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桃夭夭好似有些惊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没有了。”李从璟掩面道。
“没有了?哈哈哈哈……”桃夭夭这回是真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李从璟以手扶额,他真的很想问桃夭夭一句,“你一个姑娘家,笑这么张扬,真的好吗?”
陈致远终于看不下去,为李从璟这个未来东家解围道:“但是无论怎么说,眼下,都是都指挥使赢了。”
提起这茬,已经重新看向前方的桃夭夭,微微偏头,问道:“将军之前似乎说得很坚定,不会对安义军动手。但是昨晚动起手来,好像半分也没有不客气。”
李从璟摊开手,一脸无辜道:“百战军确实不曾动手啊,是李环想要偷袭梁子山,结果反被梁子山的豪杰所杀。至于杀吴韬,那也是他们先动手,我只是为部下出口气而已。”
桃夭夭刚喝下一口水,顿时被噎住,咳得脸红脖子粗。桃夭夭再不理会李从璟,脸若冰霜,目不斜视,只是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无耻!”
陈致远也被李从璟颠倒黑白的本事所震惊,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可这事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呐,毕竟安义军被都指挥使收编了。”最后,陈致远担忧道。
桃夭夭替李从璟回答道:“只怕李将军不会奢求别人都信,他只不过是给世人一个说法。至于收编一事,李将军倒是可以说,那是安义军主动投靠。”
李从璟笑了,他道:“看来,你已经比较了解我了。”
桃夭夭黑着脸撇过头去,眉眼下拉,这回是真不说话了。
陈致远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默默感慨道:“真是够无耻啊!”
几人到君子林时,卫道已经回到家中。
卫行明只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卫道比卫子仁虽说大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但他身上的气质,却要成熟得多,有一种久经世事才能锤炼出来的干练。
依然是那间小屋,竹帘几许,帷幄依依,墙前书架上的典籍散发着墨香,墨香飘散在风里,和茶香共舞在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中。
“先生神计,智退千军,破百战军之危,解梁子山之难,若鬼斧神工,今李某特来相谢。”李从璟向卫家三人抱拳,诚恳道。
陈致远也抱拳,“先生鬼才,陈某早知矣,此番领教,惊才绝绝,实在是佩服之至。梁子山上下感念先生大恩。”
卫行明呵呵笑道:“将军和大当家不必客气。两位计擒李环,不费一兵一卒诱降安义军,才是大才,我儿这点小道,却是不足挂齿了。”
李从璟看向卫道,微笑道:“若说卫先生一人退千军的本事都是小道,世间军谋恐怕再无大道了。卫先生,此事堪称军事奇迹,可否为我等解惑一二?”
“将军谬赞。”卫道拱手道,复坐好后,轻轻一笑,“世间奇事初看固然令人惊讶,但若是说破其中关键,便一文不值了。”
顿了顿,卫道这才道:“其实卫某早在多年前,便已经出仕潞州,李嗣昭老将军在时,添为掌书记。这回潞州马军一千援军之所以退回,不过是因为卫某伪造了一份军令罢了。”
饶是以李从璟的定力,闻言也是错愕不已。
首先,他是惊愕安义军援军退回,竟然是因为一份伪造的军令;其次,他是惊讶卫道年纪轻轻便能做到掌书记这个位置;最后,是惊讶卫道明明为掌书记,竟然会伪造军令,来帮助梁子山——伪造军令,可是不折不扣的死罪。此后,别说再回去潞州做官,卫道能否活着,都是个问题。
李从璟和陈致远感慨道:“卫先生大恩,没齿难忘。”
卫道倒是看得淡,从容笑道:“陈大当家于家父有救命之恩,万死难报,此番不必挂怀。”
李从璟随即道:“卫先生此番虽是为报陈大当家恩情,但于百战军而言,也是莫大恩泽,李某铭记于心。”说着,李从璟站起身,向三人拱手一拜,诚挚道:“三位先生俱是当世大才,不亚于卧龙凤雏,李某不才,愿请三位为国家效力!”
李从璟这话含义十分明显,就是请卫行明三人出仕淇门,所谓为国效力,即是为他效力。
从世俗的角度上来说,他们上了李从璟这条船,没个万一情况,也是不可能下船的。这跟后世官场站队情况相似,只不过严肃程度要远高于站队。
李从璟态度恳切,卫行明却是淡然一笑,道:“李将军少年英才,忠心为国,可敬可佩,来日也必定是前途无量,李将军相邀,我等本不该推辞。只是无论是子平,还是卫某,都已没有再出仕的打算,只想隐居山林,与圣贤书和山水为伴,聊度此生。将军好意,我等心领了。”
子平是卫道的字,他这话,是明显拒绝了李从璟。
李从璟哪里肯轻易放弃,劝说道:“子曰‘学而优则仕’,三位大才,饱读诗书,治国安邦之策了然于胸,三位不出仕,不是三位损失,而是天下人的损失。”
“先生以此地为‘君子林’,李某听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学有所成,必以天下为己任,必不因世道险阻而退却。”
“当今天下,诸侯征战,百姓民不聊生,先生何忍乎?上为弘扬圣人之学,下为救黎明于水火,中成君子之志,先生何辞焉?”
