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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盛世(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20节
小说作者:张宏杰   内容大小:302 KB  下载:饥饿的盛世(出书版)txt下载   上传时间:2016-11-22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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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马车几千年来一直没有大的变化。由于车轮是木制的,座位位于轮轴上方,人正好坐在重心上,又没有弹簧等减震设备,因此乘客饱受颠簸之苦。坐上几十里路,往往困顿不可言状。

  英国人马上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发现,甚至皇帝坐的马车也是一样的不舒服:“皇帝轿后有一辆二轮马车,式样笨重,又无弹簧座位,同中国的普通马车相差无几……同英国赠送的舒适、轻便、华丽的马车比较起来,上下悬殊简直无法比拟。”(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而中国人乘坐英国马车的感受也让他们信心大增。斯当东写道:“特使在这段路上乘坐从英国带来的马车。从北京到鞑靼区这条路上,这样规模的大马车,大概首次遇到。特使有时约请几位同行的中国官员进到车来同坐一起。中国官员最初怕车身太高,容易倾覆,特使告诉他们绝对安全。他们坐在车上,看到各种灵巧设计,尝试到舒服的弹簧座位,可以随意开关的玻璃窗和百叶窗,车子走得又稳又快,他们乐不可支。”

  如果说皇帝的科技知识缺陷使他无法理解英国科技仪器的过人之处,那么他的屁股总能感受到西洋马车的舒服吧?

  他们因此判断,这将成为英国人用来交换茶叶的有力武器:“中国人的民族感情总无法否认和抵抗舒服方便的实际感觉。如同钟表和布匹一样,将来英国马车也将在中国是一大宗商品。”

  不料,事实证明这又是一个可笑的一厢情愿。英国人“进贡”的两辆有弹簧减震设备的马车,根本没有被乾隆看见。因为车子的形制不合中国规矩:

  所有礼物当中,那辆哈切特制作的漂亮马车最叫中国人伤脑筋了。京城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光是车上哪一部分是供皇帝乘坐的就让他们争执不休了。那辆冬天用的马车驭座篷罩带有漂亮的花边,装饰着玫瑰垂饰。它华丽的外表和高耸的位置让大多数人立即认定这是皇帝的座位。但是车厢之内该由谁坐就难以判断了。他们检视了窗户、百叶帘、帷幔,最终得出了结论,那只能是给他的嫔妃坐的了。那个老太监跑来问我,听说那个漂亮的高座是给车夫坐的,皇帝的座位在车厢里面,他面带讥笑地问道,难道我认为大皇帝会容忍有人坐得他还高、把背冲向他吗?他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有办法把那个驭座拆下来,移到车厢的后面去。(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原来,西式马车车夫的座位位居车厢的前面且高高在上,车夫背对皇帝,不合中国的礼制,只好将这辆车“束之高阁”。

  这件事很容易让人想到乾隆的重孙子媳妇慈禧的另一件事:1898年,外国人送给太后一辆德国杜依尔汽车公司生产的第一代奔驰轿车。从普通人角度分析,这大奔至少要比马拉的轿车减震性能好,也要比人抬的凤辇减少颠簸感。然而,史料记载慈禧对这辆大奔并不满意。因为这辆车里,司机坐在太后的前面,这让慈禧很扫兴。因而仅仅坐了一次,这辆豪华的大奔就被慈禧弃而不用了。从那时起,这辆大奔就一直停在颐和园内。据说在“文革”动乱期间被砸烂后扔进了废品堆。

  对礼品的失望加重了皇帝对英国人的反感。他认为自己受了“张大其词”的英国人的骗了。

  而马戛尔尼偏偏选择了这个时候通过和砷向皇帝提出了英国的几项主要要求。他认为,皇帝认真观看了英国礼品后,应该对英国有所敬畏了。

  见到马戛尔尼的这封信,皇帝才明白了英国使团的主要目的,并非是庆祝他的生日,而是想提出这些过分的要求。

  即使是心情良好,皇帝也绝对不会考虑同意英国人要求中的任何一条。为大清王朝确定一系列永不变更的制度,是皇帝在位几十年一直致力的事情。因为一个小小的岛国几件不合胃口的礼品,就改变天朝定制,是不可想象的。

  皇帝给英国人下了一道长谕,逐条驳回了英国人的请求:

