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不上来,只觉得心里闷堵着,比田土还深重。正是这闷堵,让他时常憋着一股愤气,胀在胸中。别人稍一触碰,便会爆开。一旦爆开,便忘了一切。与人殴斗起来,连命都不要。可每回发过火后,他又暗地里后悔。自己从没想过要伤人害人,可回回都无能为力——只因为穷。
这个“穷”字像个铁箍,不但勒住人的手脚,更死死勒住人的心。让你抬不起头,说不起话,行不起路,时时处处都缩着、憋着、忍着。勒困住,并不罢休,它还张开冷牙利口,不断吞咬你。不噬尽你血肉,决不停口。啃到你只剩净骨,再挣扎不动,才会丢到一边。
郑五七被这个“穷”字足足憋困了三十多年,心里那闷堵才总算宣敞开——他有了自家的两头牛。
哪怕儿子出世,他也没这么大欢喜过。儿子出世,家里又添了张吃饭的口。而这两头牛,却能让他从那铁箍里松解许多。何况这乡里,有两头牛的人户,并没有几家。自从有了这两头牛,他顿时觉着天开了一般,而且这天是独为他开。
他原本极难得笑,可只要看到那两头牛,嘴顿时便会咧开,胸口总会一热,像是饱喝了一大盆甜饴。这两头牛,他爱到极处。牛饥渴,比自家饥渴更要紧。牛若略有些疲病,他心疼得被割了一般。因而,从不敢让牛劳累。
夏天,他五更初便起来,趁日头未出,天气凉爽,让牛耕作。这时牛力健旺,半天能胜过一日之功。等日头高了,只要见牛热喘,他便马上让牛歇息。天冷后,则一直要等到日头出来,晒暖牛背,才肯让牛耕作。傍晚,寒气一起,便让牛回栏歇息。
家里牛栏,他命儿子每天清扫干净,一点儿粪迹都不许瞧见。喂牛则都是他自家喂。青草茂长时,他先让牛饮过水,而后才让牛恣意饱食,这样才不腹胀。到了夜晚,还要斩碎新草干稿,和匀了,让牛再补一顿食。春天,旧草腐了,新草还未生,他只拣晒得干爽的洁净干草,细细斩碎,和上麦麸、谷糠、豆子,让牛吃得饱足。到了冬天,他用芦席秸秆,将牛栏封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一丝寒风吹进去。每天早晚都亲手煮草糠豆麸,熬成稠粥饲牛。因此,他的两头牛养得皮毛润泽、血气旺壮,全村没有哪家能比。
去年入秋,收了麦后,他打算再种些麻。那天犁地时,他发觉其中一头牛瞧着有些虚乏,不知是否着了病。他忙卸了犁,将那头牛拴到那棵大柳树下,让它乘凉歇息,谁知竟被压死在柳树下。
看到那头牛躺在柳树下一动不动,那一瞬,他能将世上所有人都杀掉。他一把抓住呆立在田边的马良,疯了一般问他,是谁作的这孽。马良说出“王小槐”三个字后,他却浑身一软,顿时没了气力——这两头牛,原就是王小槐的。
他最大的心愿便是买头牛,可一头牛至少得六贯钱。每年缴过田税和佃租,剩的口粮只够他们一家五口活命,便是几文钱,也得攒很久。他那大嘴浑家知道他这心愿,夜夜勤苦织布,每年除去官府税绢,能多织一半匹。他便将这些多的绢卖了攒起来,存在一个罐子里,一文钱都舍不得动。一直攒了八年,直到去年开春,终于攒齐了六贯钱。
那六贯钱穿起来,快有三十斤重,他用袋子背着,一路欢欣去县里买牛。可到了牛市一问,牛早已涨了价。六贯钱只能买头小牛,能耕作的,至少得八贯。若是买头小牛回去,一年粮豆饲料就得增加两三石,他家实在没有余力租一头耕种,又养一头待长。
郑五七站在牛市的围栏边,望着里面那上百头健牛,心里酸苦之极,几次泪要涌出,都强忍住了。正在愁叹,却见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走了过来。王豪原本只是来闲逛,却被那卖牛经纪一番甜话说动,打算买几头回去,但那天没带仆从,便说改天再来。那经纪哪里肯放跑了这宗大买卖,说自己寻人替王豪把牛送回去。两人你推我让,绞缠起来。
郑五七在一旁听着,忽然记起自己租的王佛手家那头牛已经有些衰老,正在犹豫要不要转租别家的。他很少巴附人,尤其是王豪这等豪富,从来没到近前说过一句话。但想着若是上前出出力,王豪或许会减些租钱,他便鼓了口气,走到两人跟前说:“王大官人,我也是皇阁村人,我替您把牛赶回去。”
那经纪一听,大喜,忙谢过郑五七,一鼓作气,说服王豪,定了买十头。最后那经纪又补了句:“这位老弟,你买牛的钱不够,自然是要租人的牛,不如租王大官人的。王大官人最体恤穷民弱户,租钱不会多要你的。王大官人,您说是不是?”
