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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5_分节阅读_第16节
小说作者:冶文彪   内容大小:368 KB  下载:清明上河图密码5txt下载   上传时间:2018-05-29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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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骂了一阵后,他呼呼睡去。睡得正酣,忽然被烫醒,睁眼一瞧,身边全是火焰,自己衣裳也被燃着,浓烟更是熏得眼睛睁不开。他剧咳着,慌忙跳起来,却一头栽倒在床下,浑身火焰,灼痛之极。他忙连打了几个滚儿,才将上身的火扑灭,裤子却仍燃着。他再顾不得,忙跌撞着奔到门边,用力一拉,却拉不开,门从外边闩死了。浓烟熏得他几乎背过气,他强忍烧灼,抓起一条木凳,用力将窗户砸破,而后拼力从窗洞爬了出去,栽倒在地上,顿时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只剩半条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上全被烧烂,灼痛得宁愿去死。家也被烧毁殆尽,原本一堂一厅四间卧房,如今只剩他父母的卧房还勉强能住人。他被安置在父母的床上,头顶一半是烧黑的屋顶,另一半露着天。妻子只管给他两顿饭食,其他时候全不见人影。

  他以为是妻子严氏放火烧了自己,左邻沈核桃来看他时却说:“那晚你睡下后,大嫂便带了儿子去帮我浑家制豉酱,一直忙到快半夜,并没离开过。你这边起火时,我们才一起赶了过来。又没水,只能用土灭火,因而烧得这样……”

  他听了,再无言语,却立即想起那把沉香匙,可身上衣裳全被烧烂,那沉香匙早已不见。妻子严氏来喂饭时,用的是一把粗木匙。他忙问可否见到一把乌木匙,妻子却像没听见,歪着嘴,一匙紧一匙,飞快将一碗麦粥全都灌进他嘴里,随后便转身走了。他心里虽恼,却不敢出一声。

  如此躺了三个多月,他才勉强能起床,两条腿却已烧残,只能瘸着走路。他忙挣着去自己卧房里、窗户外寻那把沉香匙,可到处都烧得一片焦黑,哪里寻得见?他心里一阵怨苦,却不知还能如何。

  妻子严氏见他能行动了,便拿出一张请人写好的休书,借了笔墨,又请了隔壁沈核桃夫妻来作证见,强逼着他画押。他知道留不住,只得接过笔画了押。儿子才八岁,他养不活,妻子便带着一起回娘家去了。幸而家里还剩得些粮食,藏在一只瓮里,没有烧掉。他独个儿便每天煮锅麦粥,熬过了那几个月。

  那水渠终没能开通,秋后,他那二十亩地,佃户只收了八石麦,来跟他求情。若是以往,他自然要极力作难。可这时,竟没了心力去争执,便照五五分成,收了一半的租。到了冬天,御寒的袄子也全都烧没了,他独自缩在那漏顶卧房、破床角落,裹着旧被子,冻得不敢出去,时时忍不住便要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正月间,沈核桃来问他,是否愿意一同去杀王小槐,他心里积的怨愤顿时腾起来,强挣着一起去了。杀掉王小槐后,他却并没舒心半点,反倒越发虚弱。那护持他半辈子的天理如雪一般化去,他再寻不到依傍。

  王小槐还魂闹祟,他更是怕得无处躲藏,忙去求拜相绝陆青。陆青见了他,静静注视了片刻,那目光冰一般,让他心底发寒。陆青慢慢言道:“恒卦生久,刚上而柔下。刚得其正,柔始能久;刚若攲斜,则柔必倾险。险不能止,则陷淤淖……”最后,又教他去对那轿子说句话,他听了,心里猛地一刺,不由得一阵心酸:

  “占尽天下理,途穷叹伶仃。”

  第七章 遁

  君子虽有好而能遁,不失于义。

  小人则不能胜其私意,而至于不善也。

  ——程颐《伊川易传》

  贺中棍儿在灯下瞅着那把木匙,心里欢痒难耐。

  这木匙是隔壁严氏偷偷拿给他的,严氏并不清楚这木匙来历,贺中棍儿却一眼瞧出,这是王小槐的。他曾在王豪家里佣过工,见过也听过这木匙的金贵,王小槐每饭都离不得,性命一般。有了这木匙,便能逼王小槐开通水渠,大保长莫咸许的一百八十贯钱,也能轻轻易易到手。想到此,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贺中棍儿今年三十六岁,生得精瘦矮小,家中只有二十多亩地,原是个五等户,衣食营生只粗粗过得。不过,他父亲是个精敏之人,调教得他也极善机巧。