  关于英国人想与中国互派使节,皇帝说:

  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向来西洋各国有愿来天朝当差之人,原准其来京,但既来之后,即遵用天朝服色,安置堂内,永远不准复回本国。此系天朝定制,想尔国王亦所知悉。今尔国王欲求派一尔国之人住居京城,既不能若来京当差之西洋人在京居住不归本国,又不可听其往来常通信息,实为无益之事。且天朝所管地方至为广远,凡外藩使臣到京,驿馆供给,行止出入,俱有一定体制,从无听其自便之例。今尔国若留人在京,言语不通,服饰殊制,无地可以安置。若必似来京当差之西洋人,令其一例改易服饰,天朝亦从不肯加人以所难。设天朝欲差人常住尔国,亦岂尔国所能遵行?况西洋诸国甚多,非止尔一国。若俱似尔国王恳请派人留京,岂能一一听许?是此事断断难行。岂能因尔国王一人之请,以致更张天朝百余年法度?

  关于开放珠山、宁波、天津,皇帝说:

  向来西洋各国,前赴天朝地方贸易,俱在澳门,设有洋行收发各货,由来已久,尔国亦一律遵行,多年并无异语,其浙江、宁波、直隶、天津等海口均未设有洋行,尔国船只到彼,亦无所销卖货物,况该处并无通事,不晓谙尔国语言,诸多未便,除广东、澳门地方仍照旧交易外,所有尔使臣请向浙江、宁波、珠山及直隶、天津地方船泊贸易之处,皆不可行。

  对在北京设一洋行,皇帝说:

  京城为万方拱宸之区,体制森严,法令整肃,从无外藩人等在京城开设货行之事……天朝疆界严明,从不许外藩人等稍有越境掺杂。是尔国欲在京城立行之事,必不可行。

  关于英国人想“获得”一个岛,放置货物,皇帝说:

  尔国欲在珠山海岛地方居住,原为发卖货物而起。今珠山地方既无洋行,又无通事,尔国船只已不在彼停泊,尔国要此海岛地方,亦属无用。天朝尺土皆归版籍,疆址森然,即岛屿沙洲,亦必画界分疆,各有专属,况外夷向化天朝交易货物者,亦不仅尔英吉利一国。若别国纷纷效尤,恳请赏给地方居住买卖之人,岂能各应所求。且天朝亦无此体制,此事尤不便准行。

  至于让生活在广州的英国人获得更大的自由度这个小小的要求,皇帝同样断然拒绝。英国人希望能住到省城之内,并且恳求说,他们在广州期间,应该有骑马、从事他们喜爱的体育运动和为健康而进行锻炼的自由。英国人还保证说,他们将注意在得到准许后将不打扰中国人的生活。但皇帝认为,这个问题过去早有过定制,不容更改。他说:

  向来西洋各国夷商居住澳门贸易,画定住址地界,不得逾越尺寸。其赴洋行发货夷商,亦不得擅入省城,原以杜民夷之争论,立中外之大防。今欲于附近省城地方另拨一处给尔国夷商居住,已非西洋夷商历来在澳门定例。况西洋各国在广东易多年,获利丰厚,来者日众,岂能一一拨给地方分住耶。至于夷商等出入往来,悉由地方官督率洋行商人随时稽查,若竟毫无限制,恐内地民人与尔国夷人间有争论,转非体恤之意。核之事理,自应仍照定例,在澳门居住方为妥善。

  关于改革广州贸易体制并公开关税,皇帝则说:

  粤海关征收船科,向有定例……毋庸另行晓谕。

  总之,马戛尔尼的所有要求,一字不落,全部被否定。在结尾处,皇帝总结说:

  以上所谕各条,原因尔使臣之妄说,尔国王或未能深悉天朝体制,并非有意妄于。朕于入贡诸邦诚心向化者,无不加之体恤,用示怀柔。如有恳求之事,若于体制无妨,无不曲从所请。况尔国正僻处重洋,输诚纳贡,朕之赐予优嘉倍于他国。今尔使臣所恳各条,不但于天朝法制攸关,即为尔国代谋,亦俱无益难行之事。兹再明白晓谕尔国王,当仰体朕心,永远遵奉共享太平之福。若经此次详谕后,尔国王或误听尔臣下之言,任从夷商将货船驶至浙江、天津地方欲求上岸交易,天朝法制森严,各处守土文武恪遵功令。尔国船只到彼,该处文武必不肯令其停留,定当立时驱逐出洋,未免尔国夷商徒劳往返。勿谓言之不豫也。其凛遵毋忽。

