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宝说:“利滚利到现在怎么也得小二十万了吧。”
旁边有个男的和她耳语一下,乔老宝说:“到月底是十八万五,这个月不还,下个月可就滚到天价了。”
段老耿脸上发烧,哼了一声:“把这个家拆了,我们也没有二十万。让他死外面吧,这样的祸害,死了我也省心。”
乔老宝翘着二郎腿,点燃一根烟:“老段大哥,其实这里没我什么事,我是看咱们都是本乡本土的才过来义务帮忙。你们有气别撒我身上。人家债主比较通事理,不讲究什么父债子偿,子债父偿那一套,你要是不管这个儿子也行,就当没生过他。债主说了,这笔钱肯定要他偿还,不能死账,他们有的是办法。”
“什么办法?”段老耿问。
乔老宝说:“比如说把你儿子打什么雌性激素,卖到东南亚当人妖。或者送到深圳培训培训,到同志酒吧当个小童。有钱人,尤其是有钱老头,就喜欢小鲜肉哩。”
我们几个听得面面相觑,像是听天书差不多。乔老宝说的这些对于我们农村人来说,就跟外星球发生的事情一样。
王二驴叫着:“你们这是犯法!”
乔老宝几个人哈哈大笑,那俩男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乔老宝轻蔑地说:“你们真是土包子。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就问你段老耿,这儿子你是不是就不管了吧,今天就要你一句话。”
段老耿像被鬼掐住了脖子,坐在那直运气,脸色又红又涨。管吧,拿什么管,家里一贫如洗。不管吧,毕竟是自己儿子,到时候真要被送到魔窟供人淫乐,这辈子就完了。
这时后屋忽然传来咳嗽声,帘子一掀有人走了出来。二丫姐赶紧过去,着急地说:“妈,你怎么出来了。”
二丫姐她妈在村里是个传奇,十几年了没几个人见过她。自打我明白事起,就知道她妈得了重病,不能见风不能见光,成天躺在家里的后屋。
今天听到儿子遭难,她这样的老病号也呆不住了,居然挣扎着下了炕。众人都倒吸口凉气,乔老宝走南闯北也算是个社会人,可看到这女人,居然也有点骇然。
二丫姐她妈能有个五十来岁,面如枯槁,整个人估计还不到七十斤,好似骷髅成精,尤其两个大颧骨,高高耸起,看得人头皮发麻。
她穿着一身深红色的秋衣秋裤,头发披散着,脸色发黄,拄着一根棍,哆哆嗦嗦来到乔老宝面前,虚弱地说:“大妹子,大妹子……”
乔老宝就跟看见麻风病人差不多,吓得赶紧站起来:“别,别,有话好说。”
二丫她妈哆嗦着想下跪,身体实在太虚了,勉强说道:“大妹子,你救救我儿子吧,别把他卖到深圳,我的病不治了,省钱帮他还债。”
乔老宝眼珠转了转:“这样吧,你儿子这笔钱你们家里还吧。”她拿出一份合同文书摆在桌子上:“这是债务转让合同,老段,你签了吧,签了以后你儿子就能回来了。”
段老耿吧嗒吧嗒抽烟,好半天才说:“就是说以后我儿子没债了,这笔债跑到我身上了呗?”
“不是跑到你身上,而是跑到你们全家人的身上,当然了你是债务人。”乔老宝说:“先签,签了再说。”
我摇摇头,觉得这事不对劲,这份债务转让书提前已经备好,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和王二驴对视一眼,均感觉不妙。
二丫她妈哭着求段老耿,段老耿长叹一声:“真是慈母多败儿。你说你病成这样,那臭小子不说回来尽孝吧,还在外面惹祸,真是前世的冤家!”
他拿起笔,要在文书上签字。我赶紧拉住他:“先不忙签,乔大姐,你先跟我们说说,这债务转让之后,你们打算怎么让老段家还钱。”
乔老宝阴着脸:“段大哥,这两个臭小子是你们什么人,是你女婿吗?这么捣乱,你们不管管?”
段老耿发怒了,冲着我和王二驴没头没脑地骂:“滚蛋,我们家的事你们少跟着掺和!”他一股邪火全发我们身上,抄起茶碗没头没脑照着我们砸过来。
二丫姐哭着拦他也没用,段老耿完全歇斯底里,他跑到院子里抄着扁担要揍我们,把我和王二驴撵得抱头鼠窜。
段老耿这样的人,用东北话说,属于典型的炕头汉子。在家里打爹骂娘,揍老婆骂孩子,一出去就怂了,关起门对自己人有的是能耐。
我和王二驴被他打出院子外。段老耿把院门一关直接上了锁,气哼哼,一瘸一拐回屋了。
王二驴背着手叹口气,老成地说:“这就是劫数。”
我想起风眼婆婆对二丫姐的预言:“难道二丫姐要倒霉了?”