  秋税交粮,他家得缴两石二斗,他们父子便在麦子里掺些土粒、豆子里混些泥团,总能逃得三两升、省下一顿饭。夏税纳绢,便要难一些。他家一年得缴两匹,官定一匹绢阔二尺五分,长四十二尺,重十二两。那些收绢的库子、尺子又查得极严,不但一分都少不得,还要索要些钱物,叫作“乞局”。好在每年纳税时,县衙仓库前总是车马堆挤,人声喧杂。他们父子便尽力凑着时机,和那些富户一起去纳绢,帮他们搬扛绢匹,瞅个便宜,趁乱将自家尺寸短缺的绢匹偷偷调包。虽说未必回回都能得手,但得一回便赚一回。而且有富户挡着,那些乞局花费便省了下来。

  至于乡里之间,他们父子也是能讨占一文是一文,能避过一难是一难。虽说从来也讨不到大利,但哪怕一片菜叶、一杯酒、一把麦豆,也都是欢喜。人生本已穷累,再缺了这些小欢喜,哪里熬得过?因而,虽同为穷户,他们却比别家活得欢畅些。

  最让贺中棍儿恨苦的是,辛辛苦苦积攒了二十来贯钱,娶到邻乡一个穷家女儿。脚有些跛,样貌也黑丑,但毕竟是个妇人。谁知娶过来才一年,那妇人便难产而死,丢下一个婴儿。他们父子两个鳏夫便一起养活这孩儿。乳儿要吃奶,他们轮流抱着,各家去讨。东家吃一口,西家喂半顿,辛辛苦苦把孩子的命保住了。

  村里人都笑他家是“三根棍儿”,不再唤他们的名儿,只叫他们老棍儿、中棍儿和小棍儿。

  儿子小棍儿虽渐渐长大,父亲老棍儿却眼瞧着便衰老了,而且浑身是病,做农活儿越来越吃力。这家计便全得靠贺中棍儿一人。人一苦累,心思便会笨钝,贺中棍儿越来越觉吃力,原先能讨到小便宜的地方,时时要败露。纳粮时,接连几次被仓吏察觉里头掺了沙土,反倒多赔了半斗。让他不由得时时哀叹,穷已难熬,再加上笨,哪里还有活路?

  那年王豪填了水渠,秦孝子鼓呼村人去强行挖开,众人纷纷响应。贺中棍儿却立即觉得,那王豪雄富一乡,又积了仇怨,哪里能轻易让你们开渠?因而,大家都冲去开渠时,他和父亲只躲在家里偷望,他们西边矮墙正对着那渠口。望了一阵,果然见王豪带了许多人奔出来,一场混斗眼见着避不开了。

  那一瞬,贺中棍儿心里顿时生出一个念头,连他自己都吓到了。然而,想想自己这难熬苦处,他顿时横下了心,扭头说:“爹,咱们也上!”

  他爹一愣,他却不容他爹开口,抓过一把木叉塞进他爹手里,自己选了一把捶土块的长耰,随即拽着他爹,沿着田埂奔向渠口。等他们赶到时,两边已经混斗起来。他爹见那阵仗凶狠,不由得往后缩。他一把将爹推到混斗人群里,对方的庄客见他爹抓着木叉,立即挥棒打过来,他爹只能举起木叉抵挡。

  贺中棍儿自家抓着长耰,只在外围来回躲避睃看,见他爹渐渐被卷进人堆里,忙闪避着赶过去,瞅着混乱之极,举起长耰,从背后朝他爹头顶重重砸去。那长耰木杆顶上是鼓形实心棰,一棰正中他爹脑顶,砸得极重。贺中棍儿随即忙闪过身,躲到一边,见他爹栽倒在地,才忙又冲回去,大叫起来:“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随即扑到他爹身上,哭嚷起来。

