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徐敢还是知道,在徐乐随和潇洒的笑意举止背后,是锋锐得近乎逼人的本质。真到紧要关头,徐乐能把天都捅个窟窿!
却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能约束住这个如剑一般锐利,迫不及待想投入这个乱世当中的唯一血脉?
徐敢慢慢开口:“我老了,没法再关顾你一辈子了。天下将乱,你也总要面对这个世道……明日出发,便明日出发罢。但有两件事,你当牢记。”
徐乐也收敛了笑意,垂手道:“爷爷,我听着。”
徐敢语声如铁:“徐家先祖,随祖逖祖车骑北上,南返不成,移籍北地,最后辗转马邑。数百年来,胡族祸乱中原,徐家子弟,自保乡里,从不助胡族为虐。西魏立八柱国,汉人渐掌大权,先祖这才出而从军,为恢复汉家江山出力。虽然现在又僻居乡里,但这祖训,从来未曾忘过!与异族勾连,就不是我们徐家子孙!”
徐乐肃容躬身应是,对爷爷这份祖训,徐乐其实微微有点不以为然。随祖车骑北上,不知道是哪年的事情,所谓不能南返,也就是在北地做了顺民。西魏八柱国掌兵,虽然多是汉人,但宇文家还是异族,难道先祖就知道开皇天子能最后立下大隋这汉家江山?
不过对于异族,徐乐也从来没有好感。突厥压于马邑之北,年年南下骚扰,甚而打破雁门围大业天子于雁门城,边地之中,被突厥杀戮的痛史比比皆是。徐乐从来不是被人欺负了还要凑上去的性子。
突厥人杀掠汉家,如此血仇,岂能不报?可是爷爷总要放自己离开神武,才有将来驱逐突厥,立下一番功业的可能啊!
十九岁的少年,又有一身本事,遭逢这个将乱之世,如何能没有一颗为冠军侯封狼居胥的心思?
且留待将来!先将家事安顿好,让老爷子安心养老,再无顾虑。这世道总要有英雄来澄清,如何就不能是我徐乐?????
徐敢语声又沉郁了下来:“第二件事,就是我对你的嘱咐,而今而后,一辈子都不要为世家高门当门下走狗!”
第四章 远出
徐敢话语当中,似有无限酸楚。
徐乐抬头,看着自己爷爷,默然不语。
徐敢当年抱着襁褓中的徐乐,在神武县边桑干河谷开荒落户。传言中十几年前的贵人照拂。再加上当年徐敢一弓一马扫平此间的本事。当年县中关于徐敢爷孙两人的传言还少了?
只是随着时日推移,对徐家祖孙的来历猜测,才渐渐断绝。
徐乐只是一个有点本事,长得英俊,爱结交朋友的侠少而已。而徐敢,也日渐变成了众人心目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闾正乡老。郡县之中,催逼税赋也从来没有给减了一文。
只有徐乐知道,自己爷爷有的时候,会在夜中悄悄哭泣。会从自己懂事起,虽然教了自己一身绝不同凡俗的文武本事,却一不准自己投军,二不准自己奔走于大族门下。
徐乐当年也追问过许多次,但徐敢的回复,都是等他快死之前会告诉他的。
徐乐有的时候也猜测,会不会自己父母当年死于哪个世家大族之手,爷爷才会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生怕自己热血上涌就去复仇?
徐乐也一直想过,自己父母会是什么模样。年少时候也曾经梦中隐约见到,面目并看不清的一男一女,只是久久的注视着自己。眼神中的温柔慈爱,在梦中也能清楚的感觉到。
年幼的徐乐,那时还会哭醒,等着自己的,却是油灯之下,神情苦涩,苍老面容的沟壑之中,似乎隐藏了多少恨事的爷爷。
正是这样的秘密,才让爷爷从一开始,就不许自己在世家门下奔走,宁愿为一个税赋一文都少不得的平民百姓罢……
祖孙两人对视良久,徐乐终于一笑:“男儿汉大丈夫,当然全凭自己。靠着别人出头,我可没这么没骨气。”
徐敢慢慢闭上眼睛,靠在胡床上,仿佛精气神全随着这两句嘱咐用完了。又恢复了病中老人的模样:“去罢,收拾准备,明天出发。”
终于得到老爷子认可,徐乐差点就地翻一个空心跟头表示庆祝。
十九年来,给拘管在神武县内,虽然闯下了一个乐郎君的名号。但徐乐从来都觉得一身本事,没用出三分来。现下虽然因为家计不得不北上回易,可总算是能离开这一片小小天地!