王二驴什么也没说,摆摆手走了。他这人哪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讲宿命论,可能和他从小混在堂子里有关系,明明有时候可以人为抗争一下的,他都推到劫数和因果上,然后撒手不管。
我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二丫姐遭难。回到家,我把事情跟爷爷说了,爷爷就是个乡下老头,他没什么办法,反而跟我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段家那臭小子不学好,在外面欠了钱,是老段家的教育有问题,他们家还这笔债也在情理之中。
我知道跟爷爷说不通,只能自己想办法。因为这个事,我推迟了回山的行程。
我再去二丫姐她家,可她家关着院门,有时候能看见段老耿一个人在院子里收拾山货。这老小子看见我就跟看见杀父仇人一样,抄着扁担就要揍我,吓得我掉头就跑。
我始终没有机会见到二丫姐。这天,我吃了晚饭又去她家,这次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二丫姐。
刚到院口,就看到她们家外面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里让人推下来一个豆芽菜似的小个子,正是二丫姐的弟弟,他终于被放出来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二丫姐从院子里出来,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低着头上了这辆面包车。有个粗鲁的大汉把车门“呼”一下关上了。
我脑子顿时热了,浑身热血沸腾,她这是用自己换了弟弟!
第二十一章 你还是走吧
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这样欺男霸女的事。我脑子热了,决不能让二丫姐出村。我一个人力量单薄,趁他们还没走,我赶忙跑到村长家。
村长正蹲在院里吃晚饭,看我来了热情招呼,我哪有心思和他寒暄,三言两语说了来意,想让村长召集村民,在村口拦车救下二丫姐。
村长放下饭碗,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慢条斯理递给我。我急得满头大汗:“老村长,强抢民女的事就发生在你的村子里,你就这么当村长的?不管不顾吗?!”
村长脸色不好看,可没动地方,自顾自点上烟:“小金童,这事不好办啊。”
“有什么不好办的?出了事我负责!”我大声喊。
这时村长老婆从里屋出来,听见我的高嗓门,便问怎么回事。村长把事情简单说了一说,他老婆道:“小金童,不是你大爷不帮忙,你还是孩子,不懂这里的道道,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问问你,段彩云上人家的车,是人家强迫的吗,是用绳子捆了她,还是用棉布堵了嘴?”
我脸色不好看:“那倒没有。”
“还是的啊,是她自愿上车的吧?”村长老婆问我。
“是。”我心情晦暗,知道他们不可能出手帮忙了。
村长道:“小童啊,我再跟你说一个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段家那小子不着调,在外面惹了祸端,欠下巨款,人家债主来要账天经地义,老段家官司打到北京城也是理亏,我看咱们还是别管了,管也管不明白。”
我点点头:“好吧,那麻烦你了,我自己去!”
我转身就走,刚跑出院子,村长披着衣服出来:“真是拿你没办法,我陪你去看看吧。我想了想,这件事毕竟是发生在咱们村,我怎么也得过问一下。”
我们两个来到二丫姐院外,那车正要开走,村长过去敲车门。门开了,探出一个秃头脑袋,一脸彪悍,说话跟打仗似的:“老头,干什么?”
我跟在村长身后,往车里看,看到最深处坐着二丫姐。二丫姐眼神发木,直愣愣瞅着车窗外,像是木头人。
我喊:“二丫姐,是我,是我啊!你下车啊。”
秃头大汉爆喝一声:“吗的,哪来的逼小子,滚蛋!找揍是不是,一边去!”
这时车里出来两个人,正是乔老宝,还有上次和她一起来的彪形大汉。乔老宝毕竟是本村本土人,家里人都住在这个村,她不太敢得罪村长,赶忙道:“大叔,干啥啊?”
村长往车里看看:“你们这是要带二丫走啊,去哪?”
旁边的大汉和乔老宝耳语了两句,大汉给村长递烟过来:“村长,我们是城里招工的,带你们村的段彩云到城里打工挣钱,尽快还上家里的欠款。”
村长点点头:“这样啊。”
这时乔老宝看见了我,恨得牙根痒痒痒:“冯子旺!村长是你找来的吧,你真是能搬弄是非。”
我声音也弱了:“你们说是招工,那在哪招工,到什么地方工作,我要知道。”
大汉用手指头指着我:“你算干嘛地?!滚蛋!”