  他爹当时其实还有一口气,眼还微睁着一道缝儿。贺中棍儿不知道爹能不能看见自己,可瞅着爹那张干瘦的脸,上头遍满焦褐皱纹,都是这些年鳏苦劳累出来的。再想到爹独个儿把他抚养成人,虽然那般穷,儿时跟着爹去县里纳税,或去草市卖竹编草织,爹总得让他吃一碗馉饳儿或插肉面,自己却只讨一碗面汤,就着吃带去的干饼。临回来,还要给他买几文钱的裹蜜香糖……起先他是装哭,想到这些,伤心之极,不由得大哭起来。

  他爹死后,王豪赔了他五十贯钱。贺中棍儿将那些钱背回家,放到土炕上。看着他爹靠窗那个铺空着,他又忍不住大哭起来。哭过后,他想:若是我老了,是否甘愿舍掉老命,给儿子换些钱?他反复自问,觉着自己诚心愿意。如此,他才稍稍心安了一些。

  他隔壁是秦孝子,秦孝子的妻子严氏中过风,嘴略有些歪,可那浑身上下仍有些别样韵致。他们两家隔着一道院墙,那院墙还是秦孝子的爹当年修的,那时秦家还有些钱财,不愿漏福气给隔壁,因而修得很高,搭着梯子才能望过去。后来秦家在秦孝子手里败落,那院墙时日久了,裂了道缝,靠院门一截又被大雨冲垮,秦孝子一直没有修补,便缺在那里。站在那墙边,略踮起脚便能瞅见隔壁。

  贺中棍儿鳏居得久了,心里常火燎,便时时扒着那墙缝朝隔壁偷望严氏。严氏先被秦孝子的继母苛难,后又被秦孝子时时拿些歪理严词训诫,常年都见不着笑。贺中棍儿瞧着严氏那身材,说胖不胖,说瘦不瘦,该圆处圆,该细处细,真正叫合衬又合宜,村里多半妇人都不及。让他又怜又馋。

  他们两家的儿子年纪相当,只要见秦孝子出了门,贺中棍儿便常撺掇儿子去隔壁寻严氏的儿子耍,他便借故唤儿,和严氏搭话。他惯会说些机巧话,而且从不造次,该少则少,该退则退,从不让严氏为难。严氏先被礼数拘住,不肯多语,渐渐熟络后,偶尔还能被他逗得笑一笑。两下里这般言来语去,慢慢生出些意思来,贺中棍儿心里痒个不住。

  正在那时,他从王豪那里得了五十贯钱。贺中棍儿原本舍不得乱花一文钱,打算相看些田地典买。为了严氏,他忍着痛,不时取一二十文,去草市买些小吃食。先让儿子分给严氏的儿子,后又让他也拿给严氏吃。乡里整日不过吃些酱菜,口中常年都淡,秦孝子又四处欠债,家境远比贺中棍儿困窘,严氏常日间哪里能香甜几回?得了那些蜜煎香糖,自然欢喜。如此,门又敞开了些。

  贺中棍儿越发加力,再买了吃食,只等着两个孩儿都不在时,踩着凳子,扒住那缺墙口,悄声唤严氏。严氏这时已惯习,便过来接。贺中棍儿趁机碰一碰严氏的手,严氏起初羞赧,还要避开。几回之后,便不再躲避。贺中棍儿胆越发壮,便进碰为摸,严氏红了脸,却没有躲开。贺中棍儿知道时候已到。

  有天秦孝子带着儿子去县里,贺中棍儿忙假称要儿子去县里买盐,托秦孝子带着去,又塞了三十文钱给秦孝子,让他买碗酒吃,再给孩子们买些吃食。秦孝子得了钱,领着两个孩子高高兴兴走了。贺中棍儿望着他们走远,忙取出买好的一包桃穰酥,又站到那缺口边低声唤严氏。严氏似乎瞧破了他的心,微红着脸笑着不肯过来接。贺中棍儿正得计,揣起那包桃穰酥,双手一撑便翻上了墙,随即跳进那院里。严氏惊了一跳,却没有叫嚷。贺中棍儿放了心,轻轻走过去,严氏红涨着脸,忙朝屋里退,贺中棍儿快步追进去,噗地跪倒在严氏面前,一把抱住严氏的腿。严氏略挣了挣,他死死抱住,连头也贴了过去,严氏不再抗拒,伸手抱着了他……