王豪笑着问郑五七:“你真要租?那我再多买一头。”
那经纪一听,忙借水推舟:“自来好事须成双,王大官人不如添买两头,都租给这老弟,也是您一番恩德。”
“成。”王豪笑起来,转头见郑五七面露难色,便说,“莫怕。你替我赶牛回去。今年,我这两头牛只收你一头租钱。”
郑五七听到王豪随口便添买两头,已惊得大张开嘴,旋即又听到让他租两头,顿时慌起来。可未及开口,王豪竟又说出这话,他更是惊得说不出话。自生下来,他过的便是一文钱咬牙必争的穷紧日子,哪里见过这等阔绰,而且这阔绰竟如天降一锭大银,砸进他怀里。
直到吆喝着那十二头牛回到村里,送至王豪家院门前,王豪跟他说:“两头牛你先牵回去,我有些乏,今天先不签借契了,明天你再来。”那时,他才敢信,竟是真的。
然而,把牛牵回去后,他父亲一问缘由忙说:“这些豪富人哪里会这么善心,莫不是在欺你?等明天强要两头牛租钱,他家里庄客都上百,你哪里能分辩得清,赶紧送回去!”他一听,顿时怕起来,可若立即送回去,王豪若真要讹诈,一样也说不清。一家人商议了半晌,也不知如何才好,只能等到第二天再看。
到了第二天,他牵着两头牛来到王豪家门前,却见一队车马停在那院门前,马上人都身穿锦衣,一瞧便贵盛无比。听一旁人说,竟是宫中的贵人,他哪里敢靠近,忙牵了牛回去。次日再去时,看院仆人却说王豪得了急症,未等他开口,便将他撵走。后来,王豪病情越来越重,竟不治而亡。
那些时日,王豪家乱作一团,谁都不晓得他租牛这事。之后,王家只剩王小槐一个幼童,更无人来过问。郑五七先有些惴惴,等了两三个月,见真的无人来问,这才渐渐放了心。
他用朱砂将牛角涂红,又裁了两条红绸,拴在牛角上,开始跟邻居们说这是他自家买的。邻居们自然有些起疑,却又说不出什么来。过了半年,他心里越发安实了,已渐渐忘了这牛的来由,只当作自家买的。
直到去年十月,他正在田里驱牛犁地,王小槐忽然跑过来说:“我想起一件事,我爹生病头一天,买了十二头牛回来,那时我就在院门边。你牵走了两头,我爹说第二天再签租契,你再没来过。你这条油狗子,想讹我家的牛?”
他一听,慌得险些栽倒。王小槐又说:“你若要买,把钱拿来。若要租,把欠的租钱交来。你这穷骨头,自然没钱买,连租钱恐怕也拿不出。我爹说要恩待穷民,今天我就不逼你了。等你这地里麦子收了,老实把租钱给我送去,若不然,告你到官府,把你那两根穷骨头打折!”
