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是看明白了,可谁也没敢动,因为“少爷”长得太吓人了,活脱儿就是庙里的夜叉。王家大爷听到马厩中传来阵阵嘶声,一样不敢过去。没过多一会儿,狂风止息,后院马厩也没了声响。众人惊魂未定,仍不敢往后走。等到天光大亮,几个家丁壮起胆子进了后院,见拉车的高头大马倒在血泊之中,啃得只剩一半了。王家大爷听得下人禀报,知道是“儿子”干的,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头一天吃鸟儿、二一天吃猫狗、三一天吃骡马,今儿个再来,岂不是该吃人了?
胆战心惊之余,王家大爷将几个心腹之人叫到一处商议对策。众人鸡一嘴鸭一嘴出了半天主意,有人说报官,有人说到深山老林雇几个猎户回来帮忙捉拿“少爷”,还有人说在大门口挖一陷坑,想来想去并无一策可行。有人可就说了:“此事非同小可,非得找个降妖捉怪的高人才行。”王家大爷早已经对自己这个“儿子”恨之入骨,觉得此言不错,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可天津卫这么大,号称能够降妖捉怪的江湖术士多如过江之鲫,谁又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就让手下人分头出去打听,一早出去的,不到中午陆续回报:娘娘庙门口的李铁嘴身怀道法,捉妖打鬼无所不能,不过头几天出门摔坏了胯骨轴儿,这会儿还下不了炕;关岳庙的王半仙,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真正的半仙之体,从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之前在窑子里嫖娼,染上杨梅大疮死了……
王家大爷心想:此等欺世盗名之辈,平地走路挨摔,不食人间烟火还逛窑子,这叫什么高人?请来还不够我家“少爷”塞牙缝的,你们这些个废物点心干什么行?气得一拍桌子,桌子上茶碗颤了三颤抖了三抖,他从椅子上跃起一蹦多高,吼声如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平日里你们吃着我的、喝着我的,一个个能耐大了去了,牛皮吹破了好几车,如今大祸临头,却没有半个顶用的!”一旁的王喜儿这几天一直没言语,他初来乍到,轮不到他说话,此时老爷大发雷霆,下人们鸦雀无声,他觉得这是个出头的机会,往前迈了一小步,躬下身子低眉顺眼地说:“爷,我倒想起一个人,南门口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他追随王宝儿多年,多多少少听过崔老道当年如何指点王宝儿发的财,还有崔老道轻易不敢用道术,前清时给人家看风水选坟地,道破天机遭了报应,到头来被打折了一条腿。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请王家大爷定夺。
王家大爷说:“那好办,咱先把人请来,好言好语相求,再多掏几个钱。他应允了则还罢了,如若不肯应允,可别怪我心狠,我不管他是哪路大罗金仙,不把他的那条狗腿打折了,今后我随了他的姓!”王喜儿领命去了一趟南门口,请崔老道前去降妖除怪。崔老道不知其中缘由,还当天上掉下了带馅儿的烧饼,屁颠儿屁颠儿来到王家大宅。
崔老道至此听罢了前因后果,心里头七上八下。王家大爷的话软中带硬、硬中有软,他走江湖吃开口饭的,这能听不明白吗?如若以五行道术降妖捉怪,必定遭报应;要说干不了,王家有钱有势,再打折他一条腿,他也没地方说理去,当真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思来想去,还是得管,遭报应是后话,可眼下摇一摇脑袋,倒霉就挂在鼻子尖儿上,挨打可没有往后赊的!
3
崔老道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跑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把阵势摆足了,尽量多要钱,事成之后舍给粥厂道观,也可以替自己消灾免祸。当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润润喉咙,随即一摆拂尘,手捋须髯,装腔作势地说:“无量天尊,有道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王家大爷且放宽心,待贫道略施手段,给贵宅驱除邪祟,不过在此之前,您还得准备点儿东西。”
王家大爷见崔老道大包大揽,连忙起身拜谢,应承道:“用什么东西,如何准备,全凭道长吩咐,您怎么说我怎么做。”他原先没见过崔老道,但是一进门就认定了崔老道有本领,除了王喜儿先前一通吹捧之外,还因为崔老道的扮相唬人。八卦仙衣、九梁道冠、水袜云履、宝剑拂尘,可以说是一件不缺、半件不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最重要的是崔老道显得老成,说是老道,其实岁数没多老,却留着挺长的胡子,说话走路、举手投足故作龙钟之态。其实这也是他做生意的门道,过去有句话叫“老阴阳少戏子”,其中“阴阳”就包括算卦相面的火居道,这一行养老不养小,上了岁数说出话来容易让人信服。
崔老道对王家大爷言讲,府上作祟的东西借了大奶奶的胎气、得了妖身,借阴风遁去,白天隐匿在破屋枯井之内,夜里回来吃东西,吃上一次活物,身量就长三长,等到家里的活物吃没了,就要吃它的生身父母。王家大爷越听越怕,也越听越服,忙问崔老道如何降妖。崔老道说:“贫道自有五雷天罡之法,可以降伏此妖,不过您还得去找一个人,买他祖传的一件东西!”
崔老道说的这个人在鬼市卖“老虎鞋”,绰号“陈白给”。所谓的“老虎鞋”,可不是端午节小孩儿脚上穿的驱邪避祟的虎头鞋,就是普通的便鞋,正字应该是唬人的“唬”。只有个鞋样子,却不能上脚,因为鞋底是拿纸夹子糊的,四周围用布包上,纳上针脚,绷上破布做鞋面,刷上黑白染料,为了显得板正,上面还得抹一层糨糊。做好了乍一看跟新鞋一样,可别往脚上穿,走不到街对面鞋底子就掉了,更不能沾水,淋上一场雨就完了,所以另有一个别称叫“过街烂”,专卖来鬼市捡便宜的财迷。
陈白给卖鞋这么吆喝,说他这鞋“兜帮窄腰护脚面,走路舒服又好看,三个大子儿买一双,穿着不好不要钱,白给您了,白给您了!”因此得了个“陈白给”的绰号。如若有人拿着破鞋回来找他,他也不怕。因为鬼市上多有贼人来此销赃,都是天不亮的时候做生意,摊主脚底下点一盏马灯,灯捻调得细若游丝,就为了让买主看不清楚;摊位也不固定,天不亮就收摊走人,来也无踪去也无影,到时候他说了,鬼市上卖鞋的又不止他一个人,谁知道你是从哪家买的?准是黑灯瞎火地认错了,反正咬住了牙死不认账,你还拿他没辙,打官司犯不上,给俩嘴巴倒叫他讹上了。再者说鬼市上多的是来路不正以次充好的东西,想买您就询价,不买尽管走人,看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打眼不打眼那是您自己的本事,怪不得卖东西的。
其实陈白给祖上倒不是卖老虎鞋的,是个缝鞋的皮匠,这一行干了几百年,据说自打天津设城建卫之时就吃这碗饭。老年间的鞋匠不只缝鞋,大多还会“缝尸”,比如说某人犯了王法,在法场之上“咔嚓”一刀掉了脑袋,落得个身首异处,家中苦主前来收敛尸首,甭管家里穷富,也得找缝鞋的皮匠,用纳鞋底子的大针和皮线,将人头和尸身缝合在一处,落个囫囵尸首,否则到了阎王爷那儿对不上号。这个活儿不好干,既要手艺好,又须胆大心细,不怕晦气。没有脑袋的尸首血了呼啦的吓人着呢,还不是光把皮缝上就得,里边的骨头茬子也得对上,所以缝一个尸首挣的钱,顶得上缝一百双破鞋。陈白给祖辈全是吃这碗饭的鞋匠,到了衙门口出红差砍人头的时候,就候在刑场边上,等苦主过来商量好价格,再去帮着收殓。缝鞋的手艺了得,缝尸首也不含糊,飞针走线缝完了,擦去血迹、抹上胶水,连针脚都看不出来,死人脖子上只多了一道褶儿,在九河下梢立下一个名号,提起缝人头的陈皮匠,可以说尽人皆知。他们家这手绝活代代相传,直到大清国倒了,砍头改成了枪毙,开了窟窿眼儿的脑袋无从缝补,缝鞋的皮匠就此少了一份进项。
崔老道让王家大爷派人去找陈白给,买下陈家祖传的大皮兜子。当年还有缝尸这一行的时候,法场上人头落地鲜血淋漓,不能拎在手上到处走,就装在这个大皮兜子中。几百年没换,一辈辈传下来,装过的人头不计其数,不知聚了多少煞气,有了这个大皮兜子方可降妖!
