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也反复问过那店主,他说那周二相公哪里能认错。”
雷德清顿时惊住,这周攀是他妻弟。原本选官任职要避嫌,但他妻族在青州,周攀自小被过继出去,随养父迁移到了应天府。雷德清来此赴任,周攀忙巴附过来。雷德清见周攀还算识得高低,在应天府开间生药铺,家境也颇过得,才认了这门亲。
雷德清忙问:“此事你没有告诉旁人?”
“卑职哪里敢乱说?卑职去问那油铺店主时,所幸并未说明来由,因此,他也不知所问何事。”
“嗯……周攀一定不会做这等事,你暗地里去查问查问,莫要让人知晓。”
“卑职这便去。”
那押司走后,雷德清才连连跺脚,连声骂那周攀。这两年周攀借着他的势,四处招摇,恐怕满应天府都知晓周攀是他妻弟。他恨恨想,若真是周攀做下的,也只有秉公处置,不能让他牵累了我。但随即,他又想起那片褶子田,周攀恐怕要拿那事来要挟自己,叫我替他脱罪。念及此,他越发烦躁,后悔自己不该起那贪念。
他俸禄虽不低,本俸月钱三十五贯、绢二十六匹、罗一匹、冬绵三十两,另有米、面、茶、炭、奉马、仆人衣粮。到应天府任职,还有二十顷职田岁收贴补。只是,他家中有二十余口人,几个儿子又都是恩荫得官,并非应举出身,官职低微,俸禄都难以自给,仍靠他一人支撑。他又胆小,不敢如其他同僚那般肆意纳贿,因而始终有些拮据。尤其年事渐高,不得不想退路。
去年春天,周攀欢欢喜喜跑来说:“姐夫,我发觉一事,拱州和应天府两州之间,宁陵和襄邑两县交界处,藏匿了上百顷田,并没在田籍上,从没缴过一颗税粮。那些田全都被当地九大豪强占去,其中王豪占得最多,有三十多顷。他们把那田唤作‘褶子田’。王豪如今病危,眼看便要落气。他一死,家只剩个幼童,再无人做主。姐夫不是攒了些银子,正在思谋着卜买些田地?不如趁这良机,去跟王豪商议,将这片褶子田买过来,往后,就算姐夫致了仕,这田仍可不缴两税,子子孙孙都受益,岂不便宜?”
雷德清听了,先立即摇头,朝廷严令,官员不得在任所买田。周攀又说:“这有何难?全天下官员豪强哪个不诡名寄产、隐占田地?姊夫买下来,只说是我买的,谁能查得出来?等明年姊夫离了任,不就顺理成章,谁还能道个三四来?姊夫若要买,就得趁王豪病重之机,一旦错过,便被别人抢了去。”
他被周攀一番急言快语说得昏了神志,便叫周攀去办。他不知周攀如何说服了王豪,竟真的将那三十多顷地买到了手,而且每亩比常价少了两贯多钱。为防旁人察觉,田契上只写了周攀的名字。他又与周攀写了一纸私约,待转官离任后,便将田契改到自己名下。
如今这田算起来,乃是周攀私产。焦尸案若真是周攀做下的,一旦追查起来,难保不将这诡名匿田之事牵扯出来……想到这些,雷德清被一口茶呛到,咳得几乎背过气去。总算缓过来后,他忙命手下人去周攀家,若见了他,立即带来。
过了半个多时辰,手下人才急急来回复,周攀并不在家中,他家人也在担忧,说几天前,周攀便外出办货,至今仍未回来。
雷德清听了,越发焦忧起来。周攀昨天既然去买油,自然是回来了,他为何没有回家?又为何要在府衙前烧死人?周攀那人,一向精明,即便要行凶,也不会这般招摇。难道并非他烧人,而是人烧他?
雷德清被自己这念头吓得一颤,忙叫人准备轿子,带他去看那焦尸。常日间,他连死猫死鼠都不敢细看,到了那停尸房,冷阴阴、臭熏熏,更是吓得浑身僵麻。他强忍住厌怕,慌瞅了那焦尸一眼,立即转身逃了出来。到了日头底下,长呼了几口气,才醒过神:那焦尸并非周攀,周攀要矮胖许多。
他忙叫手下所有人,满城去寻周攀。可直到天黑,都不见周攀踪迹。快要上床安歇时,那个押司寻到了宅里来。
“通判,卑职虽未寻到周二相公下落,却问出一些蹊跷来。”
“哦?快说!”
“昨天下午,不但那油铺店主,沿路有几个店肆的人也都见了周二相公。而且,周二相公并非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那三槐王家王豪的老管家。”
“孙田?另外两个是什么人?”