郑五七只松活了一年,又被那穷箍子陡然箍了回去。王小槐走后,他瘫坐在田头,呆望着那两头牛,一时间,甚而想和这两头牛一起死掉。
愁闷了几天,其中一头牛竟被柳树压死。他想:这恐怕真的是命,无论你如何挣,都要把你拉拽回来。
他呆望着那株栽倒的大柳树,树下那头牛,还有那两大片田。两片田里都种了冬葵,才起苗不久,却被牛踩得七零八落,心里也糟乱作一团。王小槐恐怕是为了作践他,才放火烧牛,回头又来跟他讨要牛钱。
他正在焦苦,身后一个人大叫着奔了过来:“我的田!我的田!”
他扭头一瞧,是这片田的田主何六六。何六六看到自家的田被毁成这般,顿时哭起来。郑五七先并没有闲心余力去瞧何六六,但望着那田,忽然想到,何六六比自己要穷许多,是客户,家里一寸田都没有,这块田是佃来的,田被踩烂,他一家的命也被踩烂。想到此,郑五七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得有人去跟王小槐拼命。
他忙过去对何六六说:“是那个王小槐做下的。他烧了我的牛,让牛去踩你的田。”
何六六后来做了些什么,郑五七并不知道,但王小槐真的死了。听到王小槐的死讯,郑五七心里才真的松了口气,至少一头牛是真的归了他。
然而不久,王小槐开始闹鬼,郑五七家里落了许多栗子。
他慌慌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微皱起眉头,注视他片刻,眼中既厌又怜,冷声说道:“你之卦象为噬嗑。穷凶生狠,艰窘生贪。难怀其德,只嗜其利。心卑无勇,行劣多诈……”听得他又怒又怕。陆青解罢,又教他清明到汴京东水门护龙桥等一顶轿子,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不知真假,却不敢不去。那句话则更是让他胆寒:
“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第四章 贲
贲者,饰也。物之合则必有文,文乃饰也。
——程颐《伊川易传》
何六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哭,还是假哭。
他只知道,这等情形下,自己只能哭。
他已经三十三岁,却时常哭。苦时哭,难时哭,怕时哭,慌时哭……这哭让他被许多人鄙弃、嘲笑。但不哭,也不会有几人能瞧得上他,更不会有人礼敬他。
他家已经至少穷了五六代,代代都是客户,没有一寸自家的田,只有三间草房,也年年修补年年坏。这么穷,照理不会有妇人愿意嫁,他家男丁却代代都能娶到妻。虽说娶的都又穷又丑,但毕竟是个妇人,总比那些抱着砖块当枕头、孤老到死的佃户帮工强许多。
这其中,有一个传家秘诀:示弱。
人人都好争强,他家却不怕示弱。许多如他一般穷的孤汉子,从不敢想娶妻。即便壮起胆子,去人家说亲,或被嘲,或被骂,便埋着头逃回来,再不敢起这个念。他却不怕,你骂一回,我去三回。这家不成,再换三家。每去一家,他都要哭许多回。哭得多了,他便知道何时该湿眼,何时该颤嘴皮,何时该把泪放出来,何时该号啕……
人都说哭最不济事。他却知道,自家手里只有一把馊瘪的种子,绝没有办法去讨寻一些好种子,那便只好把这些馊种子撒进田里,里头总有几颗能生出芽苗来。眼泪于他,便是馊种子。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见不得人哭,会被他哭得软了心肠,甚而觉着这般会哭的人,心一定不坏,便会把女儿嫁给他。