王家大爷听罢恍然大悟,虽然不明其理,听着可挺是那意思,赶紧让王喜儿带上钱再跑一趟,无论如何也得把皮兜子买下来。打发走了王喜儿,王家大爷又问崔老道还得准备什么。崔老道说话一贯真假参半,刚才说的是真话,这会儿就该骗人了。他让王家大爷在后院设一张供桌,上摆净水一碗、香炉一个、素蜡一对,将他带来的法器摆在桌案上,最紧要的是在西屋备一桌上等酒席,鸡鸭鱼肉、对虾海参、烙饼捞面酸辣汤,好吃好喝尽管上,等他搬请神兵神将、六丁六甲下界相助,得用这一大桌子酒肉敬神。
王家大爷早已对崔老道言听计从,听闻此言不敢怠慢,命下人快去准备,大户人家东西齐备,全有现成的。厨房里大灶生火、二灶添柴,大风箱拉得呼呼作响,厨子手脚不停,丝儿熘片儿炒一通忙活,累得汗流浃背。下人们走马灯似的端汤上菜,不大一会儿,西屋的酒宴备妥了。崔老道告诉一众人等,他在屋中遣将招神,凡夫俗子不得近前,万一惊走了神兵神将,可就请不下来了。崔老道说完倒背双手走进屋中,将大门紧闭,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打着饱嗝儿走出来,声称六丁六甲已在半空待命。有个下人按捺不住好奇进西屋瞧了一眼,回来禀报王家大爷,崔老道说得半点儿不假,神兵神将来了不少。王家大爷问道:“你瞧见神兵神将了?”下人一摇脑袋:“回禀大爷,神兵神将我是一个没瞧见,但那一大桌子酒肉可是吃了个碟干碗净。”王家大爷暗自称奇,就算崔老道饭量再大,一顿也吃不完这一大桌子酒肉,可见此人所言不虚。他们却不知道,那些东西全进了崔老道的肚子。崔道爷常年喝西北风,练出一门绝活儿,三天不吃扛得住,一次吃一桌子酒席也塞得进去。
说话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院子中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王家大爷和众家丁躲在角落远远观望,但见崔老道当场开坛作法,焚香设拜、掐诀念咒,洒净水、烧符纸,手托天蓬尺,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上清天蓬伏魔咒”。天蓬尺就是一把木头尺子,正面刻天蓬元帅的名号,背面刻二十八宿,以此为令招天蓬元帅降坛驱邪。且不说灵与不灵,这膀子力气可豁出去了,脚下踏罡步斗,手中的木头尺子让他耍得呼呼带风。
崔老道行走江湖,全凭装神弄鬼的手段混饭吃,没有真把式,全凭摆架子蒙人,一招一式比画下来有板有眼,看得王家大爷目不暇接。崔老道忙活了半天,额头上也见了汗,不过他心知肚明,皮兜子还没到,他还得接着比画,又将“镇邪铜铃”“驱鬼金叉”挨个耍了一遍,王喜儿才拎着一个大皮兜子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给够了钱,买下陈鞋匠的皮兜子倒也容易。虽说皮兜子是陈白给的家传之物,但陈白给一看见这皮兜子心里就犯难,扔了觉得可惜,留着占个地方,想到皮兜子里当年装过的那些人头,他自己也犯怵,想不到居然有人来买皮兜子,开的价钱还挺高,顶他卖半年破鞋的,正是求之不得,痛痛快快把皮兜子给了王喜儿。王家大爷在家等得着急,其实也就是王喜儿一来一往跑这一趟的工夫。崔老道接过大皮兜子,把在手中端详,不知用什么皮做的,乌黑锃亮,袋口穿着条绳子,两端各坠一枚老钱,隐隐散发出血腥之气。崔老道放下把式,请王家大爷头前带路,来到卧房之中,将皮兜子挂在床榻上,嘱咐王家大爷两口子躺在被窝里别动,自有各路神兵神将在头顶护持,让他们把心放肚子里,其余人等一概回避,说完他自己也找借口溜了。
王家大爷两口子哪里睡得着,躺在床上提心吊胆挨到三更前后,忽听外边狂风大作,紧接着“咣当”一声,屋门被风吹开,霎时间腥风满室,闯进来一个山鬼夜叉相仿的东西,身上黑如生铁,血口獠牙,两鬓鬃毛倒竖,脑门子上凸起尖角,两只爪子有如钢钩一般,直扑王家大爷两口子。此时灯烛俱灭,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挂在床榻上的皮兜子突然掉了下来,随即传来一声怪叫,紧接着又是“吧嗒”一声,灯烛灭而复明,再看那个大皮兜子已然落于尘埃,兜口渗出又腥又臭的黑血。
王家大爷两口子吓得魂飞天外,过了半天才稳住心神,看着地上的皮兜子不敢乱动,赶紧命下人把崔老道找回来。崔老道并没走远,这会儿听得传唤,急忙进了屋,一瞧这情形,就知道大功告成了。他告诉王家大爷,得让人把这个皮兜子埋了,有多远埋多远,而且一定要找一处名山宝刹,埋在古塔下边。王家大爷已对崔老道言听计从,立马吩咐王喜儿带上皮兜子,出去远远找个地方埋了。崔老道也是百密一疏,千算万算没算明白王喜儿本性难移,当奴才的都一样,在主子面前忠心耿耿,出去一扭脸就不是他了。王喜儿连夜背着皮兜子出了天津城,走到永定河边就不想走了,连坑都懒得挖,将皮兜子投入河中了事,一个人在外地闲耍了多时,回来却说皮兜子埋在了山西灵骨寺,王家大爷给的香火钱,全进了他的腰包。正因为河中有了这个皮兜子,到后来陈塘庄连家的大小姐连秋娘途经永定河,船沉落水怀了妖胎,这才引出后文书“捉拿河妖连化青”。
按下后话不提,再说王家大爷见妖邪已除,说什么也不让崔老道走了,眼瞅着折腾了半宿,请他到客房安歇,天亮之后在家中摆酒设宴,一来犒劳捉妖的崔老道,二来冲冲这些天的晦气。崔老道是不吃白不吃,坐在桌前把袖管挽起来,张口施牙,甩开腮帮子又是一通胡吃海塞。打从来到王家捉妖开始,崔老道的嘴就没闲着,吃得盘无余骨、酒无余滴,够了十分醉饱。王家大爷给了很多赏钱,其实崔老道什么都没干,只是出个主意,以为这个钱如同在地上捡的,心里头一高兴,酒也没少喝。
两个人推杯换盏,喝到酒酣耳热之际,王家大爷对崔老道说:“崔道爷道法神通,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尚有一事不明,还得请您再给瞧瞧,我们家为什么会出这件祸事?”
崔老道得意忘形,暗暗在袖中起了一卦,前因后果了然于胸,放下手中筷子,反问王家大爷:“您家大奶奶身怀六甲之时,可曾吃过不该吃的东西?”
王家大爷想了一想:“没有啊,没吃什么犯歹的……”
在一旁伺候的管家插口道:“许不是表少爷送来的那块熊肉?”