村长把我拉到一边,让开车道,乔老宝和男人上了车,绝尘而去。
村长拍拍我的肩:“小金童,回家吧,咱们管不了也没法管。”他披着衣服走了。
我一肚子邪火发不出来,看着老段家的院子,段老耿带着他那个惹祸精儿子站在门口,看着车走,连个扁屁都不敢放,这叫一个怂。
我照着他们家院门“咣咣”踹了两脚。
我郁闷的往家走,刚拐口一条小路,黑不隆冬的突然恶风不善。我反应到了,可身体不给力,一下没躲开,正砸在肩膀上。
我疼得一呲牙,摔在地上,从黑暗中杀出两个大汉,对着我就是一顿猛踹,大皮鞋踢着我的肚子,晚饭都差点吐出去。这些人下手真狠,而且也有分寸,避开要害。就算这样,我也被揍得不轻。
我躺在地上,看着黑森森的夜空,那两个人的身形我认出来了,正是押送二丫姐的流氓。
一个大汉照着我的脸就是一口浓痰:“妈的,小子我告诉你,老老实实过自己日子,别他妈找事,这次给你个教训,下次看见你还往死里揍。”
两人快步离开胡同,上车走了。敢情刚才那车一直藏在这地方,就为了阴我。我全身酸痛,脸上还被糊了浓痰,好半天没动地方。
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早已病入膏肓,阴毒入体,天天就是勉力支撑,现在又挨了这么一顿打,身上仅有的活气都被打没了,至少折寿好几年。
我在黑暗里躺了半个小时,晚上很少有村民经过,我用尽全力,终于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
我没有回家,一边走一边给王二驴打电话,让他到院子后面汇合。
等我走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黑暗中他用手机的光亮照我,看到我惊讶地说:“老冯,你怎么了?”
他扶我坐在树下的墩子上,我全身酸痛:“来根烟。”
他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递给我,我接过吸了,全身舒坦。
“二驴子,我跟你说个事。”我说。
王二驴看我。
“我可能活不长了。”我抽着烟说。
王二驴眼睛瞪圆了:“你他妈胡说什么呢,呸呸呸,晦气。”
“我的情况你也知道,阴毒入体,刚才又被人揍了一顿,更是感觉身体糠得厉害。”我说。
“谁干的?”他问。
我把找老村长拦车,回家途中让人阴了一道的事说了一遍。
王二驴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很平静,他在黑暗中抽着烟,烟头忽亮忽灭。他道:“老冯,其实有个办法,能解开所有的死扣。你不会死,二丫姐也能得救。”
我看着他:“什么办法?”
王二驴看着我,把烟掐灭:“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想到。关键是你能不能过自己心里的这道坎。实话告诉你,我没有能力解救二丫姐,也没本事帮你拔毒。所有的这些其实你自己就能干,就看你想不想干!”
他从墩子上跳下来,什么话也没说,晃晃悠悠走了。
其实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这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风眼婆,继承她的堂口,和黄小天合作,让它做我的掌堂大教主。
在寒风中我慢慢抽着烟,如果是我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可现在我又多出一个活下去的目标,救出二丫姐!
乔老宝和她背后的势力对于我们农村人来说,大到无法想象,凭我现在这个小身板去救二丫姐,无异于螳臂当车。既然所有正规的道路都被封死,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借助鬼神的力量。
我在风中呆了很长时间,想了很多事,很久之后才回到家里。
我没敢见爷爷,怕他担心,自己悄悄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拖着残喘的病躯,赶了最早一班的小客,到了赵家庙。
我先到镇上的医院去看了看,处理了一下伤口,经过检查,我的肋骨有几根出现骨裂,大夫让我静养,开了一大堆药。
出了医院,我一瘸一拐到了风眼婆婆家。有人为我开了门,领我进去。到了堂屋,风眼婆婆正和几个人吃早饭。
有人说:“婆婆,冯子旺来了。”
风眼婆婆理都没理我,继续招呼旁人吃饭,我站在旁边尴尬了几分钟,那个叫小红的助手冲我招手。我一瘸一拐过去,她腾出一个空位给我,然后递过一碗稀饭:“没吃饭吧?”
说得我差点哭出来。
我低着头,吸溜吸溜喝着稀饭,不敢抬头去看风眼婆婆。
吃了能有五六分钟,婆婆忽然说:“吃好了,小冯,你跟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