不但娶妻,这哭在其他地方,也让他讨得许多便宜,避开了许多险难。
最紧要的是,他并非全然假哭。从生下来,便时时处处都艰辛,极少有松活的时节。每一天的诸般苦累艰难,都足以让他大哭一场。他觉着,自己生来恐怕便是为了来这人世哭。
尤其看到自己辛苦种的地,才生出苗,便被大柳树压坏,被牛踩烂,哪里能忍住不哭。当然,他不只哭这个。
他哭,也是哭给旁边的马良和郑五七看,好教他们不要起疑,更不能让人发觉——这地是他瞒骗来的。
原先他一直佃的是别家的地。后来听人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为人极爽阔,佃他的田,少交一半石租,王豪从来不计较。于是,他便去求王豪。王豪却说自家的地全都佃给了别人,没有闲地。他一听,便哭了起来。
他知道,面对这等爽阔人,哭的时候,身子得微微缩抖,像是又饿又病,只剩最后一口气,却仍强撑着;眼泪得有,但不能落下来,这样才更让人动心;哭声也不能大了,会惹人烦躁,得又细又颤,像是蜘蛛费尽气力才织成一张网,却被寒风吹散,只剩最后一根细丝在风里摇颤……最难的是,哭得既要极弱,又得让王豪听到,还得传到他心底。这等哭声不能从嗓子里发出,得把声气凝成一股细线,沿着鼻窦,牵引到脑顶,而后一丝一丝,断断续续往外发出。
这功夫,他练了许多年才练成。王豪听到,果然有些恻动,重叹了口气说:“嗐!我便买块田佃给你。”
眼前这片田,便是王豪几天后买下,佃给了他,租子只收三成。
租契签好才几个月,王豪便病故了。他听到死讯,还奔到王豪家,那些仆役不让他进去哭拜,他便跪在院门前,磕着头大哭了一场。
春天他耕垦播种,到了秋天,他收了麦子,并没有去交租,等着王小槐来催。王小槐并没有来。活了三十三年,种了二十多年地,头一回,他自己种的粮,全都收到了自家的袋里。
他心里暗暗窃喜,到了十月中旬,地已起冻。他见邻田不肯让地闲着,在种冬葵。自己也跟着买了些种,将地耕了三遍,高高兴兴撒了种。葵自古便是五菜之首,这时种下,雪下保泽,开春便发芽。到三月初,叶子便能大如钱,摘了拿去县里卖,一升葵叶抵得上一升麦。可这田偏偏被踩得稀烂,而且是王小槐烧惊了牛、作下的恶。
难道王小槐其实已经察觉了?何六六不敢想,只能哭。
正哭着,又有个人也闻声赶了来,是邻田的田主庄大武。庄大武的那块田也被踩烂,且是他自家的田。何六六怕王小槐,庄大武却不怕。他见庄大武气得眼珠怒鼓、胡须急颤,忙哭着过去说:“是那个王小槐做下的。”
庄大武一听,身子颤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作声,只捏着拳,咬着牙,垂头在寻思什么。何六六知道庄大武心思深沉,恐怕另有计谋。
不久,王小槐就死了,冤魂却寻到何六六这里,半夜在他家门前丢了许多栗子,吓得何六六顿时哭起来。
他去见相绝陆青,泪水不由得又在眼里打起转儿来。陆青看着他,却微露出些笑,慢慢说道:“观你之相,卦属贲。心无所据,唯饰其容。以卑乞怜,因弱附强。见利必趋,逢难必逃……”他听着,虽有些慌愧,却迅即用哭脸掩住。陆青教他驱祟的那法子,他半信半疑,但为了那块田,清明他还是赶到汴京东水门外护龙桥,那顶轿子过来时,对着轿窗念出了那句话:
“仇总记,恩偏忘,又何声声诉公平?”