王家大爷这才想起来,他有个表侄在关外做买卖,关系走得挺近,得知婶子有孕在身,特地托人捎来一块熊肉。这东西在关内不常见,据说可以补中益气、强筋壮骨。王家大爷就让厨子做了一盘炖熊肉,自己没舍得吃,全给了大奶奶。王家大奶奶也是怀孕嘴馋,一大盘子熊肉全吞进肚子里,一块也没给当家的留。
王家表少爷住的那座县城背靠深山,山顶有一座石池,一丈见方、深不可测。有一年天上坠下一道金光落入池中,从此池上常有云气盘绕,如同龙形,这道龙气从何而来?想当年,天津城开水铺的王宝儿发了大财,全凭水缸中的金鱼聚住一道瑞气,凑成了“龙入聚宝盆”的格局,可叹王宝儿误听人言搬动水缸,致使金鱼化龙而去,直奔东北方向,落在了那个池中。自此之后,遇上干旱,山下的村民们便上山烧香上供,拜求金龙降下甘霖。说来也真是灵验,村民求雨不出三天,龙池上的云气转黑,大雨即至。
村子里不只是庄稼人,还有不少猎户,在山中放枪、下套,再把打到的东西带到县城贩卖。打猎的看天吃饭,野鸡、野兔、麋鹿、狍子,打来什么卖什么,或是卖肉,或是卖皮毛。其中有这么一位猎户,这天一大早带着铁叉鸟铳上山打猎,寻着兽踪一路来到龙池边上,但见山顶云雾升腾,就知道龙王爷显灵了,正待跪下磕头,忽然从山洞中钻出一物。打猎的还以为是山中野兽,刚要举枪射杀,却发觉不对,他在深山老林中打了这么多年猎,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形似山鬼夜叉,长得又高又大,周身的红毛,仰着头张开嘴吞云吸雾,将池上的雾气收入口中。打猎的又惊又怒,怪不得今年求不来雨,原是这夜叉鬼吸尽了龙气,坏了一方水土,此物已成气候,可杀不可留!于是端上鸟铳朝着怪物搂火,满膛的铁砂子喷射而出,劈头盖脸打在怪物头上,直打得怪物连声怪叫,可还没死,铁砂子仅仅嵌进了皮肉。这个打猎的向来悍勇,又冲上前以猎叉猛刺,将那个怪物刺得肠穿肚烂,带着恶臭的黑血喷涌而出,溅了猎户一身一脸。怪物让猎户打死了,可是从此之后,山上的龙王爷再也没显过灵。
打猎的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但是已然打死了,总不能空忙一场,不过这样背下山去,谁也不敢买。他便拔出猎刀,就地扒皮开膛,把身上的整肉切下来,这才发觉腥臭无比,挑来拣去也就胸口上的一块肉没那么臭,他留下这块肉,其余的连同五脏六腑一股脑儿抛入了山涧。转天猎户带上肉进城叫卖,有人问是什么肉,他也说不上来,只得扯了个谎,说是山中的熊罴。即使在关外,老百姓也很少见到熊肉,那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偏巧不巧,王家表少爷掏钱买了下来,用大油封好了装入木匣,又托人将这块肉带到天津卫,送给了叔婶。王家大奶奶贪图口腹之欲吃了半锅怪肉,以至于生下一个妖胎,闹得鸡犬不宁,险些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崔老道的这张嘴当真不是凡物,任凭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又说得死了去,在酒桌上口若悬河,唾沫星子横飞,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并且有理有据、历历如绘。在场众人听得张开了口合不上,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由里到外、从头到脚就是一个“服”字,心服口服外带佩服。崔老道说罢了前因后果,将主家给的犒赏收入怀中。别看王家大爷平日里为人吝啬,这一次可是救命之恩,当真没少给。崔老道见钱眼开,借得这个机会,他还想再拍拍马屁,万一日后家里有个红白喜寿用得着自己呢?这个财路可不能断了,便对王家大爷说:“您是贵人,给您府上效力,那是贫道我的福分,如若偷奸耍滑不卖力气,还是人肠子里爬出来的吗?那就是个小狗子!”
这本是几句溜须的客套话,怎知话一出口,屋子里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脸色煞白。崔老道常年摆摊儿算卦跟街上混饭吃,最善察言观色,见此情形就知不妙,暗道一声“糟糕”,想不到为嘴伤身,这一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又惹下了一场塌天之祸!
4
崔老道见众人脸上变颜变色,王家大爷吹胡子瞪眼,额头上青筋直蹦,心知大事不好,恐是自己得意忘形说了哪句不该说的,犯了主家的忌讳。旧社会的戏子艺人到大户人家出堂会,必须提前打听好了,像什么老爷、夫人、小少爷的名讳,不爱听的字眼儿,无论如何也要避开,稍不留神儿秃噜出口,挣不来钱不说,还得白挨一顿打,再赶上那有势力的,扣下来不让走,先饿你三天再说。崔老道来之前一时疏忽,忘了这个茬儿了,正应了那句话叫“舌是利害本,口是福祸门”。
那么说崔老道的哪句话犯了歹呢?原来王家大爷的小名就叫小狗子,以前的人迷信名贱好养活,再有钱的人家起这个小名并不奇怪,可现如今他是一家之主,谁还敢这么叫?加之他在买卖上耍心眼儿,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多有背后骂他不是人肠子里爬出来的,耳朵里也曾听见过。王家大爷心胸还特别窄,有谁犯了自己的忌讳,轻则破口大骂,重则让手底下人一拥而上,非打得对方鼻青脸肿才肯罢休。崔老道那两句话一出口,当着一众家丁仆从的面,王家大爷脸上可挂不住了,再大的恩惠可大不过脸面。崔老道本是无意,但王家大爷可不这么想,还以为崔老道故意指桑骂槐,当时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翻脸比翻书还快,吩咐手下人将崔老道打出门去。主子发了话,不打白不打。四五个狗腿子往上一围,你一拳我一脚,打了崔老道一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刚得的赏钱也被抢走了。崔老道心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窥准一个空子,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拖着一条瘸腿,屁滚尿流地逃出大门。那几个下人打累了,追到门口骂了一阵,也就由他去了。要说崔老道刚刚帮王家大爷渡过难关,莫非只因为一句话说秃噜了嘴,就挨了一顿暴打,还抢回了赏钱,这说得通吗?其实这里面还有另一层原因,王家大爷素来蛮不讲理,只占便宜不吃亏,惯于欺行霸市、鱼肉乡里,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疼,想想给了崔老道那么多赏钱,心里总觉得亏得慌,再加上这些天家中损失不小,正不知如何弥补,偏偏崔老道犯了忌讳,索性来个顺水推舟,念完经打和尚。崔老道挨了一顿打,赏钱也没落下,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就连王喜儿也跟着吃了挂落,王家大爷认准了是他借着崔老道的嘴骂自己,两个人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等他回来之后便乱棍打了出去,又对外放话,哪家要是再敢用他,便是跟自己过不去。到头来王喜儿连个奴才也当不上了,只得托半个破碗行乞,最后在路边冻饿而死。
眼下咱还说崔老道,逃出王家大宅,连头也不敢回,犹如过街的老鼠,抱着脑袋一溜烟儿跑回家。他被人揍成了烂柿子,头上、脸上全是血污,嘴角也青了,眼睛也肿了,后槽牙也活动了,躺在床板上直学油葫芦叫,接连几天不敢出门。当时家中老小全在乡下,因为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一家老小回到老家小南河,虽说也得挨饿喝西北风,但是乡下人情厚,老家又在那个地方,当地姓崔的不少,有许多论得上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四婶子三舅舅,全是种地吃粮的庄户,这边帮一把,那边给一口的,不赶上灾荒之年家家断粮,总不至于让老的小的饿死,所以没人照看崔老道,他身上又疼,吃不上喝不上的奄奄一息。好在还有几个小徒弟,听说师父出事了,大伙儿凑钱给他抓了几服药,又买了半斤棒子面,对付着苟延残喘。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这么一天,几个小徒弟正在家中给崔老道煎药,忽听外边有人叫门。崔老道住的是大杂院儿,一个院子七八户人家,天黑透了才关大门。来人走进院子,堵在崔老道家门口大声嚷嚷:“我说,这有个姓崔的没有?我有件事找你论论,你出来!”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崔老道胆小,他这几个小徒弟也怕事,从破窗户上往外张望,看见来人大惊失色,扭头告诉崔老道:“师父,大事不好!”
来人长得又凶又丑,三角脑袋蛤蟆眼,脚穿五鬼闹判的大花鞋,额头上斜扣一贴膏药,有衣服不穿搭在胳膊上,只穿一件小褂,敞着怀,就为了亮出两膀子花,文的是蛟龙出海的图案,远看跟青花瓷瓶子差不多,腰里别着斧头把儿,绑腿带子上还插着一把攮子。往当院一站,前腿虚点,后腿虚蹬,缩肩屈肘,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头似仰不仰,眼似斜不斜,总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让人看着顺溜的地方。就这等货色,周围没有不认识他的,诨号“烙铁头”,乃当地有名的混混儿,以耍胳膊根儿挣饭吃。当年为跟别的锅伙混混儿争地盘,伸手抓起烧得通红的烙铁直接按自己脑门子上,迫使对方认栽。“烙铁头”一战成名,这么多年在外边恶吃恶打,恨不能飞起来咬人。
小徒弟们乱了方寸,一个个躲在墙根儿底下,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崔老道却不紧不慢,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说:“我当是谁,不过是个混星子,一介凡夫俗子何足为惧?尔等稳当住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崔老道说得轻巧,但旁边小徒弟们一个个胆战心惊。九河下梢商贾云集,鼎盛之时海河上有万艘漕船终日来往穿梭,一年四季过往的货物不断。脚行、渡口、鱼行都是赚钱的行当,混混儿们把持行市,结党成群。混混儿为争夺生意经常斗死签儿,下油锅滚钉板,眉头也不皱上一皱,凭着这股子狠劲儿横行天津卫,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没有不怕他们的。
烙铁头在小院里转着圈溜达,迈左腿,拖右腿,故作伤残之状,其实根本不瘸。旧时天津卫的混混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一瘸一拐,显得自己身经百战,并不一定真正落了残疾。不仅身上的做派,话茬子也得有。烙铁头腿脚不闲着,嘴里也不消停,一边溜达,一边在门口拔高了嗓门儿大声叫嚷:“崔道爷,你把心放肚子里,没什么大不了的,粮店街的王家大爷让我过来问问您,头几天的事儿怎么了?是切条胳膊,还是剁条大腿?您老是得道的高人,还怕这个吗?出来咱俩说道说道!”烙铁头在外边叫嚷了半天,崔老道没出来,院子里的邻居可出来不少,全是看热闹儿的。烙铁头也是人来疯,使出了绝活儿,好说不出来可就歹说了,于是双足插地、单手掐腰,站在当院祖宗八代莲花落儿一通胡卷乱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句句戳人肺管子,还不带重样的。天津卫的混混儿最讲斗嘴,纵使肋条骨让人打断了四五根,嘴头子上也不能输。
屋里的几个小徒弟吓坏了,交头接耳地议论,原来是那位王家大爷不依不饶,让混混儿找上门来,师父怕是凶多吉少了!