当下徐乐就大声回了一句:“爷爷,你就放心罢!”
徐乐语气中的跃跃欲试,徐敢听得明白。忍不住就是心下叹气,当年要自己孙儿一生平安,就该让他老老实实为一乡民,教他这一身本事做什么?
也许,就是那一点点的不甘心吧……
徐敢猛然睁眼,威光四射,在这一瞬间不似病中老人,而如威风八面,披坚执锐的将军:“路上遇见什么麻烦事,安全第一,但真到紧要关头,一旦出手,就要做到绝处!”
……
寒风劲吹,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
徐家闾寨门之外,已经有一支二十匹骡马组成的队伍,七八名健壮汉子,正等在门外。
这七八人当中,有韩约和闾中选出的健壮汉子,也有和徐乐有交情的河东侠少。几日前大家都准备好了,准备用来回易的粮食和解池盐也早就打包完毕。二十匹牲口或自家备或者从邻近乡闾租用,也都在徐家闾中吃了几天的精料了,现在全都精神抖擞,喷鼻扬蹄,仿佛一口气走个百十里山路都是等闲事的模样。
韩约正绕着队伍检查,看驮包捆扎结实没有,看弓刀兵刃准备齐全没有。
在韩约自己的乘马之上,就插着一步一骑两张弓,六袋羽箭。鞍侧插着一杆长矛,身上还佩着一柄直刀,一根足有七八斤重的铁锏。丫丫叉叉如一尊活动的武器库。
其他几名汉子,也和他差不多模样。边地男儿家中,可能钱没有几文,粮食寻不出几斗。但总会备下弓刀,自家没吃的了也会养匹马,饿着肚子也要供上草料。
一边耕种一边持弓刀与胡族战,从来都是边地男儿的宿命。选自这些男儿的云中精兵,自汉时始,也从来都是天下之雄!
韩小六背着一口弓眼泪汪汪的围着自家兄长打转,软磨硬泡的就想跟着出门走这一遭。
“哥,我绝不会拖累你们。路我也走得,遇见突厥狗我也开得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和乐郎君说说,带上我罢……”
韩约是个话不多的性子,打小就如徐乐身边沉默的影子一般。自家兄弟厮缠,韩约只是一声不吭,埋头整理行装。
一名穿着窄袖短衣,坐骑缰绳装饰得花里胡哨,一副侠少做派的人物笑着拿眼泪汪汪的韩小六打趣:“毛长齐全没有?这就要跟我们走?这次是过云中,翻山越岭到草原上的达旦部去,达旦是塞种鞑靼,女人都骚,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童子鸡,到时候把你吃干抹净当了鞑靼人女婿,你哥怎么和大娘交代?”
韩小六岁数小嘴上可从不吃亏,当即就骂了回去:“老子看上的是你娘,要当也是当你的便宜爹!”
那侠少哈哈大笑,看看日头:“乐郎君人呢?不要误了时辰,到时候冲撞了行道神!”
韩约终于开口,瓮声瓮气的道:“乐郎君不要拜别老太公么?你急个什么?”
那侠少也就是二十六七的年纪,模样本来还算端正,但是嘴角下一道伤痕,却平添了一分狠厉之气,其他几名侠少,看模样也是以他为首。
他哼了一声,指指自己:“我宋宝对乐郎君倒没什么,乐郎君是个好交之人,为人也大方,我瞧得上他。这次他出本钱走这么一遭,许了三成的利给我们几个兄弟,着实不少了。可乐郎君被老太公照看得太周全,这一趟可不是走着玩!真遇到什么事,到时候我就信得过你韩约,小门神的名号可是实打实的,那是打出来的!都说乐郎君有身手,老太公教出来的,真有本事,怎么不敢去投鹰扬兵?还得为恁多免行钱头疼?”