第五章 剥
剥,阴剥阳也,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之时也。
——欧阳修《易童子问》
庄大武望着那棵柳树横倒在田中,惊得说不出话。
他家原先只是个五等户,守着十几亩薄田穷苦度日。从他会走路起,便开始帮着爹娘做活儿,捡柴火、割猪草、拾牛粪……十一二岁,便跟着爹下田,从早到晚,那苦累,把骨髓都能熬干。即便这样,仍是穷,穷得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怕声气用多了,肚子更易饿。
同是一村人,有些却富得从面目到衣裳、吃食、器具、房宅,处处都闪着亮,亮得极刺眼。幼年时,庄大武最纳闷儿的是,村里那些上户人家的孩童,有时穿的并不是锦缎绫绸,和他一样是麻布,可那麻布穿在富家孩童的身上,偏就那般鲜洁细软。
他记得最清的是,有年除夕,他娘去乡里草市上,用自家织的五双草鞋换到一小坨羊脂。回来后,去后边菜窖里,揭开草垫,剪了一把新生出的韭黄,蒸了些韭饼。这韭黄是冬月最稀罕的菜,这一把拿到县里,至少值十几文钱。虽然窖里藏了有十来斤,他家一年也只敢吃这一回。每只韭饼里,只有几段韭黄。哪怕这样,韭饼上炉起蒸时,香气飘出来,飘得满院都是。庄大武咽着口水一直守在炉边,终于,娘揭开了笼盖,先夹了一只出来给他吃。那韭饼极烫,险些掉到地上。他用两只手不停倒换,紧忙先咬了一口,嘴也烫得不住吁气。可那韭饼真是香啊,香得连脑顶颅门都被穿透了一般。
他娘拣了八只韭饼,摞在粗瓷碟子里,用一块旧布包好,让他去东边邻村,送给外祖家。他一边吃着那热韭饼,一边小跑着过了短桥,穿过三槐王家的宅区。快到村东头时,手里的韭饼已经吃完。一群王家的孩童围在王豪家宅院前,两个老仆各端着个瓷盆,正在台阶上散发东西。其中一个老仆瞅见庄大武,笑着唤了他过去,也给他散了两样,一只热韭饼、一小块透亮的物事,亮晶晶、黄澄澄的。他大为意外,连谢都忘了。再看王家那些孩童,个个都穿得新崭崭、亮滑滑,他不敢停留,忙跑开了。
出了村子,他才敢吃那韭饼。一口咬下去,他不由得惊唤了一声,里头填满了韭黄,羊脂更是溢出来,流到下巴、前襟上。他历年吃过的韭饼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口畅足鲜肥。那一口,才让他真正尝到了何为富。
至于那块晶亮的物事,他从没见过,便小心揣在怀里。把韭饼送到外祖家,回去后,他拿出那块物事给娘看,娘也不认得。倒是他祖母在一旁惊叹说:“莫不是糖霜?武儿,你舔一舔,甜不甜?”他伸舌小心舔了舔,果然极甜,比他娘用麦芽熬的甜饴要甜百倍,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香气。他祖母又连声念叨:“我年轻时,去乡里一个一等户家帮工缫丝,那主家娘子赏过一块糖霜,尝了一回,甜了一辈子,至今都记得清清的呢。”他父亲也感叹说:“我见县里果子铺似乎有卖的,这一小块,怕得要三文钱。那王豪家若是散三十来块,便得百文钱了,啧啧……”他一听如此金贵,忙拿到祖母嘴边,让祖母舔。祖母舔过,又给娘和父亲。那块糖霜,一家四口轮着舔了许久才舔完。粘在他三根手指肚上的,他又舔了半晌,舔得净尽了,仍舍不得住口。
活到如今,那是他过得最甜的一个除夕。也是从那天起,他暗暗发狠,要拼力富起来。
这之前,干农活儿时,他时常嫌累怨苦。自那以后,他再不抱怨,每日勤力田事。尤其是听到一句农谚:“多虚不如少实,广种不如狭收。”他越发有了信心,将家里那十亩地务劳得极精细。
尤其是粪,寻常农田,耕作三五年,地力便尽。田多的人户能休耕轮作,他家哪里空得起。他听人说“用粪如用药”,便着力用心,在房舍旁造了一间粪屋,挖了个深池,用砖铺砌四壁和池底,又拌了石灰将缝隙填满补平,以防渗漏。池上搭起一个矮棚,遮蔽风雨,阻挡日头。凡扫除之土、柴草灰烬、糠粃落叶,全都积存在池里,用粪汁沤沃。每到播种,挖出粪土,筛细之后,和种子一起拌匀,而后才下种。苗长之后,又扬撒粪土,壅护苗根。