“那两人不知是何人,不过,据说样貌极粗猛。另外,瞧见的人说,周二相公神色不像常日那般挥洒,垂着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
“不情不愿?”
“油铺店主说,周二相公买油时那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有人逼着他买一般,那两个汉子紧站在他两边。最后一个见他的是西城门的税吏,他也说,周二相公似乎不肯出城,他身旁那个汉子还推了他一把。出了城后,便再没人瞧见周二相公了。”
“你跑了一天,先去歇息吧。等这事查明,我再一并赏你。”
那押司走后,雷德清坐在灯前,虽然困乏,却毫无睡意。
如此看来,这凶案是那老孙所为。他带人强逼周攀买油,将油罐子留在尸首旁,以嫁祸给周攀。他为何要做这等事?难道是去年周攀买那片褶子田,倚我之势,强逼了王豪?随即,他猛然想起清早邸报上说,王小槐被人烧死。
难道老孙是为主报仇,才在府衙前烧死了那人?那人是烧死王小槐之凶手?但老孙为何要嫁祸给周攀?是两仇一起报?他若是怨恨周攀强买了那片田,自然知道真买主是我,他嫁祸给周攀,其实是想将我也牵连进去?
雷德清吓得站了起来:老孙怨恨的是我,那日我不该说那些话……
正月初十,雷德清坐了轿子,前往知州宅子。荐举王小槐一事,其实是雷德清最先想到,他听闻王小槐天资异常,顿时想到各地官员争着向天子进献芝草、奇穗、神鹿各等祥瑞,这些奇物再神妙,哪有人神妙?何况天子崇信道教,王小槐又熟诵几百卷《道藏》。若是将王小槐荐举御前,自然冠绝群瑞。
雷德清原本要自家荐举,但想到知州心胸有些狭窄,又得当今宰相王黼宠信,若越过他,径自荐举,恐怕会招来怨妒。不若将这美事转送于他,增些情谊,日后也好借力。于是,他去给知州建了此议,知州听后果然大为欢喜,立即命人去跟王小槐说知,谁知那王小槐毫不领情,反倒说了些顽劣不逊之语,教知州白生了一场闷气。更可恨者,后来王小槐竟答应了拱州知州。
雷德清得知初十那天,老孙要去给知州回话,他想此事由我而起,原本要结欢,反倒成了恼,还是该再去劝劝那老孙。于是,他乘了轿子前去知州宅里,才行至街口,透过轿帘见老孙从旁边一家酒楼出来。他忙让轿子停在街边,叫手下唤过老孙。他掀开轿窗帘子,见老孙满脸颓丧,似乎着了病,原本极清整一个人,这时却浑身朽散了一般。
雷德清平生最厌两类人,一类是才高志骄之人,另一类是无用卑懦之辈。老孙此时神情,便近于后一类,因而,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厌恶,冷冷道:“王小槐那事,你先莫急着回话,再回去劝一劝。”
“老朽已经劝过了。”老孙声气虚弱,也似病危之人。
“一个孩童你都劝不过,要你何用?”
老孙垂着头,几乎要站不住。
雷德清看着越发厌恶:“想那王豪,堂堂三槐王氏长孙,置下偌大一个家业,交托于你。不及一年,尸骨尚未寒,赫赫家宅已被你整治得那般萧败,连犬儿都留不住一条。你每日住在那大庄宅中,尽意吃穿花用,如何对得起王豪那番信重?”
老孙身子颤个不住,嘴里发出一些怪异声响。
雷德清隔窗冷瞪着他:“我也去过几回那庄宅,那时几百个庄客仆役前奔后忙,何等兴旺?可如今,我听得那些仆役全都逃散一空,便再有许多钱财,聚不得人,拢不住心,迟早也是败亡之相。你身为管家,竟容不下、留不住一个仆役,无能至此,不知王豪当日是如何选中了你?”
老孙抖着嘴唇,要哭一般:“其他老朽都做不得主,老朽只知尽心服侍小相公……”
雷德清顿时腾起一股怒火:“尽心?你何曾尽过一点儿心?便是使过些力,也全无帮助。王小槐本是一个神童,何等聪颖?却被你教成什么形状了?日日行凶作恶,处处悖礼邪行,便是交给一个无知蠢妇,也不会教成这等模样。你若尚有一毫愧耻之心,便该劝那王小槐收心敛性,做个驯良之人。你身为管家,才有一丝之用!否则,真真要你何用?不但无益,反成助虐之害!”