  自那以后,他们又偷会过几回。但两个孩子时常都在,村里眼目又多,哪里敢尽兴?两人情谊渐深,一起生出长久之盼。但秦孝子如今落魄得这样,哪里肯轻易休了严氏?贺中棍儿心思虽巧,却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既不让严氏违了礼法、招人耻笑,又让秦孝子甘心情愿休了严氏。

  两人苦想了许久,正在焦躁。那天晚上,秦孝子吃醉了从外头回来,在房里大骂严氏。贺中棍儿听见,忙扒到那墙头去听。半晌,秦孝子没了声息,严氏却走了出来,快步走到墙边,将一个布卷儿塞给了贺中棍儿,低声说:“他说这物件能让王小槐答应开渠。”外间黑,看不清,贺中棍儿急忙说:“你等等!”他飞快跑进屋里,打开布卷儿,到油灯下一瞧,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都颤起来。望着那灯焰,他顿时生出一个念头。他忙跑回到那墙边,低声告诉严氏:“我有个主意了,你在卧房里留盏灯,带着儿子,借个故,去隔壁沈核桃家,一直留在他屋里,莫要出来。”

  严氏有些纳闷,但还是忙唤了儿子,去了沈核桃家。贺中棍儿也先回屋里坐了半晌,一直在灯下摸看那把木匙,心里又欢又怕。夜深之后,他去厨房取了一瓶灯油,跳过那墙头,悄悄走进秦孝子卧房。秦孝子打着鼾,睡得正死。贺中棍儿将油瓶里的油轻轻浇到床铺上,而后端起床边桌上那盏粗陶油灯,将旧床帐燃着,将油灯丢到桌脚,像是伸手打翻了一般。扭头一看,秦孝子睡得仍酣,便快步出去,将门从外头扣死,而后翻墙躲回了家。等到沈核桃发觉起火,和严氏一起赶过来呼救时,他才开门出去,混在村人堆里救火。

  只可惜,秦孝子竟从窗户逃了出来,保住了性命,严氏只能医治照料他。贺中棍儿也不敢贸然拿那木匙去寻王小槐,这事一旦说破,便是纵火证据,他只得暂忍着。那木匙藏在家中,他不放心,便日日都贴身揣在怀里。严氏偷偷催问埋怨了他许多回,他却只能不住劝慰。

  过了三个月,秦孝子能下床后,严氏竟自作主张,逼着秦孝子休了她,而后偷偷求贺中棍儿:“我如今已得自主,这望楼村我再不愿回来。我先回娘家,你赶紧把那事办了,得了钱,去接我。咱们一起去外路州,寻个好地界,安稳过活。”他忙点头答应。

  严氏走后,他愁了许多天,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当法子,能瞒住这纵火偷匙的罪证。再看着秦孝子那瘸腿烂身的样儿,更是惴惴难安。

  转眼到了冬天,他怕严氏焦心,便取了些钱,带着儿子到宁陵县里买了一坛酒、两腿羊肉、一匹缎子,打算先去严氏家提亲。刚买好,才要离开,却不小心撞到个醉汉,那醉汉还有两个同伴,扯住他便打,酒坛也摔破了。他不敢争执,只能连声求告。那三人才住了手,转身走了。他身上只剩几十文钱,只好另去买两瓶酒。到了酒肆,摸钱时,却发觉藏在怀里的那把木匙不见了。他慌忙带着儿子去寻,寻遍了,也不见踪影。他几乎要哭起来,还哪里敢去见严氏,只得背着那些羊肉和酒,丧气回家。

  正月间,沈核桃忽然来寻他,邀他一起去杀王小槐,那一百八十贯钱八人平分。他爹性命换来的五十贯钱,只剩三十来贯,若能分得二十来贯,还是能买七八亩地,够养活严氏母子。于是,他便点头答应,跟着去杀了王小槐。

  回来之后,不但没能分到钱,王小槐反倒还魂闹起鬼祟来。他想到自己的爹、秦孝子,再加王小槐,时时觉着有阴魂跟在身后,日夜难安。皇阁村请了相绝陆青驱祟,他忙赶了去。

  陆青瞅着他,似笑非笑,讲了一段:“艮下乾上,为遁卦。君子避凶,小人逃吉。若能刚断,远逝无碍;虑缠私累,陷辱其身……”而后教他驱祟之法,让他对那顶轿子念一句话,他听了,暗暗心惊:

  “天理可逃,亏心怎填?”