  乾隆的这道谕旨,向世界宣告了通过和平方式打开中国大门的不可能。

  乾隆不知道,他错过了世界留给中国的最后一个机会。

  在地理大发现之前,中国对外部世界一直是怀抱着相当兴趣的。汉武帝多次派人外出探险,与欧洲遥通声息。唐代开始,中国对外贸易已经相当繁荣,“自伊吾以西,波斯以东,商旅相继,职员不绝”。各色人种的商人聚集长安,一直是大唐开放气派的一个标志性证明。两宋海外贸易更为繁荣,数代皇帝对外贸都十分重视。北宋神宗曾说:“东南利国之大,舶商亦居其一焉。”因而他要求臣下“创法讲求”,以“岁获厚利”。南宋偏居东南一隅,对海外贸易的依赖性更强。宋高宗说:“市舶之利最厚,若错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宜循旧法,以招徕远人,阜通货贿。”南宋外贸收入在国家财政中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大元王朝的开放直接导致了《马可·波罗游记》的诞生。马可·波罗记载当时刺桐港(泉州)繁荣的盛况:

  船舶往来如织,装载着各种商品……这里胡椒出口量非常大,但其中运往亚历山大港以供应西方各地所需的数量却不到百分之一。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虽然贸易关税和运费加在一起占到了货物价值的一半以上,但剩余的一半仍有很大的利润。

  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地理大发现使人类社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从16世纪起,西方国家以葡萄牙为先锋跨越重重大洋终于来到神往已久的东方海面。它们在东南亚及中国大陆东南海域的岛屿建立贸易据点,展开激烈的贸易霸权争夺。全球化过程从此开始,任何国家闭关自守,已经不可能。而恰恰从此时开始,中国开始转向闭关锁国。

  当西方人出现在东方海面之际,中国恰逢改朝换代。在农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看来,海外贸易除了进口些用不着的奢侈品,以及带来危险的海外势力外,不能给国家带来任何好处。所以他下诏厉行海禁,“片板不许下海”,不仅海外贸易,连近海内贸都在禁止之列。虽然明成祖时期郑和七下西洋,但是其目的仅仅是招徕朝贡国以及追踪建文帝。明成祖去世后,这种赔本买卖很快停止了。虽然明朝中后期部分开放海禁,允许小规模海外贸易,但仍然禁令重重。嘉靖年间,明世宗规定:“不许制造双桅以上大船,并将一切违禁大船,尽数毁之。”明初郑和宝船有9桅之多,船的吨位也大至1500吨左右,而双桅船的载重量则只能在500石以下。这一禁令影响持续了300余年,直到1820年,中国驶往东南亚的海船仍限制在两桅。

  清朝建立后,由于台湾郑氏势力的存在,一度宣布禁海。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六月,清朝收复台湾,同年十月,开放海禁。这是中国赶上世界的最后一个机会。从内外条件来讲,中国都处于有利地位。从内在条件看,康乾时代,中国的制造业在整个世界经济中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绸缎、生丝、瓷器、茶叶等独步世界的商品不仅销往南洋、日本、中亚等传统国家地区,而且远销俄国和欧美。一直到乾隆辞世的18世纪末,中国在世界制造业总产量所占的份额仍超过整个欧洲5个百分点,大约相当英国的8倍,俄国的6倍,日本的9倍。中国GDP在世界总份额中占到将近1/3,比今天美国在世界经济中所占份额还要高。贡德·弗兰克说:“作为中央之国的中国,不仅是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的中心,而且在整个世界经济中即使不是中心,也占据支配地位。”(《白银资本》)当时中国的海外贸易,无论对东洋还是南洋,都是大量出超,处在非常有利的地位。