老孙身子晃了晃,似要栽倒一般。他一眼都不愿再多瞧,愤然甩下轿帘,喝令轿夫掉头回去。半晌,他都仍气得腿脚发颤,全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劝老孙。只知道,自己已将老孙击垮,如同用棍棒将一只野狗脊梁打折。
他曾痛责过许多手下人,却从未这般愤慨过。这时,深夜独对烛光,静思片刻,他才忽然发觉自己那时为何会那般气恼——只因那有用之“用”。
为官一生,他早已忘记为官之责在何处。每日案牍堆积,不过皆是奉章行事,他难得细看几页。那些繁紊律例,即便看也未必看得明白,只能交给底下吏人去办。他不过是听过回禀,点点头,而后签押。多年以来,他心底里渐渐生出一丝慌惧,生怕别人瞧出自己无用。因而,他时时板着面孔,时时恼怒,时时呵责下属——用这恼怒,遮掩那慌惧。
他呵责下属,下属只能唯唯听命,从不敢有异辞。那天,老孙虽已丧尽气力,却仍坚执自家有用。正是这坚执激怒了他,这等卑仆贱民竟也敢坚执自己之用。
然而此刻,他也忽然明白,老孙为何用那焦尸和油罐复仇——人之为人,全凭那一点儿有用而自存。有用,如同最后一口气,只要尚觉自家有用,人便可靠这口气站立不倒。这口气一旦断绝,人便再难站起。
雷德清身子顿时仰靠向椅背,心里一阵悔疚:我断了老孙那最后一口气。
随即,他慌慌想,老孙恐怕不会就此干休,一旦那褶子田被暴露,不但我这仕途,连我一家老小二十余口,尽都要跟着遭殃受苦。念及此,他忙站起身,顾不得外面漆黑,跑到仆人房门外,重重拍门吩咐:“给我备好马车,明早去皇阁村。”
第二天,他赶到皇阁村,却没见到老孙,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在相看。他知道相绝之名,如同撞见救命菩萨一般,忙进去求教。
陆青注视了他许久,像是判官在审看囚犯一般。他顿时要恼,但想到那焦尸案,便强行忍住。半晌,陆青才缓缓开口:“柔顺乎刚,巽卦之象。巽者逊也,以弱承强。知弱守逊,得柔之祥;虽强而逊,得谦之光。匿弱逞强,遇坚即亡。以弱残弱,反受其伤……”
他越听越慌,忙问:“如何得解?”
“灾自西来,因轿而生。清明午时,你可差一亲近之人,去汴京东水门外候一顶轿子,对那轿窗说一句话——”
“什么话?”
“乌云憎其暗,却遮明月光。徒以人之惧,来掩我之慌。”
第八章 兑
兑,说也。小惠不足以说人,而私爱不可以求说。
——欧阳修《易童子问》
知州朱康诚小心卷起一轴古画。
这是他历时数年,花了七百贯,才辛苦得来的唐人周昉真迹《太真揽照图》。卷好后,他如同抱着才出世的太子,轻轻放回香樟木匣子里。合上盖时,他不由得叹息着笑起来。
王小槐荐举不成,能给官家进献这一幅古画,也算是一桩吉庆福瑞。他望着那画匣,不由得遐想起自己进献时,官家用那细长御指展开这画卷,御颜露出惊喜之色,而后御口赞他有眼力、识得真……那时我该如何应答?他不住推敲词句,既得恭,又得谦,还要几分惶恐。惶恐不可重了,官家最爱风流超逸,得再加些雅意。他一向缺灵逸之气,年过五十后,更是心思滞重,吟一句诗,得搜寻许久。官家最见不得人拙笨无趣……他顿时慌起来,忙叫人去唤幕客们一起来相商演练。
朱康诚也知道同僚常暗笑他骨媚,他心中却自有主张,无爱而贪谄,才叫媚。他心中对官家和宰相王黼却是满腔之敬、由衷之爱。敬而不得不尽忠,爱而不得不献诚,此乃臣子天性、人间大伦,就如为儿的,极力讨得父母欢欣,哪里是媚?
他正默想着,底下人却来报,衙门前出了命案,躺了具焦尸。他听了,顿时叫声晦气,怕阴秽染到那画,忙用黄绢将画匣包起来,恭敬藏进了柜子里,而后才叫去唤那司理参军来。
这几年他官路通畅,固然是由于当年王黼低微时,母亲得病,无力救治。他见王黼并非庸人,便动了善念,出钱请医,救了王黼之母。王黼竟记着这旧情,将他从小小监当官迅即升拔到如今这官位。他也深知旁人自然会轻鄙于他,因而,于公事上,他从来不敢大意。
司理参军来回禀过那焦尸案后,他反倒有些欢喜。只是一具尸首,算不得大案,却死在府衙前,自然闹得满城皆知。提刑司、刑部、宰相,甚而御前,恐怕都会知晓。若是能告破,却也是力小功大之事。于是他吩咐司理参军尽快去查明。
司理参军走后,朱康诚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手下去将那焦尸身上那把金钥匙取来。半晌,小吏拿了那把钥匙飞快跑了回来。他接过钥匙,才瞧了一眼,立即想起一人——老孙。
当时,王小槐拒了他,继而又答应了拱州知州,朱康诚心中虽极不快,却也并没有如何恼恨。尽忠乃终生之业,哪里能单靠这一事一举?王小槐不成,再另寻他法便是。何况拱州知州是蔡太师门下,又何必为此小事生出嫌隙?