卫行明叹了口气,似是若有所感,却还是道:“古语有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政?将军所言,固在情理之中,只是卫某已厌倦官场,不想再沉浮于世俗中了。”
卫行明第一句话李从璟是理解的,他的意思是从政不是只有做官一途,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影响一地社会风气,也是从政的一种。
但李从璟还是不相信卫行明真无心出仕,他最后努力道:“贤者云: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也。先生者,君子也,安避祸福,而不践行道义?李某不才,愿与先生同行!”
卫行明目中有精光闪过,但只是一刹那,他还是叹息道:“天下有将军这样的人,何必担忧道义不存?老朽心累已久,还望将军莫要勉强。”
李从璟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默然良久,长叹道:“可惜,可叹,悲夫,悲夫,莫过于此!”
第52章 大争之世
两个时辰之后,李从璟三人拜别卫行明等人,离开君子林。
回到梁子山下,军营诸事已经收拾完毕,但梁子山上还有些东西没有消化完全,还需要些时间。李从璟便让大军在此再停留一日,来日清晨再班师。
夕阳西下时分,李从璟坐在辎重车上,望着无边丛林,起伏山峦,一时有些失神。他现在满脑子都被镇治和百战军的事塞满,上茅房都在思考这些事,已经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倦鸟知返,万籁沉寂,他瞧见军士们在金灿灿的余晖中穿梭,身影忽然有些落寞。
日暮最是使人愁。李从璟脑海中不由想起后世,炊烟袅袅的小山村,五颜六色的城市霓虹,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这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画面,突然像潮水一般涌来,包裹着他。
赌书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知道去珍惜,失去的时候便后悔莫及。但有些东西,你即便是珍惜了,也依旧不能阻止去失去。
他忽然很想喝酒。脚边刚好有一辆车,摆放着从梁子山上搬下来好酒,所以他随手抄出一坛,灌进嘴里。
李从璟自嘲一笑,自己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能抛弃这些让人脆弱的感伤么?
“喝这个!”一个酒坛突然飞过来,李从璟伸手接住,他看到桃夭夭坐到她旁边一辆车上,奇怪的是,桃夭夭那清亮的眼眸中,此刻也有掩盖不住的落寞。
“一个有故事的人。”李从璟心想。一个有故事的人,往往才会在日暮时分不禁神伤。
桃夭夭不喝水喝酒的时候,脸上的漠然和冷意便要淡化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像火一样在点点燃烧的东西。
“你跟卫行明扯那些没用的儒家理想有什么用,这是个现实的世道,便是儒生,也早已被名利所腐,你若是跟他说点实在的东西,效果说不定要好得多!”桃夭夭忽然道,很大声,与她平时的漠然低声很不同。
李从璟笑道:“你以为卫行明不会出仕淇门?”
“恩?”桃夭夭偏过头。
李从璟吞下一口酒,舒一口气,道:“他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若是这个时候,我跟他谈名利,并不能加分,而若是谈儒家理想,说不定还有想不到的收获。”
“你怎么看出来的?”桃夭夭问道。
李从璟微笑道:“从得知卫道真一人退千军之后,就看出来了。你道他们为何要如此尽心竭力帮我?那是因为他们早就想跟着我干了!”
桃夭夭撇撇嘴,“卫道都已是掌书记,跟着你等于走下坡路,有什么好?”
“因为跟着我前途远大啊!”李从璟理所当然道,“再说,卫道在李嗣昭在时,是掌书记,现在李继韬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应该是被排挤了,如若不然,又怎会做出伪造军令出逃这样的事?说不定他们暗中观察本使已经很久了,这回他们帮我退援军,却对解决李环的事只字不提,恐怕也是想看看我的本事,至于他们今日拒绝我,也不过是想考验我的诚心罢了。总之,这几日我在观察他们,他们也在观察我。”
“这都是你的猜想罢了,还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猜想。”桃夭夭嗅之以鼻。
李从璟站起身来,大手一挥,豪气道:“当今天下,诸侯争霸,呈天下大争之势。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如卫行明这种一家三杰之辈,怎甘被排除在争雄洪流之外?投身俗世,以天下为棋盘,与天下英雄作对手,争天地之雄,力求彪炳青史,名扬万世,才是大丈夫所为!”