其实烙铁头来找崔老道,并非受了王家大爷的指使。王家大爷再怎么说也是大商大号大买卖家,哪有闲心跟个算卦的老道置气,那天打完之后抢回了赏钱,有道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既然也打了也罚了,就没想再找后账,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只是崔老道在王家大宅捉妖之事传遍了关上关下,免不了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别人听罢一笑置之,烙铁头却觉得是个机会,才借这个幌子上门找崔老道讹钱,雁过拔毛插上一手,此乃天津卫混混儿的生财之道。
崔老道可惹不起混混儿,此辈争勇斗狠,以打架讹人为业,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旦让他们盯上了,不死也得扒层皮。但在一众徒弟面前,崔老道还得故作镇定,擦上粉进棺材——死要面子。只见他一脸的不在乎,不紧不慢地从铺板上蹭下来,穿上鞋往外就走,别看脚下一瘸一拐,可是分寸不乱。几个徒弟暗挑大拇指,还得说是师父道法高深、临危不惧,没把混混儿放在眼中,却有一个眼尖的小徒弟告诉崔老道:“师父,您把鞋穿反了!”
崔老道低头一看,可不是穿反了吗?忙把左右脚的鞋换过来,硬着头皮打开门,来至院子当中,冲烙铁头打个问询,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混混儿也讲究先礼后兵,烙铁头见崔老道终于让自己骂出来了,心想:这下有门儿了。于是双手抱拳大拇指并拢,大咧咧甩到肩膀后边,一开口全是光棍儿调:“崔道爷,我给您行礼了。”
崔老道心里打鼓,口中还得应承:“不敢当,原来是烙爷,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烙铁头嘴歪眼斜一脸的奸笑,脑袋来来回回晃荡:“崔道爷,您可以啊,不愧是咱天津卫呼风唤雨的人物字号。您老跺一跺脚,鼓楼都往下掉瓦片子,敢在大宅门儿里指着鼻子骂本家老爷,我烙铁头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些做买卖的没一个好东西,该骂!可是今天人家托我过来,让您给个交代,您老好汉做事好汉当,舍条胳膊、扔条大腿,我给人家送过去,一天云彩满散,怎么着?咱别渗着了,您老是自己动手?还是我伺候伺候您?”
崔老道心想那可不成,缺了胳膊少了腿,受多大罪搁一边儿,往后还怎么出去挣钱?一家老少还不得饿死?可他明白自己的斤两,天津卫的混混儿滚钉板下油锅,三刀六洞也不皱一皱眉头,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人家,只得先给他来个缓兵之计:“烙爷,不必劳您动手,您且回去,该忙什么忙什么,待会儿贫道我掐诀念咒,让胳膊、大腿自己飞过去。”
烙铁头一听崔老道这瞎话扯得没边儿了,真把我烙铁头当成缺心眼儿了?有心当场发难,不过众目睽睽之下来横的,又显得不够光棍儿,直言道:“别说那没用的,舍不得砍胳膊、剁大腿不要紧,咱穷人向着穷人,这么着吧,您给拿俩钱儿,再搭上我的三分薄面,求王家大爷高高手,兴许就对付过去了。”
崔老道早已瞧出烙铁头是来讹钱的,王家那么大的家业,手底下人有的是,犯不上找个混混儿出头。无奈兜儿比脸干净,饭都吃不上了,哪儿有钱打发混混儿?可还得硬撑面子:“烙爷有所不知,贫道乃出家之人,闲来一枕山中睡,梦魂去赴蟠桃会,吸风饮露不食五谷,钱财这等俗物,向来不曾沾身。”
烙铁头气得咬牙切齿,心说:“这个牛鼻子老道,成天在南门口坑蒙拐骗,有钱要钱,没钱要东西,凭一张嘴能把来算卦的裤子说到手,拿到当铺换了钱,出来再把当票卖了,里外里挣两份,还有脸说不近钱财?别以为烙爷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鸟儿变的,冲你这一句话,就够捆在树上打三天三夜的!今儿个不把你的屎汤子打出来,对不起头天晚上吃的那碗羊杂碎!”当时怒不可遏,扯掉身上的小褂,亮出胸前的猛虎下山,上前就要动手。
在场看围观的全是穷老百姓,包括崔老道那几个小徒弟,谁拦得住混混儿?知道这顿打轻不了,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大难临头,崔老道顾不上脸面了,没等烙铁头的手伸过来,他已抢先躺倒在地。
烙铁头心里“咯噔”一下,崔老道这可不是挨打的架势,挨打的怎么躺?侧身夹裆、双手抱头,缩成元宝壳,护住各处要害,这叫光棍儿打光棍儿——一顿是一顿,拳脚相加打不出人命。崔老道呢?四仰八叉往地上一摊,从胸口到裆下,要害全亮出来了。崔老道这么躺,烙铁头没法打,想打也无从下手,打轻了不疼不痒,打重了还得吃人命官司。
崔老道会耍无赖,他烙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能躺我也能躺,看谁先起来!当时往地上一倒,并排躺在崔老道旁边。周围的人全看傻了,打架见得多了,没见过这个阵势,他们二位唱的是哪一出?两个大活人,这是要并骨不成?
崔老道肉烂嘴不烂:“各位高邻,贫道我这叫蛰龙睡丹,躺得久了,内丹自成。”烙铁头话茬子跟得也紧:“诸位三老四少,我这儿给崔道爷护法,等他内丹炼成了,我下手掏出来给你们开开眼!”
正乱的当口儿,大杂院儿门口来了两个人,头顶硬壳大檐帽,军装笔挺,扎腰带穿马靴,斜挎手枪。看热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这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军爷”,谁敢造次?就见两个军官挤进人丛,其中一个问明了哪个是崔道爷、哪个是找碴儿的。一个上前将崔老道扶起来,帮他掸去身上的浮土;另一个抬起腿来狠狠踢了烙铁头一脚,铁头儿的大皮鞋,鞋尖儿正踢在肋骨条上。烙铁头疼得嘴歪眼斜,平着蹦了起来,手捂肋叉子刚要骂人,瞧见是穿军装的,又生生咽了回去,连个屁也没敢放。他心里明白,此时天下大乱,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谁也不好惹。混混儿平时摔打扎剌,敢跟巡警叫板,可是遇上当兵的,老远就得躲着走。军阀部队手握生杀之权,按上个乱匪的名号,一枪结果了性命,死了也是白死。
还没等烙铁头明白过来,那个军官一把揪住他,左右开弓抽了十多个耳光,打得烙铁头眼都睁不开了,腮帮子肿得老高,门牙也掉了,顺嘴角直淌血沫子。烙铁头欲哭无泪,带着哭腔问道:“总爷,我没惹您啊?”
军官瞪了他一眼,开口说话带山东口音:“日恁娘,再敢对崔道爷不敬,就把你撕碎了扔河里喂王八!滚!”