正月初十,管家老孙来回话。那天朱康诚微受了些风寒,便推掉一切宾客宴约,只在家中静养。他原本也不愿见老孙,可那时尚未得着这幅古画,想起王豪生前似乎也集了些古物,便叫老孙进来。
他之前也曾见过老孙,虽然年近六旬,却腰背直挺,行事周全。朱康诚自家的管家已换了几个,都难合意。他还曾羡过王豪,哪里寻来这等好仆。然而那天,老孙进来时,面容枯槁,失了魂一般。
他想,老孙恐怕是畏惧我怀恨,便先安慰道:“那事我已知晓,当不得什么。都是荐到御前,谁人荐举,都是一般。你也莫要太过顾虑。”
老孙听了,老泪顿时涌出,跪到地上,连声叩谢。
他笑着说:“起来吧。我有一事问你,王豪可藏有古书古画?”
“老相公是曾收了不少,不过,他自家并不爱这些,古字画买来,又送出去。宅里如今只有十来幅苏东坡、米元章、李公麟等本朝名家的字画。”
朱康诚听了有些失望,本朝名家字画要寻不难,进献上去,官家也不会着意。于是他又问:“王小槐何时上京?”
“正月十三上路。”
“如此赶急?”朱康诚心里又略有些不快。
“嗯……”老孙也听了出来,忙垂下了头。
“你跟不跟去?”
“老朽在家中看守宅子。”
“他一个人去?”
“老朽已安排了车马随从。”
“你放得了心?”
“小相公……小相公执意不叫老朽跟去。”
“哦?这是为何?”
“小相公向来行事执拗……”
“看来这小雏凤已生出翅膀,怕你这老鸟带累他,呵呵。”
老孙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
“他嫌你老,不如你来替我照管宅子。”
“老朽……”
“怎么?嫌我这宅院隘窄?”
“老朽不敢……”老孙慌忙伸手从内衣贴身处取出一样东西—— 一根丝绳上拴了一把金钥匙,“这是老相公病重时,特地叫人去拱州请匠人雕了这把钥匙,而后交给老朽。钥匙柄上刻了个‘忠’字。老相公说:‘孙田,往后我儿和这家便全靠你了,其他我不必多说,这忠字,也不是要督训你,是谢你,你当得起这个字……’”老孙说罢,眼里涌出老泪,他忙用袖子抹掉,将那钥匙又藏回贴身处。
朱康诚听了,感恻之余,竟有些妒意,便笑着说:“好一个忠仆,只可惜那王小槐并不识得你这忠心。他若到了御前,讨得官家欢心,恐怕也不须你再尽忠了。忠字有大小高低,在这乡里,有你这小忠服侍便已足了。但到了御前,便得识得朝纲体统的人在身边教导。好了,你回去好生尽忠吧。”
老孙面色惨白,说不出话,微躬了一躬,而后转身告退。背影瞧着极虚乏,瞧着连院门都走不出去。朱康诚看着,又有些不忍,却也并没有太介意,不过一个老仆而已。可如今想来,自己最后那番话,恐怕是伤到了老孙,将那主仆之情,重割了一刀。
府衙前那焦尸身上为何有这把金钥匙,难道和老孙有关?凶手又是谁?朱康诚猛然想起一人,忙叫手下吏人进来:“你们赶紧再去寻那周攀!看他回来没有?带他立即来见我!”
那天老孙走后不久,另有一人来求见,是雷通判的妻弟周攀。这周攀借了通判的光,被引见给朱康诚后,便时常来这里献些殷情。朱康诚虽不多喜,却也不厌。他得知周攀认得各路经纪,便叫他替自己寻古字画器玩。
那天周攀是来回话,两手空空,自然一无所得,嘴上却说此人家中有、那人正在寻。朱康诚不愿再听,便打断了他:“你先回去,等寻见再说。”
周攀却忽然道:“不才来时打问到一桩事。”
“何事?”
“那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住在拱州知州京城的宅子里。”
“哦,我已知晓。”
“其中又有些古怪,王小槐又安排了一顶轿子,半夜接他出东水门、过虹桥,不知去做什么?”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