  从外部环境看,17世纪后半期,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上霸权已经衰落,后起的荷兰也进入衰落的过程中。英国还未走出革命后的内政困扰,其向东亚的大规模扩张是18世纪中期以后的事情。从17世纪后半期到18世纪前半期,可以说是东南亚海上力量的空白期。甚至从马戛尔尼使华到英国有能力直接攻击中国,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如果乾隆能通过马戛尔尼访华敏锐地感觉到迫在眉睫的威胁,并抓住这最后的时机积极经略海上,加强中外海上交流,并非没有可能获得大量最新西方军事及科技成果,迅速赶上世界水平。(《16世纪至19世纪鸦片战争前的中国海外贸易政策述评》)

  可惜,这仅仅是一个假设。中国文化并没有提供这个可能。中国人从这次交往中所获甚微。

  在马戛尔尼离开中国后,乾隆皇帝得出结论说:

  该国夷人虽能谙悉海道,善于驾驶,然便于水而不便于陆,且海船在大洋,亦不能进内洋也,果口岸防守严密,主客异势,亦断不能施其伎俩。

  “便于水而不便于陆”,在后来的鸦片战争时期,中国官员得出的结论仍然与此毫无二致。

  马戛尔尼使团的到来对中国重大的后果只不过是在天朝的朝贡国名单中多了一个名叫“咭唎”的海外番国。在嘉庆十六年(1811年)开始重修的清代第三部一统志中就增加了“咭唎”一条。

  虽然英国人拒绝下跪,惹得乾隆生了一肚子气,但精明过人的皇帝仍然不愿意放过利用这次英国人来访标榜自己的统治的机会。英国人送来的大批衣料,被他赏给了大臣们,让他们看看新鲜,并且特意说明这是英国人万里远来进贡的东西,以使“内外大臣共知声教覃敷之盛”。不过,有一些大臣头脑不够灵光,收到赏赐后的谢恩折中未说明是收到了英国所进之物。皇帝对此深为不满。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特意因此而降旨说:“本年英吉利国遣使赴京,祝禧纳赆。朕因系远夷所进方物,特命分赏,俾内外大臣共知声教覃敷之盛。督抚等接奉后,谢恩折内自应将所赏物件系英吉利国呈进之处叙明。昨朱圭奏到折内即将此意叙入,乃本日蒋兆奎谢恩之折,止称奉到恩赏啤叽褂料一件,而于英吉利国所进并未一字提及,竟系无故而特加赏赍。所奏殊不明晰。”虽然英国人的进贡过程闹得很不愉快,但清王朝上下仍然毫不费力地将此事归纳为圣朝光荣伟大的证明。长芦盐政徵瑞在奏折中就这样写道:“圣主至德如天,外夷闻风向化,吉祥好事甚多。”直隶总督梁肯堂在奏折中亦说:“英吉利遣使入贡,实为圣朝吉祥盛事。”

  那几样最大、最精美的礼品,比如那个“大表”,被皇帝当成了装饰品,分别陈列在了圆明园及大内。至于小件礼品,大都随意处置了。英国人礼品中有一批金属工具,这些“钢铁制成品”,是“为了皇帝陛下可以同中国同样物品做一比较”,目的是展示英国金属加工工业的发展水平。斯当东乐观地认为,“将来东印度公司的船假如能开到天津,英国伯明翰和设非尔德的货品(五金器具)只在北京一个地方就可以销很多”。而皇帝是怎么处理的呢?档案记载,当年十月二十九日,皇帝把它们当成“铁家伙”赏给了造办处的工匠们使用。“十月二十九日,库掌舒兴、催长恒善来说,太临监鄂鲁里交西洋铁家伙一件,英吉利国进,传旨,着赏给造办处匠役用。钦此。”

  那些代表了当时最高水平的军火还有那驾没法被皇帝看见的马车则被锁进仓库,再也没有人关心过。1860年英国人抢劫圆明园时,又找到了60年前他们进贡来的东西。“在金库旁边,就有一座较大的库房,里面放着马车和大量的器物,这些器物都是成套的,几乎不是镀金,就是镀银,非常精美。蒙托邦将军一眼看出,这是一个车马库,存放的都是欧洲货,有公元1793年英使马戛尔尼代表英王乔治三世,敬送给83岁高龄的乾隆皇帝的豪华大马车,还有公元1792年在英国伍尔维奇皇家军事学院制造的杀伤力极高、制作精致的榴弹炮以及炮弹、炮架和牵引马车等全套装备,还有马戛尔尼私人敬送的礼品。令众人惊讶的是,这些进献之物,竟然全都原封未动,丝毫没有碰过的,上面落满了灰尘”。(《故宫国宝宫外流失秘笈》)