烙铁头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来蹚这浑水,捂着脑袋灰溜溜地回去了。崔老道同样一头雾水,不知这二位军爷什么来头。
第四章 斗法定乾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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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说到天津卫的混混儿烙铁头,找上门敲崔老道的竹杠,也就是瞪眼讹钱,这么说混混儿连出家的道人也讹?您别不信,干他们这一行的讲究混一时是一时,自称“耍人儿的”,又叫“杂巴地”,专门多吃多占、讲打讲闹,管你什么出家的、在家的,一律照讹不误。何况崔老道还不是出家人,就是个走江湖的火居道,在南门口摆摊儿算卦养家糊口,遇上当差管事的、地痞光棍儿耍胳膊根儿的,谁不耐烦都敢踢他两脚,一没能耐二没势力,不讹他讹谁?两个人在院子里正闹得收不了场,突然胡同里一阵马蹄声响,打从院门外闯进来两个军官,劈头盖脸几个耳光,赶走了混混儿烙铁头,将崔老道架到屋内。崔老道一头雾水,仔细端详这二位,身高相貌差不多,细腰窄背,长胳膊长腿,穿着打扮一模一样,青布军装,头顶大壳帽,脚蹬铁头马靴,腰扎牛皮武装带,斜挎盒子炮,手拎马鞭子,实不知是什么来路。他赶忙直起腰杆儿,作揖说道:“贫道无德,不敢劳动二位军爷!”怎么呢?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人家挎枪穿军装的是“总爷”,他崔老道连个“兔爷”都比不了。
两个军官并排站定,脚后跟使劲儿往起一并,“哐”的一声,齐刷刷打了个立正,抬手就给崔老道敬礼。崔老道猜不透这是什么路数,更不知是吉是凶,一时不敢接茬儿。其中一人操着山东口音:“崔道爷不必过谦,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哥儿俩奉我家督军之命,打山东济南府来到天津卫,请您过去走一趟,有要事相商。”
崔老道一脸茫然,脑子里车轱辘一般转开圈了。民国时期,各路军阀混战,手底下有一两万兵马就能雄踞一方,城头一天一换旗,却不知山东济南府统兵的是哪位督军?为何会派人来天津城请他一个卖卦的穷老道?莫不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犯了什么事?想到此处,他赔笑问道:“二位总爷,未请教你们这位督军大人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如何称呼?”
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这一问才知道,命人来请崔老道的督军姓纪,有个外号叫纪大肚子,乃崔老道的一位故交。想当初崔老道和群贼探宝,分了贼赃各奔东西。后来案子发了,崔老道胆小怕事,跑到关外躲避风头,巧遇在玉皇庙添香续油、打扫庙堂的纪大肚子,引出“玉皇庙火炼人皮纸”一段热闹回目。临别之际,纪大肚子求崔老道指点前程。崔老道信口胡说:“你纪大肚子是八月初八的生辰,赶上八字有马骑,是拜上将军的命。”纪大肚子信以为真,带着从玉皇庙后殿挖出来的金银财宝,一路回到山东老家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凭着骁勇善战、福大命大造化大,没用两三年就当上了督军。也是时势造英雄,合该他有这步官运,离着人王帝主还差得远,却也成了一方诸侯。
崔老道听罢缘由,心下一阵窃喜,还当是谁呢,合着是在关外玉皇庙中画门摸宝的纪大肚子,这真叫“时来了运转,否极了泰来”,正愁怎么躲过眼前这一劫,敢情靠山长了腿儿,自己找上门来了!又问两位军官,纪大肚子找他去商议何事。两个军官一齐摇头,他俩是上差下派奉命而来,只管把崔道爷请去,别的一概不知,马车已然备在门外,事不宜迟,请崔道爷速速动身。崔老道在江湖上号称未卜先知,不好意思再多问了,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挪活树挪死,眼瞅着在天津城南门口这一亩三分地不好混了,不如换个地方,这对走江湖的来说也是家常便饭。想到此处,他心中豁然开阔,如同喝了琼浆玉露一般通畅,匆匆收拾停当,也没有什么可带的东西,只吩咐身边的小徒弟给家里人捎个话,便随二人来到门口,一瘸一拐上了备好的马车。车把式嘴里高喝一声,手里鞭子抡开了,催马前行,绝尘而去,离开天津城一路往南,直奔济南府。
老话讲“府见府,二百五”,天津到济南,中间可还隔着沧州府、德州府,那又多出几百里地。一日三,三日九,路上无书,不必细表。就说这一天,晴空万里,浮云白日,崔老道撩开青布车帘往外观瞧,一行人已然来至济南城外。远远望见城墙足有三四丈高,大块的青砖垒成,城墙之上密排垛口,枪炮林立,下面有护城河碧波荡漾。城楼顶上是一座重檐歇山三滴水的楼阁,门洞子底下两扇厚重的城门四敞大开,推车的挑担的、骑驴的赶大车的,各色人等往来穿梭,一派繁华好不热闹。崔老道正待吩咐车老板赶车进城,忽见前方尘土大起,阵阵銮铃之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飞驰而来,前后两排马队,簇拥着当中一匹鞍韂鲜明的高头骏马。先不提马上边坐的这位,单说这匹马就了不得,太有样儿了,从头至尾够丈二,从蹄至背高八尺,细蹄座儿、大蹄碗儿、竹签儿耳朵、刀螂脖儿,全身上下黑缎子相仿,半根杂毛都没有,正经的乌骓宝马,估摸当年楚霸王的坐骑也不过如此。再配上玉镫金鞍,真可谓人长志气马借威,走起路来项上的鬃毛左右飘摆,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再看马上坐定一人,膀阔三停、腰大十围,头顶叠羽冠,上挑白鹭鸶簪缨,身着深绿色礼服呢军装,外披大氅,足蹬高筒马靴,腰挎指挥刀。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有轮,两侧眉毛斜插入鬓,一双三角眼杀气十足,坐在马上挺胸叠肚、撇舌咧嘴、不怒自威,可就是肚子太大了,打远处看整个人跟个枣核似的。
崔老道一眼认出来者正是纪大肚子,虽然好几年没见面,穿着打扮、脸上的神色气度都不一样了,可就凭这个大肚子也错不了。他急忙打车上下来,双脚站定,将手中拂尘一摆,掸了掸道袍上的褶皱,口诵一声道号,又从肚子中转出几句词来:“玉皇庙内画妖门,火炼人皮定惊魂;仙家不度无缘辈,武曲星君下凡尘!”
他是久走江湖的老油条,这番话一出口,不但重提了旧事,暗示自己曾有恩于纪大肚子,还把高帽子给纪大肚子扣上了。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人家是割据一方的军阀首领,手握生杀大权的土皇上,自己不过一介平民百姓、丹徒布衣,即便过去有交情,可是人心隔肚皮,此时身份地位悬殊,不给捧美了准没好果子吃。这才说纪大肚子是“武曲星君”,顺带说自己是“神仙”,一举两得、一石二鸟,高了你也没矮了我。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对故友又续上了前缘。
纪大肚子给足了崔老道面子,勒住丝缰,甩镫离鞍下得马来,搁在以往可没有这个章程,督军大人见了平头百姓怎么能下马呢?能抬抬眼皮已是天大的面子。但见他腆着大肚子往前紧走几步,一把攥住崔老道的手,瓮声瓮气地说道:“崔道爷,别来无恙!”
崔老道拔根眼睫毛儿都是空的,那得有多机灵,心知此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万万不可装大个儿的,作势倒身下拜:“大帅在上,受贫道一拜。”
纪大肚子忙伸双手拦住,故意提高嗓门儿:“不敢不敢,崔道爷与我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要拜也该我拜道爷才对!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到府中,摆上酒宴叙谈。”这也是让周围的人听听,显得他纪大肚子不忘旧恩,传出去就是一段佳话。今天摆下这么大的阵仗,也是贾宝玉看《西厢记》——戏中有戏。说完命手下牵过一匹马来,他是行伍出身,今日给故人接风洗尘,有心让崔老道跟自己一样,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招摇过市,好好威风威风。不承想崔老道一摆手,声称从不骑马,让人找一头毛驴子当坐骑。纪大肚子暗自赞叹,对崔老道越发钦佩:“过赵州桥的仙翁张果老不就骑驴吗?可见仙家一贯如此,倒是纪某人俗了!”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儿,崔老道腿脚不好,马太高了上不去,也不会骑马,万一当着济南府全城百姓摔个嘴啃泥,还有脸进督军府吗?