如此勤力精心之下,他家的田精熟肥美,地力常壮,每亩比别家至少多收五六斗。他这治田之能渐渐传开,远近那些有女儿的人家,都争着要将女儿嫁他,其中不止五等户,连三等、二等户都有。有个二等户不但不要聘资,更情愿陪嫁百亩奁田。
他却有些犯难,得了那百亩田,家计自然要轻省许多,能从五等户径直升到三等。可那富户家的女儿,来了自然受不得累、做不得活儿,自己在妻子、岳丈面前也难直起腰背。即便这些都忍下来,那富家女儿好吃好穿惯了的,若顿顿都要吃肉,牛肉一斤就得百文钱,羊肉七十文钱,便是猪肉也得二十来文钱。一天两斤猪肉,一个月至少得一贯钱,一年十来贯,两亩地便去了。若再加些鸡鱼果品,穿些绫罗绸缎,百亩地不消二十年,恐怕便荡尽了。
他算来算去,咬牙忍痛回绝了那些富户,让自己的娘细细打听,最后选了一个四等户的女儿。他家出的聘资,羊酒衣裳首饰现钱加起来约三十贯钱,将多年积蓄全部倾尽。不过女家陪嫁了五亩地,价值相当。而钱物是死的,田却能生谷生利。
那女儿果然没有选错,极勤劲强干,似乎从来不怕累,尤其善养蚕织丝。别家的妇人一年拼死只能织四十匹布帛,她却至少能织五十匹。一年到头,他家的缫车织机从没歇过。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勤耕,一个力织,每年除去田税粮帛和日用开支,都能剩出来几贯钱。只要凑够七八贯,他便去寻买一亩田地。苦了二十来年,置了一百多亩地,升到了三等户。
家境宽展后,每年除夕,他都让浑家蒸一大笼韭饼,韭黄要填足、羊脂要润透。另外,还必得花几十文钱,去县里买一斤糖霜,全家老小一起饱甜一回。
若是没有宦官杨戬那“括田令”,他照旧会这般年年勤力,一片片买田。盼着能让两个儿子将来就算析户,也各自至少能有百亩田,做个三等以上的门户。
他有个舅子在县里当差,“括田令”括到襄邑时,那个舅子忙先替他打探,头一轮,他家的田并没有差池,不在可括之限。可才安生了两年,县里又要再括一回,要上溯到十道以上田契。他家最早那块田,上溯到第十三道田主,似乎有些不妥。
他听了,顿时慌起来,正巧听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寻买田地,他忙去见王豪,将那十三亩二角地卖给了王豪,由于急着脱祸,不敢咬价,一亩才卖了七贯钱。卖了两个月后,他那舅子才来报信说,他那块田已经无碍了。
那块田他家已经传了三代,仅他自己,也已经精耕细养了三十多年,是这整个乡里最好的一片田,一亩每年能收两石八斗粮,三年便至少八贯钱。他痛悔之极,恨不得将那舅子连肉带骨活吞下去。
那块田三面相邻的田都是他家的,每天去田里,他都要望一望那块田,越望心里越疼。王豪买到那田后,转手佃给了何六六。那个好哭穷丁极懒散,他是去年十一月佃下的这田,虽说那时田里的麦子庄大武收割已毕,但农家哪有闲时,该将田锄成垄行,或是种些油菜,或是预备春麦,下了种,掩上粪,等大雪压住,春来极易生长。何六六却将那田荒撂在那里,麦秆根茬也全都不顾,连烧烧荒、积些灰粪都不愿。庄大武瞧着,就如同自家孩儿舍给了旁人,却得不着吃穿,还被凌虐丢弃。
直到今年开春,何六六才匆忙耕垦下种,活儿又干得极粗疏,那麦苗发出来参参差差、歪歪斜斜,全无章法。到秋天也只收了一石八斗。看着自家的地被糟践,庄大武暗暗觉得自己所做那桩事完全该当。
然而,那天下午,郑五七那头牛被烧着尾巴,狂跳狂哞时,他正从家里出来,要过来耘田,远远看到那棵大柳树砰地倒下,他惊得如同胸口被那大树迎面撞下。等他赶过去,看到自家的田被牛踩烂,固然心疼无比,但更让他惊怕的是那棵倒在田里的大柳树。
看到被树压死的那头牛,他才明白事情原委——那牛鼻上穿了根麻绳,绕在颈脖上,另一头则被拴在树身上。牛尾被烧着,那牛受惊狂奔,却被牛绳牵住,没能挣断,反将那棵柳树拽倒了。
庄大武偷偷瞅了瞅身边的马良、郑五七、何六六,虽然三人都没有起疑,他却仍十分慌怕。若是这些人仔细一想,恐怕便会想到:其实,牛气力再大,又哪里拽得倒这么一棵大树?