  第八章 大壮

  大者既壮,则利于贞正。

  正而大者道也,极正大之理,则天地之情可见矣。

  ——程颐《伊川易传》

  腊月底,沈核桃拿着那把木匙去见王小槐。

  寒风里,独自行在村路上,四野一片凋敝,枯树枯草簌簌颤抖,荒田上尘土漫天飞扬。沈核桃却毫不觉得冷,心里反倒一阵滚热。

  沈核桃今年三十七岁,家里原是二等户,有近三百亩地,人都唤作“柿子沈家”。一是由于他家前后院种了十几棵柿子树,都极高大,秋天时,隔着院墙,远远便能望见满树红柿子。二则是暗嘲他父亲的性格。他父亲虽然有这等家底,却从小被教导富不可骄、强不可恃,加之生来性情温懦,因而时时小心,处处退让。旁人拿住他父亲这性子,便借种种由头,想方设法进逼。前后闹了十几场官司,将家里田产平白无故赔去一半。他父亲也因此郁屈而亡,临死前,教导三个儿子:“做人得有些刚气……”

  父亲亡故后,他们三兄弟析产分户,一人原本五十多亩地。那时沈核桃刚满二十岁,才成亲。他两个哥哥也都温善,惜他年少,将那零余的十多亩全都给了他。他推让不过,便执意搬出那大院,让两个哥哥住,自己去村西头,将原先给庄客看田的两间草屋修葺一番,添盖了一正一偏两间瓦房,在那里安顿下来。

  沈核桃记着父亲遗言,除了至亲手足,其他人哪怕一把草、一文钱,也坚决不让。他特地在院里栽了两棵铁核桃树,愤愤说,有本事你们便来强砸强吃。

  可这样一来,他便得时时和人争较,常常惹得满肚气恼。妻子和两个哥哥不住劝他,他却听不进耳。父亲那结局让他瞧得清清楚楚,这世上之人大半欺软怕硬、得寸进尺,并时时处处伺机而动。你若露出一丝软怯,他们便立刻抓住,狠咬一口。一小口不够,必定会贪一大口。

  村人们见他性情大变,丝毫没了柿子家风,先都吃惊,继而愤恼。他却不管不顾,旁人的丝毫不贪,自家的分毫必争。哪怕有时争打起来,他并不是对手,却也拼了性命要争到底。人见他这般不要命,渐渐都怕了,都唤他“沈核桃”,纷纷避开,再不敢沾碰他,连他两个哥哥,也不敢去侵扰。

  这时他已年过三十,争了整整十年。没了纷争,他也才渐渐平复。直到那水渠被填,愤气才又重新腾起。

  那年大雨,眼看自家的田被冲毁,窦好嘴大喊去堵住那水渠,他略有些犹豫,但随即想,这是天下雨,并非我灌水,而且存亡之际,人本该先自保,便去一起将那渠口填死。王豪一恼之下填死了整条水渠,他才略略有些后悔,但随即又想,那水是天地公有,人人得享,凭何由你一人独断?秦孝子鼓动村人去强开,他立即响应,冲到前头。到了去年,天旱得这样,眼见得庄稼全都要枯死,他更是焦怒之极。大保长莫咸让他们设法除掉王小槐,他并不觉得有丝毫不妥。并非我们夺你性命,是你先夺了我们性命。

  可是,真要让他去杀王小槐,他却抬不起手,挪不动脚,做不出这等凶虐之事,只能干瞅着那田一天天干裂。到秋天时,六十亩地,佃农总共只收了不到五十石粮。他只能按分例,收取一半。他一年的田税、杂税便有二十多石,这些租子纳税都还缺几贯钱。

  更让他气恨的是,隔壁秦孝子家起火,延燃到他家,烧了他半间房。他原本要计较,可秦孝子家里原就欠了许多债,人又烧成那般模样,自己妻子和严氏又一向亲睦,他只得忍住这气,自叹背晦。

  进到腊月,原本该欢欢喜喜杀鸡宰豚,预备年节。他却只能缩缩减减,勉强应付。更忧来年,若是再这般旱,家中积蓄耗尽,恐怕再难熬过去。

  那天,他站在院里望着那两棵光秃的铁核桃树,正在发愁,忽听见院门外两个孩童在斗嘴。一个是他幼子,另一个是贺中棍儿的儿子小棍儿,两人在争谁家钱多。小棍儿高声说:“我爹有个宝物,天天揣在怀里。那宝物能叫王小槐乖乖听话开那水渠,我爹便能从大保长那里领到一百八十贯钱,一百八十贯呢,把你们全家都能买下来……”

  “我才不信呢,骗人口生疮!”