纪大肚子身为督军,找头毛驴何难之有?难的是立时就要,一双眼四下观瞧,恰见路上来了一个中年汉子,牵着头黑驴,驴上坐着一个妇人,正往城里走。书要简言,不表纪大肚子如何吩咐副官过去交涉,只说片刻,副官已然牵来了黑驴。崔老道一看,这头驴真不赖,灰鼻子白肚皮,一身黑毛洗刷得干干净净,黑眼珠忽闪忽闪的,后屁股上铺着一块棉布坐垫。副官扶崔道爷跨上驴背坐稳,纪大肚子一声令下,“咣、咣、咣”响了三声礼炮,冷不防吓得崔老道打了个激灵,险些从驴背上掉下来。一队军乐队奏乐开道,在大队人马的前呼后拥之下,如同请神接仙一般,将崔老道请进了济南城。
济南府本为黄河、小清河码头,自古即繁华所在。前清光绪年间,胶济铁路全线通车,济南府成为华洋公共通商之埠,各国的洋行、各地的商铺纷纷落户于此。到民国初年,济南府同北京城、天津卫、上海滩一样,皆为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南有大观园,北有火车站,东有新市场,西有万紫巷,电影院、戏院、茶楼、饭庄、商铺鳞次栉比,四衢八街,车如流水,马似走龙。
崔老道进得城门,坐在驴上左顾右盼,看哪儿哪儿热闹,一双眼不够他忙活的,尤其是那些大饭庄子、小饭馆子,一家挨着一家,数都数不过来。正赶上饭点儿,伙计肩膀上搭着白手巾,站在门口招揽生意,里边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大锅小屉一阵阵地往外冒热气。崔老道看得直流哈喇子,眼睛都忘了眨。他看着济南城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城里的老百姓看他也出奇,纷纷站在路边交头接耳,不知督军大人从哪儿请来的道长,端坐在毛驴之上,从容淡定,稳如泰山,只是这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四下里到处踅摸。再瞅前面有军乐队开道,后面的马队整齐划一,纪大肚子在旁边一脸的毕恭毕敬,凭这远接高迎的阵势,骑在驴上的道爷得是什么来头?说不定是哪位法力无边的真人、超凡脱俗的大仙!有那心愿未了的,苦求不得志的,求富贵、求前程、求姻缘的,求去病消灾、一口温饱饭的,这就纷纷在路旁焚香膜拜,真把他当了活神仙。崔老道心中得意至极,脸上还不能带出来,端坐于驴背之上装模作样,一脸的道貌岸然。纪大肚子也挺高兴,觉得脸上有光。
众人一路来到纪大肚子的督军府大门前。崔老道抬眼观瞧,这座府邸太气派了,单是一座广亮大门就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宽,门楼子斜山转角、红漆抱柱,顶端清水脊,两边支起来蝎子尾、朝天笏。大门上方四个门簪雕刻吉祥图样,门楼子底下是青石台阶、瑞兽迎门,抱鼓石门墩磨得光光溜溜,苍蝇站上去打滑,蚊子飞上去劈叉,任谁都待不住。院墙足有一丈多高,外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军卒持枪带刀,戒备森严。大队人马来至近前,下马的下马,下驴的下驴。进大门正对面是一字影壁,叠砌考究、磨砖对缝,底下蹲着须弥座,正中间刻有“威武”两个石雕大字,笔势雄奇,杀气纵横。大户人家影壁墙上的字,通常以“招财进宝”“四季平安”为多,都是吉祥话,也有的只雕刻花纹图案,可没有敢用这两个字的。
纪大肚子拉着崔老道的手,围着督军府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崔老道在天津卫没少进大宅门儿,不过这座督军府的规模、格局并不多见。进了大门右手边设有门房,左手边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场院,豁豁亮亮,两旁立着枪靶、箭靶、兵器架子,上插长枪、朴刀,刀刃、枪尖磨得寒光闪闪、耀人眼目。倒座儿五间大屋,皆是宽敞明亮。进得屋内,一溜儿大通铺,床上被褥整齐划一,叠得跟豆腐块一样八面见线,这是贴身卫队的住处。场院的南墙正中又是一座门楼,这座门叫垂花门,直通内宅。过去说大户人家的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意思就是不能迈出垂花门。内宅当中方砖墁地,既无阶柳,也无庭花,干净齐整,透出一股子威严,配得上行伍之人的彪悍。迎面正房五间,东西两侧的厢房、配房、耳房一应俱全。纪大肚子娶了好几房姨太太,他也不避讳,全叫出来拜见崔道爷。再往后边走是花园、马舍。花园里种着枣树、石榴,寓意早生贵子,多子多福。马舍里养着十来匹高头大马,黄骠、乌骓、赤兔、白龙,个个膘肥体壮。崔老道边看边捧,见什么夸什么,嘴里不闲着,说得纪大肚子心花怒放,连连大笑。
转罢了宅院,纪大肚子带崔老道进了正厅。但见堂宇宏美、布置庄严,当中摆设一把虎头太师椅,椅子前方一张紫檀桌案之上,宝剑压书,桌子上摆着一盏西洋造型的台灯,黄铜灯柱,玻璃灯罩,洋气十足,什么叫湖笔、端砚,哪个叫宣纸、徽墨,一样也不少。可全是新的没动过,因为纪大肚子目不识丁,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批复公文时连名字也写不顺溜,画个圈儿就等于看过了,摆齐文房四宝只为充个样子。
崔老道又抬头往墙上看,东边挂着《锦绣山河图》,西边挂着《松鹤延年图》,不说是传世珍品,也均为名家手笔,上面盖着各种藏家的印章。迎面正中间挂着一个大镜框子,足有二尺宽、三尺高,里面镶着一张大幅照片。照片中的人身上军服笔挺,肩膀从左到右披着一巴掌宽的绶带,两边肩章双缀灯笼穗,胸前挂着五六枚大号的勋章,腰间扎银扣皮带,腆着个大肚子,一只手按着指挥刀的刀柄。往脸上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朝怀,眉宇之间带有一股杀气,光头没戴帽子,此人不是纪大肚子还能是谁?照相术自清末从西洋传到中国,连慈禧太后老佛爷也迷上了拍照,请来好几位外国摄影师,轮番进宫给她照相,各大商埠陆续开了照相馆,但平头百姓可照不起。民国初年,拍一张大幅照片至少两块银元,但凡军阀政客,这个督军、那个总长,都要找最好的照相馆给自己拍照片,冲洗出来,大幅的挂在家里厅堂卧室。另有卡片大小的,签上名落上款,送给亲朋好友收藏。对平民百姓来说,手里有几张这种大人物的签名照,那可比护身符还好使。纪大肚子当然也不能免俗。崔老道瞅一眼墙上的大照片,说声“呜呼呀”,再瞧一眼纪大肚子,道声“哎哟喂”,紧接着唾沫横飞、摇头晃脑,惊叹纪大帅面相比之前更为通透,将来定然是富贵荣显、百事亨通、财禧并进、家道兴隆……这一通猛拍狂赞,听到最后连纪大肚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纪大肚子和崔老道两个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下人端上茶水果点,不能一上来就说正事儿,那显得生分,得先叙叙旧。崔老道赶了一上午的路,正觉口干舌燥,把桌上的盖碗儿端起来呷了一口,但觉清香透顶,回味甘甜,沁入心脾,怎么是扬子江心水、什么是蒙山顶上茶,喝惯了高碎的崔老道可没尝过这个,心下暗暗寻思:连茶水都这么讲究,待会儿这顿饭得是什么阵势?
二人寒暄了没几句,就有下人过来通禀,酒宴已备齐。那位问了:有这么快吗?您想,在督军府中山珍海味无不齐备,别说鸡鸭鱼肉,就是鱼翅、熊掌也是要什么有什么,五六个厨子在灶上忙活,撸胳膊挽袖子一通煎炒烹炸、蒸煮炖烤,冷拼看刀工,热菜看火候,光在旁边剥葱剥蒜的就有七八个,谁也不敢有半分懈怠。伺候不好这位崔道爷,督军大人一瞪眼,脖子上的脑袋就得搬家,摆一桌酒宴那还不快吗?