  英国人很奇怪中国人为什么放着这么好的武器不用,而一直以自己那笨重过时的火绳枪与他们较量。

  二 英国人眼中的“康乾盛世”(1)

  出使中国这一年,马戛尔尼勋爵55岁。从27岁作为特使被国王派往俄罗斯起,他已经从事外交28年了,历任爱尔兰事务大臣、格林纳达总督和马德拉斯总督,早已经是外交界骨灰级人物。漫长的外交生涯已经使他厌倦。“后来政府委他做孟加拉总督,他辞不就任。就权力和报酬而论,孟加拉总督是大臣所能推荐的最高职位了”。(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不过出使中国这个任命,却令宦性已淡的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到北京访问这个工作对一个热心追求新鲜事物的人来说是太有吸引力了。因此当政府刚一向他示意,他立刻欣然表示接受。”(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原来,马戛尔尼勋爵是一个“中国迷”。事实上,那个时代的欧洲,每一个贵族沙龙里都会有一两个中国迷。

  从罗马时期开始,欧洲人就对中国怀抱着浓厚的好奇心。通过越洋而来的丝绸,他们对这个古老国家已经展开了无穷的想象。对欧洲人来说,中国似乎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国度,中国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神秘。人们传说,在遥远的东方丝国,人们从一种奇特的树皮中抽取丝线,织出美丽的丝绸。(忻剑飞《世界的中国观》)

  直到马可·波罗时代,西方人才真切地触摸到了中国。1275年,21岁的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穿越欧亚大陆到达开平府,在这里见到了令世界震撼的蒙古大汗忽必烈。他向欧洲人汇报说,中国幅员广阔、物产众多、黄金遍地,人人都身穿绫罗绸缎。

  1522年,麦哲伦打通了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航线。从那时起,一批又一批身怀传教热情的传教士抵达中国。他们向欧洲寄回大量书信,汇报他们的惊人发现。传教士们说,中国几千年来一直由孔夫子的思想所指导,由开明君主们所统治,社会富庶而和平,人民勤劳而礼貌。这些说法令刚从中世纪蒙昧中觉醒过来的欧洲人眼界大开。一股“中国崇拜”的热潮迅速燃遍欧洲。欧洲许多的大学者都对中国文化如醉如痴,他们认为中国的一切,从制度到道德,都比欧洲优越。伏尔泰在他的小礼堂中供奉上了孔子画像,并且向欧洲人宣称:“世界历史始于中国。”莱布尼茨被称为“狂热的中国崇拜者”,他认为中国拥有“人类最高度的文化和最发达的技术文明”。他的学生沃尔夫则认为中国就是现世的乌托邦。

  马戛尔尼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成长起来的中国迷。他已经走遍了世界各大洲,从加勒比海到印度,但神秘的中国对他来讲仍然是一个谜,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谜。在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出使中国的1786年,他已经在诗句中这样表达了对中国的向往:

  仿佛我游览中国幸福的海滨,

  攀登她无比自豪的杰作万里长城。

  眺望她波涛汹涌的江河,

  她的都市与平原,她的高山岩石和森林。

  越过北方疆界,探研鞑靼旷野,

  不列颠冒险家从未到过的地方。(《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

  他曾经在梦中游历了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国家,如今居然有机会让梦成真,他怎么会不激动万分呢?

  马戛尔尼时代的欧洲正处于启蒙时代。与现在的“欧洲优越论”相反,那个时代的欧洲在中华文明面前怀有深深的自卑心理。在当时的欧洲著作中,我们能找到很多“当中国已经……时,欧洲还……”句式的表述。比如伏尔泰说:“当迦勒底人还只是在粗糙的砖坯上刻字时,中国人已在轻便的竹简上刻字。”就像今天我们动不动用“西方”来比照“中国”一样,那个时代的欧洲知识分子正是用“中国”来批判“欧洲”。(周宁《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问题与领域》)