——这棵树被移过。
这棵树原先在十几步外,庄大武带着两个儿子,夜里偷偷移栽到了这里。
庄大武实在痛惜自家那块地,百般割舍不下。他日思夜想,有天站在这棵大柳树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自家的田和卖给王豪的那块,分界正是这棵大柳树。他每回过来,都是认着这棵树。田契和庄账上填的四至,写的也是这棵树。而卖出去的那块田三面都是他的田,若是偷偷将这树移十来步,王豪从来难得看他的田,何六六新佃到手,也难发觉。一年十五步,四年便是一角,四角便是一亩。每年偷移一段,多少能占回些祖田。
于是,去年正月里,有天下大雪,他烧了几桶滚水,半夜牵出家里两头牛,架上平板车,和两个儿子悄悄来到这里,用滚水浇软了冻土,将那棵柳树连根挖出,用牛车拖着,横移了十来步,栽到了这个位置。两块田之间的田埂也移挖过去。那树下有个草棚,是他农忙时请的一个佣工搭的。他们将那座棚子也一起原样搬到了树下。那大雪下了一夜,将所有痕迹都遮掩住了。
到开春时,柳树发了芽。何六六来种地,并没有发觉。庄大武暗自庆幸,过了大半年,没有任何人发觉此事。他正在暗暗思量,到了冬天,再将那树挪十几步,谁知竟遇上这等祸事。
柳树根恐怕尚未扎牢,入秋又开始发枯。这土地已开始起冻,下午日头烈,又将冻土晒软,根就越发易松动,因而才被那牛拽倒。
这事一旦被察觉,王小槐性情又那等顽劣,一旦吵嚷起来,虽说不是重罪,却不知会被村人耻笑到何种地步,恐怕再难在这村安身。他越想越怕,额头不由得沁出汗来。
这时,对面田埂上一个人忽然拨开柳枝,连跨带爬,钻到柳树梢下,大声嚷起来:“死人了!压死人了!”
庄大武将才没有留意,这时才看清,那人是村里的二等户,名叫吴喜才,为人最刻薄,人们背后都叫他吴喜豺。庄大武心头大喜,这事牵连到吴喜豺,又出了人命,王小槐这回必定难脱祸难。自己移树这事,恐怕也就能蒙混过去。
他忙赶过去,见树底下果然趴着个人,后背被柳树顶梢死死压住,已经断了气。吴喜豺则惊张着两眼,蹲在那里,脸色煞白。庄大武忙说:“这祸事是那个王小槐惹下的,吴老伯,您一定莫饶过那孽畜!”
翻过年后,王小槐竟被烧死,更闹起鬼怪来,半夜在他院子里丢了些栗子。庄大武吓得满脊背起栗。那棵柳树一直横倒在田里,他一直想移回原处,却又怕被人发觉,只能任它倒在那里,心里却时时被那棵树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