这时候就听见徐乐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反正路上遇到什么事情,我也用不着你宋宝照应就是。你宋宝一身本事,怎么又不去投鹰扬兵?”
韩约回头,就见徐乐大步走了过来,牵着一匹浑身赤红的坐骑,肩高足有五尺左右,浑身火炭也似。马鞍后挂着一个大包裹,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着的是什么。
徐乐身边,只有韩氏相送。此时晨曦微露,初升阳光从后洒来。正印亮了徐乐身形。
徐乐也是窄袖短衣,革带将腰身杀得紧紧的,越发显得丰神如玉。在场诸人看见,都是眼前一亮!
跟在徐乐身后的韩氏一眼瞧见了韩小六,劈手就揪着他耳朵。扯得韩小六直叫唤:“娘,我不去了还不成么?”
哄笑声中,宋宝回了徐乐一句:“王仁恭手底下拘管太严,去年连场大战,行军法就砍了上百颗脑袋!老子那是受得了那个气的?刘武周又只认随他征高丽的老弟兄,去投他哪有出头的日子?这趟走下来,老子有了本钱,去河东投唐国公去!谁鸟耐烦在马邑再和你们厮混。”
徐乐一笑:“那就先祝你公侯万代了。”
韩约凑近徐乐:“怎生这么快就出来了?”
徐乐摊摊手:“老爷子好容易松口,万一变了主意怎么办?赶紧就溜出来了,昨日都已经拜别过了,犯不着再来一遭。”
韩约点点头,朝自己老娘端端正正拜下去:“娘,孩儿这便去了。你在家里一切当心。”
韩氏一手揪着韩小六,一手将韩约扶起:“你别担心我,路上照应好乐哥儿。”
韩约起身点头,摸摸自家兄弟脑袋。徐乐在旁笑着看,最后也向韩氏一礼,扣镫上马:“这便走罢!”
众人纷纷上马,招呼着牲口,初升的阳光之中,徐乐呼哨一声。众人策马而行,向北而去。
韩氏牵着韩小六,红着眼眶看着众人背影。
走出百余步开外,徐乐这才回头。就见寨墙之上,不知何时影影绰绰的全是闾民的身影,自己爷爷也被扶上了寨墙,寒风中如一颗劲拙的古松,久久凝视着自己的身影。
徐乐心头一热,大声招呼:“等我回来!”
再转头处,面前已经莽莽群山,无尽广阔的天地。
第五章 六识
二十余骑驮马,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艰难行进。
寒风虽劲,但阳光明媚,极目四顾,但见群山莽莽,直让人心胸俱阔。
神武和云中,同处于群山环抱的一片盆地当中,从神武到云中,从汉时就开辟驰道可通,足可通行车马。再过云中向北出群山,就是茫茫草原。
汉武帝时,常常在云中之地集结数万甚至十万大军,北攻匈奴,深入漠南。就是道路可以撑持大军的物资转运。
但徐乐他们一行,并没有走群山环抱之间的那条驰道。反而深入群山之间,沿着商队开辟出来的羊肠小道,鱼贯而行。
原因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现下大业天子南去,各地郡守称得上是割据为雄。在马邑郡内,还有郡守王仁恭和坐镇云中的鹰击郎将刘武周之间的明争暗斗。
这些道路上,都已经遍布税卡,都想在过往商队中狠狠吸上几口血。这些资财,就变成了各地守臣扩充部下实力的助力。
徐乐这么一支小小商队,要是真的沿着官道过云中而入草原,估计二十驮子的货物,一路这样抽税,到了地头连小半都未必剩得下来。
所谓乱世将至,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原来维系一个大帝国运转的法度渐渐崩坏。
但在山道中穿行,比之走在官道上就不知道辛苦到哪里去了。餐风露宿,路上没有亭堡,狂风暴雨,风刀霜剑,都得自己扛着。
山中野兽,也都得防范。而且世道渐渐崩坏,盗匪马贼再度兴起。突厥游骑,不时深入云中左近的群山之间。遇上这些家伙,就得拼命!