  “我才没骗你,明天看我生不生疮。”

  沈核桃听了,心里暗暗吃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宝物,竟有这等奇处。但若是真的,贺中棍儿为何一直揣着那东西,不去寻王小槐?难道只是那孩子信口胡言?但听那语气不像说谎。

  自那天起,沈核桃开始暗暗留意贺中棍儿,果然发觉贺中棍儿不论做活儿、行路,都不时要摸一摸厚袄左怀。虽瞧不出里头藏了什么,但必定是个贵重物件。

  与此同时,沈核桃又想到那场火灾,扑灭了火后,他和几个邻人曾进到秦孝子卧房去瞧,见油灯盏跌落在床边地上。那几人都说,应该是秦孝子躺在床上,醉中伸出胳膊,不小心将灯盏打翻到地上。但这时想来,那桌子虽在床边,灯盏必定不会放在桌子边沿。人躺在床上,反手很难摸到灯盏,得爬起来才够得着。恐怕是有人故意打翻纵火……秦孝子穷得家里寻不出几文钱,为何要杀他?那晚严氏母子都在我家,谁能潜入那卧房?

  贺中棍儿!只有他最便宜。沈核桃随即更想到,贺中棍儿和那严氏瞧着始终有些不尴不尬、遮遮掩掩,两人似乎有些首尾。严氏难得夜晚出门,那天却一直留在我家,还带着儿子,难道是有意避嫌,给贺中棍儿留下空隙纵火?火灾之后,严氏逼着秦孝子休了自己,恐怕真是两人商议好的计谋。贺中棍儿怀中那宝物,怕也是秦孝子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场火,夺宝又夺妻。他得了那宝物,之所以迟迟不敢去见王小槐,自然是怕被秦孝子知晓。

  理顺之后,沈核桃又惊又寒,站在院里望着自家那半间被牵连烧坏的房子,顿时腾起一阵怒火,你害人夺物,我管不到,但你烧了我的屋,必得赔回来!

  过了两天,贺中棍儿带着儿子去县里,沈核桃忙远远跟在后头,边走边想主意。到了县里,他见贺中棍儿去酒肆买酒,又去布帛店买绸绢,忙赶到街口一家生药铺,寻见了那家店主。

  这生药铺与他家有段陈年瓜葛。店主当年遇了急难,将这店铺典给了沈核桃父亲,典期是十年。可是到了第八年,那店主又有了钱,便要赎回。照理该赔两年的钱,店主却不肯,并说要闹到公堂上。沈核桃的父亲怕事,只得忍让答应。沈核桃却一直记着,只要到县里,他便来这店前闹一场,讨要那些欠赔,那店主父子却死也不赔。这纷争拖了十几年。

  那生药铺如今由店主儿子操持经营,那儿子性子更执拗,一见到沈核桃,立即挡在门口,作势要再来一场恶战。沈核桃忙说:“今天不跟你争。你若帮我做成一桩事,你我这债便从此勾销。”

  “做什么勾当?”

  “街角那个提酒坛、穿灰袄的,他左怀里揣了件东西,你设法帮我弄到。”

  “你让我去抢?”

  “你若不愿意,便还欠的那些钱!”

  那店主儿子见贺中棍儿一个农家汉,又生得瘦小,便点头答应,出去寻了两个帮手,追了过去。不一时,他果然抓了个布卷儿回来:“你要的是这破物事?那汉子左怀里只有这一样。拿去!往后你若再敢来搅闹,便莫怪我发狠!”