桃夭夭怔怔半晌,自顾自喝一大口酒,嘀咕道:“神经病!”
李从璟说完,又坐回车上,扭头问桃夭夭:“我一直好奇,桃大当家当初为何会山上做山贼。”
“有什么好好奇的。”桃夭夭平淡道。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喝酒。
来来往往的军士见了此情此景,看看李从璟,又看看桃夭夭,不少人脸上都露出邪恶的笑容。
不知何时,军营亮起了火把,繁星当空升起。
桃夭夭忽然一把丢了酒坛子,摇摇晃晃走到李从璟面前,在李从璟诧异之际,桃夭夭的手已经从扶着车,扶到了他的铠甲上。
李从璟愣愣看着桃夭夭那张白皙,却因为饮酒而嫣红的脸,她精致冷淡而妩媚的五官,越来越靠近自己的眼睛。
桃夭夭的一把抓住李从璟的肩甲,脸蛋凑近到离李从璟只有不到一寸的地方,她凌乱的长发甚至洒到了李从璟脸上。
桃夭夭樱桃一般的嘴唇微张,眼神却分外狠绝,她盯着李从璟,语气重重的道:“李从璟,我决定,跟你干!”
李从璟这回是真愣住了。
拜托,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
君子林。
卫行明和卫道对坐对弈,卫子仁在一旁观战。
“子平,你觉得李从璟此子如何?”卫行明忽然问道。
卫道落下一颗白子,缓缓道:“心性稳重,举止有度,知书识礼,博学有才,面有刚毅之气,身兼英武之姿,阴谋算计层出不穷,却胸怀治国安邦之志。实话说,孩儿从未想过,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会有如此枭雄之姿。实在是奇事!”
卫行明落子之后道:“人同类而智殊,贤不肖异。凡论人,必八观六验,论人者,又必以六戚四隐。譬之若逃雨污,无之而非是。此先圣王之所以知人也。”
卫道笑道:“父亲,若是世人都要如此观人,可没多少人能看得清了。”
卫行明叹了口气,道:“昔日为父出仕朱梁时,虽未居高位,但已识得其朝官纪败坏,容不得有大作为之人,这才带着你和子仁回到此处。”
卫道落子渐快,他道:“朱温亡唐而立梁,虽大逆不道,却也颇有功绩,只是在治国理政的才能上,却是差了些。他的几个儿子就更不用说了。如今天下之大,论已露王者之相者,南有徐温,北唯晋王矣。”
卫行明听了这话,手中的子迟迟不肯落下,追问道:“那李从璟如何?”
卫道沉吟良久,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反问道:“听说此子未出道之前,曾用十年时间,苦读诗书,打磨武艺,钻研兵法?”
“确实如此。”卫行明道。
“又听闻此子出道只一年,便已独领一军,出镇淇门仅一个月,便让淇门如铁板一块,被他牢牢控制?”卫道又问。
“的确如此。”卫行明叹道。
“如此之人,却不到及冠之年,当真是亘古少有。”卫道感慨道,“世间无数英雄,比之若土鸡瓦狗。”
卫行明点头道:“确实可以和晋王相提并论了。”
卫道又开始落子,“既如此,父亲还犹豫什么?”
卫行明看着棋盘,苦笑一声,放下棋子,叹道:“又是你赢了。”
翌日,李从璟起得很早。昨夜虽然喝了些酒,但却远不足以让他宿醉。军营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班师。李从璟也打算吃过早饭,让大军先行,自己再去君子林将卫家三人捎上。
伸了个懒腰,李从璟没来由想起昨夜桃夭夭的话,顿时精神又好了一些。桃夭夭本事如何,他是知晓的,现在她主动投到麾下,正好用上。
一个在这个时代虽然不是全新,但却独一无二的军事机构,已经在李从璟脑中成型,他迫不及待要回到淇门,去将这个机构组建起来。
这回李继韬在他手里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对于李继韬这个并非名正言顺上位,连李存勖也不待见的家伙,李从璟是半分也不心虚的。
这回,李从璟只带了亲兵,来到君子林。
不出意外,几番相邀之后,卫行明表示愿意到李从璟麾下效力,李从璟自然是大为宽慰。
“我得卫家三杰,正是如虎添翼,不过眼下百战军坐镇淇门,供先生施展的地方颇小,还望先生不要介意。”李从璟笑道。
“将军过谦了,我等既然投到将军麾下,定当竭心为将军效力,将军又何必见外。”王兴明也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