纪大肚子挥手屏退下人,亲自引领崔老道入席。崔老道进了饭厅,偷眼往八仙桌上观瞧,不由得心花怒放,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满了桌子。盘子里整根的葱烧海参跟孩子腿那么粗,成对的大对虾跟孩子腿那么粗,焦熘鳝鱼段儿跟孩子腿那么粗,九转肥肠也跟孩子腿那么粗,这一桌的“孩子腿”得多解馋啊?正所谓用料讲究之至。咱再说这个味儿,山东厨子拜师学艺,到学成之时,师傅必定传给徒弟一味独家秘制的调料,甭管做什么菜,放一点儿进去,香鲜之味顶风都能飘出半里地。山东鲁菜位列四大菜系之一,与川菜、粤菜、淮扬菜各有所长,绝非是浪得虚名。当年皇宫里的御厨大部分是山东人,大清国江山易主,树倒猢狲散,宫廷王府里的御厨从此散落民间,不过只要有能耐,干这一行的走到什么地方也是吃香喝辣的。纪大肚子雄踞济南,招到督军府的大厨自然是一等一的手艺。
二人坐定了,纪大肚子端起酒杯,道了一个“请”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叫先干为敬。此酒名为“黄河龙”,乃当地名酒佳酿,色泽微黄,散发出幽幽芝兰香气。崔老道客随主便,再馋也不能先动筷子,先过足了眼瘾,陪纪大肚子饮下三杯接风酒,他就掂起前后槽牙,打开里外套间,紧着往嘴里填,就觉得一双筷子不够用,恨不得端起碟子碗直接往肚子里倒。纪大肚子已经吃腻了山珍海味,只顾在一旁劝酒布菜。崔老道平时吃不着好东西,真要吃起来,那可以说是叱咤风云,尽显铁嘴本色。一条舌头两排牙,耍得甭提多利索了,嚼着肉、喝着酒,还不耽误说话聊天儿,这可是崔老道练了多年的独门绝技,别人想学也学不会,桌上就看他一个人忙活了。酒过三巡,纪大肚子放下筷子,赔着笑脸说道:“崔道爷在江湖上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未卜先知高术士、祥殃有准半神仙,五行道术移山倒海、掐诀念咒降妖捉怪,别看瘸了一条腿,道法在内而不在外,有朝一日功行圆满,便是异相真仙,到时候纪某也跟着沾沾光,封枪挂印,上天当神仙去。”
这全是崔老道以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跟谁说全是这一套,纪大肚子背得倒是挺清楚,如今旧话重提,他也不能不认。准知道纪大肚子大老远把自己接来,不可能只为了吃饭叙旧,外加说几句奉承话,接下来就得说正事了。果不其然,纪大肚子又往下说,为什么请崔老道来这一趟呢?
原来山东境内另有一支军阀部队,为首的姓阚,是土匪出身,向来心黑手狠,且生性多疑,杀人之后不放心,往往还得再补三刀,因此人称“阚三刀”。纪大肚子和阚三刀两路人马那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双方势均力敌,谁也灭不掉谁,在山东境内屡次交战,杀得昏天黑地,折腾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后经巡阅使调停,不得已罢兵言和,把地盘一分为二,划定了楚河汉界,分别占据了济南城的东西两边。纪大肚子是左督军,占着城西;阚三刀是右督军,占着城东。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女不事二夫”,这两个人面和心不和,都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了,可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两个当官的明争暗斗,手底下当兵的也没闲着,一方在东一方在西,时不常擦枪走火,这边打个冷枪,那边放支暗箭,摩擦不断,搅得济南城里城外鸡飞狗跳,没个安宁。关键还不是谁把谁灭了,那个年头儿军阀混战,谁赢了就能收编对方的军卒,缴获装备,占领地盘,实力可就实实在在扩充了一倍,所以两个人都憋着劲儿吞并对方。
阚三刀多次在背地里给纪大肚子下绊,阴损坏的招儿没少使。纪大肚子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其中一个姨太太的弟弟跟着纪大肚子,在军中当个副官,带兵打仗不会,吃喝玩乐全行,所以过去有个说法,说是少爷、姑爷、舅爷,这三位“爷”一概不能用,招灾惹祸的全是他们。前些日子,纪大肚子的这个小舅子玩遍了西城,心血来潮非要去阚三刀管辖的东城一家饭庄喝酒,偏偏酒后失德把这个饭庄砸了个一塌糊涂,被阚三刀撞了个正着。阚三刀正愁不知道怎么给纪大肚子上眼药呢,居然让他逮到一个主持公道的机会,怎能错过?将此人抓回去打了个皮开肉绽,小命几乎不保。纪大肚子得知此事,起初觉得小舅子是咎由自取,活该倒霉,可是架不住姨太太天天吹枕边风,几次三番下来,把纪大肚子说成了缩头的王八。纪大肚子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心说:“你阚三刀打狗还得看主人,太不把我纪某人放在眼里了。”为了报复,他率兵出城刨了阚三刀的祖坟,棺木见天,挫骨扬灰。反正他纪大肚子没祖坟,不怕阚三刀以牙还牙。在过去来说,刨人祖坟可犯了大忌。阚三刀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雷豪气腾空,牙都快咬碎了。恰在此时,打关外辽东打火山下来一位异人,号称有改天换命之术,指点阚三刀把右督军府的大门拆除重盖,扩大了一倍有余,顶天立地足有三丈,凑成一个阳宅形势,称为“天上一张口”,等同于一口吞下纪大肚子的左督军府,拿尽了他的运势,迟早让阚三刀杀个片甲不留!
纪大肚子虽然能征惯战,神鬼难挡,为人却十分迷信,白天放火杀人,晚上烧香拜佛,纯属自己糊弄自己。他让阚三刀这一招儿妨得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吃豆腐塞牙缝,放屁砸脚后跟,夜里躺床上一合眼,就梦见阚三刀祖坟里的列祖列宗跳出来找他索命,干什么事都不顺。手底下的探子打听出来,原来那右督军府来了一位异人兴风作浪。纪大肚子也有心请个高人相助,就想起当年跑关东火炼人皮纸的崔道爷了,自己这一番发达富贵,还不是全凭崔道爷点拨?要论起身上的道法,崔道爷比城门楼子还得高三丈,只要把他搬请出来,我纪大肚子就是如虎添翼,一定让阚三刀吃不了兜着走。当时就派两个手下赶去天津城,快马加鞭把崔老道请至济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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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城左督军府摆下一等一的酒宴,专门招待从天津卫请来的高人崔老道。别看崔老道连吃带喝没闲着,倒是不耽误正事,支起耳朵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心下暗暗寻思:“割据一方的军阀为了扩充势力、抢夺地盘,不在乎杀人放火、荼毒生灵遭报应,反倒怕什么风水运势,这就叫疑心生暗鬼。阚三刀请来的那个高人,多半和贫道我一样,也是个走江湖混饭吃的,能有什么本领?”他是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说破了他也没处混饭吃,没有那位高人在右督军府作妖,哪有他崔道爷左督军府显圣的机会?当下故作为难:“这一招儿确实厉害,不可等闲视之……”说到此处却不说了,又夹了一筷子烹虾段塞进嘴里。这是正经黄海大对虾,两只足够一斤,切成两寸来长的虾段先煎后烹,挂上汁儿出锅,越嚼越香。纪大肚子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催促。崔老道直到吃得酒足饭饱,这才心满意足,用道袍袖子抹抹嘴,放下筷子说道:“大帅不必多虑,贫道进门之时已用道眼看过,左督军府的格局稳如泰山,右督军府的口再大也吞不了你。贫道既然来了,就在府上作几天法,一则助长大帅虎威,二则灭一灭阚三刀的锐气。”
纪大肚子自打认识崔老道那天起,便对他奉若神明,见他胸有成竹,不由得心花怒放,吩咐下人收拾出一个跨院供崔老道居住,安排专人伺候,吃什么做什么,要什么给什么,哪个王八蛋慢待了崔道爷,当心脑门子上多个窟窿眼儿。这一下崔老道是小人得志、一步登天了,再不用顶风呛雪的摆摊儿卖卦,住在督军府中吃香的喝辣的,马上来轿上去,上个茅房都恨不得有人背着。他知道这些便宜可不能白给,当然也没闲着,在院子里度地为坛、设立香案,摆上香炉、蜡扦、毛边纸、朱砂笔等一应物品,待到夜深人静之际,手持宝剑,步踏罡斗,接连做了七天法事,好一通折腾,可除了装神弄鬼,一件正事没干。纪大肚子可不这么想,他对崔老道一向信服,当成活神仙来供奉。有道是心诚则灵,自打崔老道一踏进左督军府的大门,纪大肚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吃饭也香了,睡觉也踏实了,再没做过噩梦。