  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陷入了漫长的“黑暗的中世纪”。粗鄙而教条的宗教信念笼罩着欧洲的一切。“中世纪的精神状况是愚昧无知地拜倒在教会的偶像——教条、权威和烦琐哲学之前。”(约翰·西蒙兹《意大利文艺复兴史》)

  启蒙运动意味着从蒙昧的宗教迷信中清醒过来,中国在这个过程中给了欧洲人许多启示。欧洲人惊讶地发现,没有教会的中国似乎处处比欧洲优越。与四分五裂的欧洲比起来,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是一个统一的、安定的国度。欧洲任用贵族来管理国家,而中国则通过严格的考试制度,一视同仁地选拔文官。欧洲各国沉迷于狭隘的宗教教派之争,而中国各教之间则相互宽容。欧洲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缥缈的来世,中国的儒家学说因为不语怪力乱神而更显理性。从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中叶,中国人的世俗精神启发了启蒙思想家们高举理性主义大旗,猛烈抨击中世纪的神学教条。传教士的书简成了最热门的读物,精英阶层的客厅里,人人谈论孔夫子的学说、中华帝国的悠久历史,甚至还有圣明的康熙大帝的生平。

  传教士们说,中国的政治体制之所以合乎理性,是因为它建立在父权这个神圣的自然法则之上,法律与伦理道德融为一体。贤明的君主、良好的法律、健全的行政机构,构成了中国这样一个全新的道德世界。这令一直激烈谴责天主教会的伏尔泰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他赞扬中华文明伟大的奥秘在于其贯穿了理性与道德的原则。他说,中国人“具有完备的道德学,它居于各科学的首位”。他在《哲学辞典》的“光荣”条目下赞扬中国是“举世最优美、最古老、最广大、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国家”。

  像今天的西化大潮一样,当时的许多学者号召欧洲向中国取经。伏尔泰说:“在道德上欧洲人应当成为中国人的徒弟。”莱布尼茨甚至这样建议:“在我看来,我们目前已处于道德沦落难以自拔之境,我甚至认为必须请中国派遣人员,前来教导我们关于自然神学的目的和实践。”

  当然,关于中国的声音并不是一边倒的,也有人对传教士的书简做出了另一种解读。启蒙时代热爱自由的欧洲人对任何一点专制的信息都极为敏感,不幸传教士书简中有许多这方面的暗示。孟德斯鸠就得出结论说,中国的千年不变和社会稳定是专制控制的结果。

  百科全书派主持人狄德罗和伏尔泰一样,十分推崇孔子的理性和务实精神,不过却对中国人的父权原则提出质疑。他认为,对父辈的盲目服从,只能产生纵容父辈错误、剥夺儿辈自由的恶果。

  另一位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卢梭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对中国文化优越性的疑问:如果中国文化果然这么辉煌,何以一再被异族统治呢?“如果无论大臣们的见识或者法律所号称的睿智,或者那个广大帝国的众多居民,都不能保障他们免于愚昧而粗野的鞑靼人的羁轭的话,那么他们的那些文人学士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所堆砌的那些荣誉又能得出什么结果呢?结果不就是住满了奴隶和为非作歹的人吗?”(周宁《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问题与领域》;余建华《17-18世纪西欧启蒙思想家的中国文化观探略》;忻剑飞《世界的中国观》)

  对同一个国家,人们的判断和评价如此两极,让人莫衷一是,也让马戛尔尼使团的成员们迷惑不已。中国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再过几个月,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经过九个月的行驶,英国使团终于抵达了中国海面。

  乾隆盛世是中国史上的登峰造极,一直为后世所艳称。为了向远人展示帝国的富庶繁荣,皇帝更是精心准备,一掷千金。那么,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传统盛世,在英国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呢?

  英国人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东方大国的人口众多和市井生活的繁荣。从马可·波罗时代起,这一点就一直为欧洲人所惊叹。关于中国的人口,长期以来在欧洲是一个谜。马可·波罗说,汗八里城(元代蒙古人对大都的称呼,即今北京市)的“人数之多……是世人想不到的”。(《马可·波罗游记》)这已经让欧洲人产生怀疑,明清时传教士的说话更令人难以相信:全人类人口的三分之一会集中在一个国家之内,而这个国家的面积虽然广大,也不过是整个陆地面积的十二分之一。不过英国人的访问为欧洲得出了定论:“人们给予这个国家人口数量的上限不仅是可能的,甚至是真实的。”(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二 英国人眼中的“康乾盛世”(2)