此时行商,真是拿命在拼搏。若是跟随还健硕的徐老太公一路向北,从庄客到侠少,心中还有些底气。但是此刻却跟着初出茅庐的乐郎君,不论是侠少还是闾中庄客,人人兢兢业业,提心吊胆。
一路行来,已经十余日的功夫,早已深入群山之中。
众人只觉得精力体力在这十余日中,消耗得飞快,人人都是一副疲乏的模样。就是驮马乘马这些牲口,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们紧张的气氛,在这山道之中连嘶鸣声都变得少了。
只有徐乐,还是那副神采奕奕,风流蕴藉的模样的。同样一副短衣窄袖的行路人打扮,硬是给他穿出世家子弟的味道。仿佛是出来踏青的五陵少年,这一趟大家赌上命的行商之路就是来找乐子的。
马蹄声声中,队伍上到一个山头高处,这个时候红日已经擦着西面山檐,将这小小商队的人马影子在山头上拉得老长。
徐乐当先攀上高处,四下张望一眼,手划了个圈笑道:“就在这里歇息吧!地方干爽,视线开阔。除了风大一点没别的毛病!”
一众庄客侠少陆续跟上,听到徐乐下令休息。众人沉默就将货物搬下驮子,给坐骑松马肚带,还有人去劈柴找水,几名侠少也没闲着,忙忙碌碌的开始设起晚上过夜的营地。
一名四十出头的老庄客也爬到高处看了一眼:“没走错,再有两天,就能绕过云中。继续再在山里走七程的路,就出山进了草原。乐郎君你第一次出门,居然方向辨识得这么清楚,当真不容易!”
徐乐一笑不以为意,自己也犯不着告诉庄客,爷爷从小就聚米为山,堆叠出他走过的冲要所在的山川地势,教自己如何分辨借用地势,教导自己如何在野外记清方向。一路行来,就是将爷爷的教导一条条在心底验证,结果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还颇有天赋,学得不错。
爷爷教导这一身本事,怎么也不会是让自己终老在神武县做准备的,偏生就不愿意告诉自己身世,平日里也生怕自己踏出照拂范围内一步,这矛盾的心思,真是为难爷爷了。
正在准备要也去帮手准备营地之际,徐乐突然耳朵一动。
周遭尽是山林,虽然寒风已然劲厉,但枝叶尚未凋残完毕,仍然莽莽榛榛,一路行来,能听见狐兔响动的声音,却在这茫茫山林之中却看不见踪迹。
就山顶之处,有一片平地,虽然无遮无挡,风势迫人,晚上寒气估计能浸到人骨头里,可徐乐选在此间扎营,就是为了视野开阔,保证安全。
这个选择,庄客和侠少们都没有半点意见。行走在外,就是要吃得这份苦头。
就在刚才,徐乐听闻到脚下不远处,山林中似乎隐隐有枯枝踏断之声。而包括韩约在内,庄客侠少们却没一个感觉到有动静的。
这也是爷爷从小教导,并用绝不外传的手段,培养出来的六识敏锐!
但凡为将,披坚执锐,冲撞敌阵。那时刀枪如丛,就靠着六识敏锐,闪避开最有威胁的伤害,而寻找薄弱之处收割敌人性命,一切都靠着下意识的反应。直到为统兵大帅,为自己的主君破开敌阵,最后收获一场胜利!
这不是寻常民间侠少手段,打下经历过非人磨练的徐乐早就明白了这一点。长成之后,也一直在猜测自己的身世来历。为此还不惜叛逆过,结果爷爷比自己还犟,打死都不肯说。而被爷爷一直磨练出来的本事,也被告诫着不许展露,结果到现在徐乐这个乐郎君名号还是靠着手面豪阔,还有老爷子当年的名声才得到的。还不比韩约实打实的拼杀过几场,小门神这个名声在神武县侠少中是人人敬畏。
摊着这么个爷爷,徐乐觉得自己十九年的人生当中,大多时候都是无奈……
徐乐凝视响动传来处少顷,那里再度变得安安静静。徐乐最后只是一笑,走到还在忙忙碌碌的韩约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
篝火燃动,山风将篝火火焰拉扯得长长短短,将围坐在篝火边上诸人的面孔映得明暗不定。
小小商队,晚上围坐在篝火边上的阵容也泾渭分明,侠少们一拨,庄客们一拨。十几日来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