贵,这些惨苦从没提过一个字。可除了爹娘,这世上哪里还有天光?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熬过那百天,他躺的那间屋叫蚕室,没有窗户,四周密闭,不见风日,生着炭火。每日只能吃几口粥,留住一线性命。躺了几天,微能起身时,他来了尿意。那老内侍扶他下了床,托着他,小心蹲在床边一个小瓦盆上。两腿间的创口痛得他又哭叫起来,可拼命咬牙,才挤出一点儿尿水。那尿水沿着麦管滴进盆里,渗到创口周边,一阵阵钻心蜇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
如此几十回生来死去,腿间那创口才渐渐结疤平复。其间,他拼力望着头顶那一点儿天光,知道那是大风寒夜里仅余的一点儿火光,那光若熄了,他也便死了。与他一起,共有八个孩童去了势,六个没能守住那点光亮,送了命。最终只有他和另一个健实些的活了下来。
等他终于走出那蚕室,头一眼看到外头天光,发觉自己竟似死过几世,比自己祖父更苍老,不再是八岁,而是八十岁、八百岁。
他被分派到后苑东北角的隆儒殿,换了一身黑绢袍,跟着一个老内侍洒扫庭院。半年多,他都说不出话,每日只在晨昏时,抓着扫把去默默清扫。而后便坐在老内侍身旁,搓着手听他讲宫中旧事。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新奇,他却并不如何动心,像是在听自己祖父念诵田历一般。至于这宫中威严富贵,也再难叫他惊叹,只觉得处处都透出森森冷意。尤其这隆儒殿,只是个小殿,原本是侍臣给天子讲读经史之所,但隆儒殿前头还有个大殿叫迩英阁,要宏壮许多。那时哲宗皇帝猝然晏驾,当今官家刚刚继位。这位官家喜好雅贵,只在迩英阁听讲,从未到过这隆儒殿。除去偶有内侍进来取放文札书籍,平日难得见其他人,只有他和那老内侍守在这里。
爹娘唯一没有骗他的是,宫中饭食比家中的确好出许多。每月那老内侍带着他去内东门司领取粮肉菜蔬盐醋,而后在隆儒殿后头小厨房里自家烹煮。顿顿都能见荤,那老内侍又极好吃,每顿都要轮变些菜样,刘西都从没见过,样样都鲜美。每月他还有一贯俸钱,那老内侍要他拿出五百文来添补饭食,自己也出一些,时常托一个能出入宫门的内侍去外头捎带些时鲜菜蔬熟食,因而他在这里,每日都吃得极香肥。口腹油润了,不但人渐渐丰白起来,心也随之平复了许多,再去溺尿时,也不再偷哭了。
不过,他心思活动起来,是一年后了。有天,一群内侍忽然走进隆儒殿,走在中间那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头戴乌纱漆冠,身穿绯锦袍,腰环犀玉带,样貌温雅,神态平和,浑身却隐隐透出些贵重之气。在众内侍围拥之下,如同乌鸦群里一只白鹤。刘西从没见过人竟能这般尊贵,不由得微张开口,有些惊愣。身旁老内侍悄悄戳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忙也拿正了扫帚,躬身垂首。
那人进到隆儒殿,半晌才又出来。老内侍带着刘西一直恭立在庭边,那人走下台阶时,刘西忍不住又抬眼偷瞧,那人恰巧也望向他。刘西慌忙低下头,不过那一瞬,他发觉那人眼中微露出些笑意,极温煦。
那人走后,老内侍才说那是杨戬,如今新任入内内侍省都知。中官分为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一前一后,又称南班和北司。北司为内苑,更亲近皇帝后妃,因而贵于前头南班。杨戬如今管领北司,中官十一阶,他才年过三十,便已升到了顶。
老内侍又讲起一段旧事:杨戬当年也是八岁入宫,如你一般,也是从小黄门做起。十二岁那年,迩英阁缺了一个侍墨,选中了御药院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小黄门。墨监那天去御药院领人时,那小黄门却被人毒死了。这场祸事无意间竟成全了杨戬。那墨监见那小黄门被毒死,只得叹气离开,出了御药院,忽听见旁边墙角树后有个孩童在诵念经书,走过去一瞧,是杨戬。杨戬幼年粗习了些文字,只背得出一部《孝经》。那墨监见他背诵得极流利,便选了他去做侍墨。在迩英阁侍墨,常能亲见皇帝,杨戬在那里沾了皇气,虽说之后也起落几番,却自此得了机运,一路升进。那老内侍讲罢,连声感叹:“节运节运,一节转一运,一运成一命。”
刘西原本已灰死了心,不知在这深宫大殿里还能望些什么。这时听了,心思不由得活动起来,偷偷想:若是能如杨戬那般尊贵一回,才算没白残了这身子。
只是,他却逢不着杨戬那般好节运。大宋初年宫中只有一二百内侍,到当今这官家,已陡增到几千。官阶升迁极难,像那老内侍,在宫里勤苦一生,仍只是个低等黄门。刘西这十八年用尽了气力,也才升了三阶,从最低贴祗候内品到第十阶祗候内品,再到第九阶祗候高班内品,被差往御厨,任了个管领菜蔬的小勾当差事。而这时,杨戬已位列三公,官封太傅。
直到前年,他才逢着一次节运。有一天,杨戬身边一个殿值官来到御厨,说太傅哮症发作,失了胃口,已经两顿未进食,唤御厨烹几样新鲜提兴的菜式。杨戬平素于饮食一向简淡,那几个御厨向来不知他喜好,商议半晌,都寻思不出。
刘西当时正在厨房中点检菜蔬,听见后,想起自己娘和杨戬是同乡,忙搓着手对那殿值官说:“太傅原籍拱州襄邑,办些家乡吃食,恐怕能动动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