  沈核桃接过去打开一看,里头只是一把木匙。他先有些失望,不过再一细瞧,才认出那并非寻常木匙,而是沉香雕成。他父亲当年有一小串佛珠便是沉香珠子,不过这沉香匙,要光润沉实得多。他也旋即想起,王小槐吃饭似乎便离不得一把沉香匙。

  他忙装作若无其事,包卷起那沉香匙,向那店主说了句:“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来了。”随即转身离开了。回去路上,他又取出那沉香匙,反复看了几道,确信无疑后,便大步赶往王小槐家,被察觉之前,得尽快做成此事。

  到了王家宅院前,他心里有些惴惴,但还是鼓起气,上前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个老仆人。“老人家,我来见你家小员外,有样要紧物件要给他。”老仆人点头让他进去,那庭院异常空阔寂静,院中三棵大槐树叶子落尽,枯枝如爪,伸向苍天。厅堂极雄壮,一色黑漆。一个瘦小孩童,身穿素白麻衣,站在堂屋前台阶上,手里抓着个银弹弓,一双精亮黑豆眼,盯着沈核桃,神情瞧着又顽皮、又酷冷。沈核桃见过两回,知道正是王小槐。

  “你是谁?来做什么?”王小槐尖声问。

  “我姓沈,是望楼村的,有样东西要交还给小员外。”

  “交还?是我的东西?”

  “嗯。不过……小员外得先答应一件事。”

  “让我开通那水渠?”

  “嗯。”

  “是啥宝贝物件?给我瞧瞧?”

  沈核桃取出那沉香匙,竖起给王小槐看。

  “怎么落到你手里了?哈哈!”王小槐忽然笑起来,“你们望楼村这半年连着死了好几个人,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沈核桃顿时愣住。

  “我家煮饭的那个长脸妇阿秦,那天贼兮兮的,一瞧便是做了歹事,被我拦住搜她的身,搜出了这把木匙。我用弹弓射了她几栗子,她才哭着招认,说那姓窦的扁嘴汉是她表姐夫,许了她二十贯钱,让她偷我的木匙。我一想,让阿秦装作偷走才好耍,就让她把木匙给了她表姐。过了几天,她表姐就上吊了,扁嘴汉却再没来。我正在想,我的木匙又被哪个偷走了?原来到你手里了。”

  沈核桃惊在那里,脊背一阵阵发寒。看来头一个得到这沉香匙的是窦好嘴,这半年,村西头八家,除了自己和贺中棍儿,那六家先后死人,村人都说是招了邪祟,难道他们也如我一般,都偷了这沉香匙,才身遭横祸?

  “给你瞧瞧这个——”王小槐却仍笑着,从腰间一个白布袋里抽出一样东西。沈核桃一看,越发震惊——一把沉香匙!和自己手中这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色泽略红一些。

  王小槐晃着那把沉香匙,无比得意:“这把才是我的。你手里那把,是我娘怕我这把丢了坏了,又求我外祖父雕了两把,留着防备。那把你也乖乖还给我,不然我便去告官,说你为偷它,连杀了几个人。老孙,把那把木匙留下,让这人走。”

  那老仆人走过来要沉香匙,沈核桃已经惊得失了魂,怔怔交给那老仆人。王小槐举起银弹弓,瞄准了他,做出要射他的样儿。那老仆低声说:“快走吧!”沈核桃这才回过神,忙转身快步离开,出了那院门,走了许久,心里都始终昏乱不已。

  过了两天,他才醒转过来,一股恨意渐渐涌起:这孽畜该死,必须杀了他!

  他不好去问其他七家,是否真的都曾偷过那沉香匙,但想来不会无缘无故接连死人。自己一人不知该如何下手,最好连同他们七家,一起商议,一同动手。

  他正在思忖,那大保长来寻他,问他们为何还不下手,等着明年继续再旱?又说,得知了一个信儿:“王小槐正月要去汴京,十五半夜,有一顶轿子,顶上插着枯枝,会抬着王小槐出东水门。那是个下手的好时机,远离咱们这里,官府也难查。”

  他听了,再不犹豫,一家一家去说动了那七个人,一同赶往汴京。正月十五那天夜里,他们躲在赵太丞医馆附近的街两边,分作四拨,窦好嘴、姜团在街左,黄牛儿、盛豆在街右,一起牵住一根长麻绳。等到近午夜时,那顶轿子果然行了过来,等那前头轿夫走近,两边扯紧那绳子,将那轿夫绊倒。秦孝子和贺中棍儿装作路人经过,忙去扶那轿夫,鲁大则去遮拦住后面轿夫。

  沈核桃握着尖刀从旁边闪出来,趁乱掀开轿帘,朝那轿子里连刺了几刀。这些年他每年都要杀猪,他便如杀猪一般,狠狠刺下,每一刀都深刺进肉中,王小槐只略一呻吟抽搐,便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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