  人口众多的最有力证明是自然资源的稀缺。英国人刚刚抵达中国就感觉到了这一点。

  1793年7月初,英国舰队抵达第一片中国领土舟山群岛。由于遇到落潮,“克拉伦斯”号只得在一个叫六横岛的小岛边抛锚稍停。英国人想“利用等候潮水的时间上岸对中国领土进行第一次的观光”,于是他们爬上了六横岛。爬过海边陡峭的石壁后,他们在山下发现了一块人工填海填出来的小平原。很显然,为了造出这块小平原,本地的居民们没少费力气。“为了防止海水的冲洗,前面筑了一条三十呎高的土堤。但这块平原的面积并不大,我们怀疑花费这样大的力气搞出这么小的一块土地来是否合算。平原上种的是稻米,耕作得很精细。”(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这就是展现在英国人面前的典型中国国情:土地稀缺,人口密布。这有点出乎英国人的预料。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固然人口众多,但同时疆土也极其辽阔。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东方大国的人口压力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随着后面行程对中国的深入,他们越来越体会到土地对中国人的珍贵:

  中国的全部土地,只有极少数例外,主要是种植人吃的粮食。中国没有大的牧场,也没有专为种植牲口吃的燕麦、豆类和芜菁等等。除了皇帝的御花园外,全国很少公园和其他公共娱乐游玩地带。中国交通主要依靠水路,公路既少又窄。全国没有公地。大地主们也不肯划出大块土地来不事生产而改作娱乐或者运动的场所。所有耕地从不休耕。(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确实,传统中国似乎从来没有“公园”和“休耕”的概念。土地在我们眼中,唯一的使命就是生产粮食,养活更多的人口。

  历史学家们认为,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实际的人口数比政府统计的还要多。乾隆晚年中国人均耕地的乐观估计是3.5亩,而同时期的英国,人均占有耕地10亩,是中国的3倍。此外,当时英国还有800万英亩荒地,也就是说,全英国每人尚能拥有1英亩(合6亩左右)的土地储备。整个欧洲情况与英国相似,“欧洲是一个遍布草原、休耕地和森林的地区,它从来不缺少可耕地”。(谢和耐《中国社会史》)了解了这个事实,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英国人对中国的耕地紧张状况如此惊讶了。

  从上岸的第一天起,英国人就开始持续不断地惊叹中国的人口众多。使团总管巴罗说:“要说有什么令人惊叹的话,那就是人口之众多。自到达之日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天都蜂拥到岸边来。”(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每到一处,大路边总是站满了看客。根据一路上的见闻,副使斯当东判断,中国的人口密度比欧洲人口密度最大的国家还要多1/3。也就是说,马戛尔尼到中国时,中国人口估计在3.5亿左右。

  英国人的第二印象是中国社会生活的紧张繁忙和商业的兴旺发达。

  到达舟山群岛后,不熟悉中国海况的英国人在浙江海岸停留了几天,为的是等中国官员为他们寻找到北上的领航员。

  利用这个时间,他们来到一里地之外的一个小县城——定海观光。

  他们主要关注的还是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定海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小而繁荣的城市。“定海非常近似威尼斯,不过较小一点……城内服装店、食品店和家具店很多,陈列布置得相当讲究……整个城市充满了活泼生动的气氛。为了生存的需要,人人都必须做工。事实上人人都在劳动,无人过着寄生的生活。我们看到男人们忙碌地走在街上,女人们在商店里购货。”(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一群金发碧眼的怪物出现在东方小城的街头,我们可以想见其轰动的程度。“无数好奇群众争先恐后地把我们包围起来……我们最后走到一个庙宇里去躲避群众。”巴罗的描写总是更生动:“人人都想把头伸到轿窗前来满足一下好奇心,咧着嘴笑嘻嘻地喊一声:红毛!”(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这些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英国人的定海百姓哪里能想到40多年后将要来临的灾难。

  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小县城已经令英国人对中国商业的高度繁荣和中国人在人口压力下的紧张生活有所了解,后来中国的其他城市,特别是最大的城市北京给他们的印象当然更为深刻。