这人要是天天待着无所事事,也不用为吃喝用度发愁,那也没什么意思。崔老道在督军府憋得烦闷,叫过下人询问,济南府有什么繁华所在,想出去逛逛,瞧一瞧周围的风水形势。下人回禀,济南府有三大名胜——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顶数趵突泉最热闹。那周围有一个市场,摊铺林立,游人如织。济南府号称“曲山艺海”。江湖中流传一句话,北京城学艺,天津卫练活儿,济南府踢门槛儿。做艺的人想走红,济南是必闯的码头。崔老道一听就来了精神,他本就好个热闹,何况又在督军府憋了这么多天,连忙叫底下的人备了毛驴,来到趵突泉市场上,但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耍把式卖艺的一个挨一个。这边是京韵大鼓、木板大鼓、西河大鼓、河南坠子,那边是山东落子、山东琴书、山东吕剧,更有说相声、变戏法、演双簧、拉洋片、卖药糖的,与天津卫的“南市、鸟市、地道外”相比也不在其下。崔老道这一双眼可就不够用了,冷不丁瞧见一个摆摊儿算卦的,低眉默坐,道貌岸然,面黄肌瘦,无精打采,估摸也是买卖不行饿的,一时间仿若看到了自己,又觉得有些技痒,恨不得披挂上阵,替他卖上几卦。所以说生而为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崔老道刚过了三天好日子,这就烧得浑身不自在了。
崔老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身后都跟着督军府的下人,因为督军大人交代了,必须片刻不离左右。眼看到了中午,腹中饥饿,正琢磨是不是先回府里吃饭,就听下人说道:“崔道爷,俺们济南府的麻酱面最有名,不可不吃,何不就在市场里尝上一碗?”崔老道乃馋神下界,闻听此言连声称善,让下人带路,一前一后进了一个小面馆。无非是一间破屋,摆上三五张白茬木头桌子,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喊来伙计,一人要了一大碗麻酱面,再给掂配几样小菜。过不多时,伙计把吃食上齐了。两大海碗面条,碗大得都出了号了,跟小盆差不许多,上边撒着胡萝卜咸菜丁、香椿芽细丁、黄瓜丝、绿豆芽、烫过的韭菜段,再加上酱瓜肉丁炸酱,浇上麻汁酱,另外还有几样小菜。其中特别有一样铁钯鸡,雏鸡炸透切碎,再用老汤煮烂,卤汁陈厚,肉烂味浓。崔老道一口面一口鸡,吃得满嘴流油,吃完一结账,下人没带钱,合着还得崔老道请客。下人连连道谢,说自打崔道爷来到督军府,自己天天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个章程,道爷简直就是活神仙。崔老道心中暗骂:“你还真行,比我还能讹人,贫道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能让我掏钱请客吃饭的,也就你一个了!”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崔老道起得挺早,擦了把脸刚迈步出门,伺候他的下人已经守在门口了,见面先给他请安,问:“道爷睡得可好?为什么这么早就出门?”崔老道说他不在府上吃早点了,想出去换换口儿。因为趵突泉的一碗麻酱面把他吃美了,逢人就打听济南府还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头天听人说了,山东水煎包脆而不硬、油而不腻,用猪肉大葱调馅儿,包子码放在特大号的平底铁锅内,锅中加水没过包子顶端,盖上锅盖猛火煎熟,收尽汤汁,再浇上豆油、麻油,细火烧煎,看准火候出锅,论味道不输给天津狗不理包子。离督军府不远就有个卖包子的,口味挺地道,馅儿大皮儿薄,配上粳米粥、咸菜丝,热热乎乎,早上吃这个又解馋又舒坦。崔老道昨天听人念叨完,半夜做梦也在惦记这口儿。要说他就是吃锅巴菜的脑袋,整天吃山珍海味反而受不了,因此一大早就出来了。那个下人支应了一声,低头跟着崔老道就走。崔老道直嘬牙花子,摆了摆手,说什么也不叫跟着,心里合计,上回一不留神还让你宰了一顿,你跟着还得我请客,那多不上算?就说今天要出门准备一场法事,与济南府各处的土地爷打个照面,凡人不可跟随,以免冲撞了神明。好说歹说打发走了使唤人,崔老道迈步出了大门,看见台阶底下东一坨子西一坨子全是马粪,熏得他直撞脑门子。督军府有马队驻扎,门口的马粪向来不少,纪大肚子草莽出身,虽然做了大官进了城,却仍行迹粗略,从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崔老道也是多事,告诉看门的卫兵,在门口立把扫帚,有了马粪就给扫扫。他是怕自己出去踩一脚,沾上一鞋底子臭气,那还怎么吃包子?守门的卫兵不敢怠慢,督军大人早有吩咐,唯崔道爷之命是从,当即飞奔进去拿来一把大扫帚,打扫完顺手立在了门前。不提崔老道出去吃包子,单说纪大肚子的督军府周围也有阚三刀放出的眼线,立马跑去禀告,说是纪大肚子找来的那个老道指点看门的军卒将一把大扫帚摆在门前,不知是何用意。
阚三刀为人多疑,杀完人都得再补上三刀,听完眼线的一番话,心里头直打鼓,一边用手胡噜脑壳子,一边在屋子里打转。久闻江湖上有个崔老道,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在天津城叱咤风云,绝非易与之辈,在督军府门前立上一把扫帚,早不立晚不立,其中一定大有玄机,当即传令下去,速请“黄老太太”。
这个“黄老太太”就是从辽东打火山下来的高人,前些日子找上门来,正可谓是毛遂自荐,声称自己是顶仙的神婆,可助阚三刀灭了纪大肚子。此人六十开外的年岁,个头儿不高,脸上皱纹堆垒,半黑半白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绾了一个纂儿,抹了不少梳头油,梳得挺利整。一对眼珠子滴溜乱转,白眼球多黑眼球少,高鼻梁、小瘪嘴,透着一股子傲慢。全身黄布裤褂,缠足布鞋,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手里拿着一杆挺长的烟袋锅子,身后跟着两个当兵的,一人手里托一个铜盘,分别盛着整片的烟叶子和酒壶酒杯,可谓派头十足。尤其是这个烟袋锅子,白铜的斗锅,小叶紫檀的杆儿,和田玉的烟嘴,上吊一个装烟叶的荷包,上边走金线绣了个“黄”字,甭提多讲究了。以前用的可没这么好,自打指点阚三刀扩改了督军府的门楼子,阚三刀只觉得事事顺意,走路都发飘,恨不得拿黄老太太当慈禧太后老佛爷一般供奉,看她烟抽得挺勤,特意送了她这么一杆烟袋锅子。黄老太太也没多大起子,得了这杆烟袋锅子,走到哪儿都嘚瑟着。顶仙的自己不是仙家,而是可以请仙家上身,瞧香看命、指点阴阳,也叫出马仙、搬杆子的。书中暗表,黄老太太身上的这路仙家并非“外人”,正是《夜闯董妃坟》中被崔老道破了道行的黄鼠狼。后来好不容易得了根千年棒槌,躲在坟窟窿中想吃,又让纪大肚子抢了去,因此对这二人怀恨在心,招下黄老太太这个“弟子”,登门投靠阚三刀,为的就是找纪大肚子报仇,顺带收拾了崔老道。
且说阚三刀命人请来黄老太太,毕恭毕敬地让到主位上坐定,点烟倒酒自是不在话下。大白天不得喝茶吗,怎么喝上酒了?黄老太太就好这一口,一天八顿,睁眼就喝,平时拿酒当水喝,嗜酒如命。阚三刀将崔老道指点纪大肚子在督军府门前摆放一把扫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一门心思认为这是崔老道损他的邪法,越说心里越来气,站起来围着黄老太太转了三圈:“纪大肚子欺人太甚,本来我俩一东一西各不相干,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哪承想这个大肚子蝈蝈几次三番想找我的麻烦,不仅刨了我的祖坟,还搬过来天津卫的崔老道,布下阵法败我气运,还望大仙显些神通,给阚某人指条明路!”再看黄老太太,这个相儿大了去了,在太师椅上盘腿打坐,闭着眼“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袋,紧接着二目一瞪,猛地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道:“崔老道这个损王八犊子,不给他整点儿厉害的,他也不知道黏豆包是干粮,你瞅我整不死他的!”说罢叫当兵的搓碎烟叶填进烟袋锅子,又倒满杯中酒,连干三杯酒,猛嘬三口烟,脑袋往下一耷拉不说话了,接下来全身一阵哆嗦,鼻涕眼泪齐下,猛地睁开双眼,再开口如同换了个人。
阚三刀心知仙家到了,这可行了,整顿衣冠恭恭敬敬屈膝下拜,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弟子阚三刀,求老祖宗指点迷津。”
黄老太太阴恻恻地说道:“此事我已知晓,那个妖道不知天高,不懂地厚,竟敢与本仙为敌,定遭五雷轰顶。”
阚三刀轻声问道:“但不知他在大门前立一把扫帚是什么阵法?”
黄老太太说:“先前我让你摆的阵势称为天上一张口,他给你来了个一指破天门,倒也厉害得紧。你速速打造三面金镜,悬于府门之上,咱这叫三煞回天金光返照,不怕压不住他的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