  在浙江海岸稍作停留后,使团船只继续北上,抵达大沽口。在这里,他们换乘吃水浅的中国小船,沿白河前往北京。

  来到北京,英国人马上被迎面而来的商业气息拍了个跟头。副使斯当东说:“(北京东郊)铺石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商店,作坊和顾客之多,处处表示出兴盛繁荣的气象。”“街道上的房子绝大部分是商店,外面油漆装潢近似通州府商店,但要大得多……商店门外挂着角灯、纱灯、丝灯或者纸灯,极精巧之能事。商店内外充满了各种货物。”(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巴罗的记载则更加详细生动:

  穿过城门走上那种大路之后,我们眼前马上就展现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景象。大路两旁各是一溜屋宇,全为商铺和货栈,门前展示着各自的独特货物。商铺前一般都竖着大木柱。柱顶高过屋檐,柱身刻着镏金大字,标明所售货物以及店主的诚信名声。

  ……流动的匠作如补锅匠、剃头匠、鞋匠和铁匠,卖茶、水果、米饭和其他吃食的摊贩,以及商铺门前展示的货物,把一条宽阔的大路挤得只剩中央一线。

  ……一切都在移动。大路两侧也塞满了巨大的人流。或买或卖,或以货易货,各取所需。众声喧哗,既有小贩的吆喝,也有其他的争吵……捧货筐的小贩、演杂技的、变戏法的、算命的、走方郎中和江湖医生、说相声的和卖唱的,挤成一堆。(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中国人是有着商业天才的民族,自古以来一直如此。虽然英国是商业大国,但乾隆时代中国国内商业的繁盛仍然令英国人大开眼界。虽然中国历史上一直实行轻商主义,但中国人的商业本能从来没有被熄灭过。事实上,每当天下太平之后不久,中国各地的商业都会迅速勃兴。乾隆时期的商业繁盛在中国历史上并非首次,不过由于其巨大的人口基数和财富基数,却肯定是规模最大的一次。从这个意义上说,英国人目睹并见证了乾隆盛世的一个侧面。

  马可·波罗惊叹中国是“尘世可以想见的最繁华的地方”。18世纪末来到中国的英国人却惊讶地发现,与黄金遍地的传说相反,中国的大部分普通人都生活在穷困之中。

  如前所述,使团一路上享受的是皇帝最慷慨的礼遇。刚到大沽口,两名中国官员带着大量作为礼物的食品在此迎候,其数量之多令英国人惊讶,以至于使团副使斯当东认真地记下了礼品的内容。这个见面礼出乎英国人意料。按西方外交惯例,除特邀外,一般使团的出访费用是自理的。但到了中国后,他们却意外地享受到免费而且极为丰盛的供应。过于丰盛的礼物似乎证明了马可·波罗笔下中国超级富庶的记载。然而,运送食物的中国船只载着那两名官员刚刚离开不久,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就彻底改变了英国人的估计:因为中国人送来的食物过多,并且“有些猪和家禽已经在路上碰撞而死”,所以英国人把一些死猪死鸡从“狮子”号上扔下了大海。岸上看热闹的中国人一见,争先恐后跳下海,去捞这些英国人的弃物。“但中国人马上把它们捞起来,洗干净后腌在盐里。”(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官员贯彻皇帝旨意,在一切环节中全力展示帝国的富强。但这一旨意毕竟没有被每一位普通百姓所领会。他们关心自己的胃更甚于国家的尊严。这个细节一下子暴露了中国的尴尬。

  事实上,在登陆中国后,英国使团一再震惊的,是这个外表繁荣富庶的处于盛世中的大国难以想象的贫穷。

  他们首次注意到中国人吃狗肉。当然,不只是狗肉,只要是肉,中国人就吃:“狗肉是他们惯用的食物。生活在水上的悲惨中国人一向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乐于以任何食物为食,即使是腐烂了的也不放过。”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随处可见的弃婴。道路两旁、河道中央、垃圾堆上,随时都有可能露出一只苍白的小手。弃婴在基督教国家中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是中国人却视为平常。巴罗说:“在京城一地每年就有近9000弃婴……我曾经看见过一个死婴的尸体,身上没有系葫芦,漂流在珠江的船只当中。人们对此熟视无睹,仿佛那只是一条狗的尸体。而事实上如果真的是一条狗的话,也许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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