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道:“不错。”
陈致远道:“从潞州到此,不到三百里路程,安义军六日便到。”
李从璟道:“若是用马军,可提速一到两倍。星夜兼程,又更快些。”
陈致远掏出一个物什,递给李从璟,道:“除陈某之外,此物可调动梁子山上下两百余人,效力等同陈某本人。”
李从璟收下这件物什。
陈致远又道:“君子林卫先生,曾答应陈某,有用得到的时候,会全力相助。”
李从璟道:“陈大当家放心。”
陈致远抱拳道:“此番怠慢,日后必谢罪。”
李从璟道:“告辞。”
说罢,李从璟转身就走,和桃夭夭一起,沿着方才上山的路下山。
对腿脚利索的人而言,下山永远比上山快,更何况是两个身手非凡的人。
“你方才准备对陈致远动手?”桃夭夭的长发在皎月下起舞,她的声音如同在林间婉转歌唱的黄鹂,清脆动听。当然,是一只慵懒的黄鹂。
李从璟没打算瞒她,虽然这事要真做了,在情感上对同样出身绿林的桃夭夭而言,会有些疙瘩,“是。”
“那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了?”桃夭夭追问道。
“陈致远说的不错,山下有五百安义军。李环若死,安义军回去之后自然要受责罚,所以他们必定拿梁子山泄愤,还要用他们的人头抵罪。而百战军,却不一定会对安义军动手。”李从璟道。
“正因为你不一定会对安义军动手,所以陈致远也不能对李环动手?”桃夭夭问到这个问题时,看她的神态,还有下一个问题在等着问出来。
“这很公平。”李从璟耸耸肩。
“你认可了陈致远的这个理由,所以你没用对他动手?”桃夭夭的这两个问题,听起来都有些多余,显然是为了最后的问题作铺垫。
李从璟等着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他配合着将这些多余的问题答完,“我不是一个喜欢滥杀的人。”
“那招安的事情到底怎么办?”桃夭夭问。这显然才是她真正要问的问题。
“你之前问了那么多,最后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想指责我办事不力,平白错过大好时机,而又不好直说?”李从璟反问道。
桃夭夭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个跟愉悦有关的笑容。
李从璟叹息道:“可以想象,你之前在跟人说话这件事情上,一定是不怎么开心的。”
“为何?”
“因为你很聪明,但你身边的人肯定不能像我这么聪明,所以他们经常不能理解你话里真正的意思。”李从璟道,“聪明人本就不喜欢跟笨蛋说话,而当他们不得不去说时,肯定是不会开心的。”
桃夭夭“呵呵”笑了一声。
桃夭夭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其实你根本就不认可陈致远给出的这个理由!”
李从璟意外起来,“为何?”
桃夭夭眸子亮起来,“因为陈致远若是杀了李环,举寨投向百战军,安义军再要找他们麻烦,百战军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甚至,他们可以直接先跑到你们军营来,寻求庇护。如此一来,安义军根本就没办法找他们的麻烦,因为安义军明显不具备挑战百战军必胜的把握,也没这个必要!”
李从璟这回是真正叹了口气,他懊恼道:“看来我方才不该夸你聪明,人在受到他人的正面激励这种心理暗示之后,思维一定会更活跃的。”
桃夭夭静静盯着李从璟,不说话。
李从璟没办法,只得解释道:“但这至少是一个说得通,而且也容易接受的理由,不是吗?”
桃夭夭还是不说话。
李从璟拍拍脑门,铁质头盔在他的手掌下发出“嘭嘭”的声响,“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我亲自前来,还对付不了一个李环,那他陈致远又有何理由归顺百战军?还不如直接去投了安义军。他在等,等我解决掉安义军这个麻烦。等我证明我值得他归附。”
桃夭夭没好气道:“如此一来,他的心思可谓不纯,以后真要是投在你麾下,他还想有好日子过?”
“所以他给了我这个信物,又让我去君子林,这既是他在赔罪,也是在表达他还是有事百战军之心的,只是目下的境遇让他不得不如此做罢了。他身为大当家,要为麾下属众的未来考虑,希望我能谅解一二。”李从璟将陈致远给他的物什抛给桃夭夭。
“那你谅解了?”桃夭夭问道。
“你说呢?”李从璟看了她一眼,反问。
“现在我们去何处?”桃夭夭换了个话题。
“君子林。”李从璟道。
“你不是不信那真有隐士大才么?”桃夭夭没好气道。
“现在情况不同了,陈致远此举,不会是没有用意的。”李从璟道。
“你真没有调援军?那安义军来的援军你怎么对付?”桃夭夭又想起一个问题。
李从璟看了一眼夜空中孤独的弯月,心想难道月亮会让女孩子的好奇心变强,问题变多?之前没发现这个规律啊,“所以我才决定去君子林,看看能否有什么惊喜。”
“你把陈致远的信物给我作甚?”
“给你玩儿,我用不着。”
第45章 百战安义(四)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嘹亮而整齐的读书声,如飘荡在林间的晨雾,洗涤着昨日的杂尘。
青山深处更青山,君子林就在青山之畔。青山之畔有青竹,青竹脚下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农田错落,小桥流水,田舍依依,鸡犬相闻。
当李从璟站在这幅画面前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夜不曾相合的眼眸,分外清明。他闭上眼,张开双臂,如在轻抚田埂上的读书声。
“这便是君子林了。”
缓缓睁开眼,李从璟轻声道。
“见识不错。”桃夭夭捧着水杯,站在李从璟身旁。
两人穿过小道,往村舍行去。看村舍中房屋的数量,仅二十来户,还不足一里,应该不是一个里的建制。地里或者路上的村民,望见李从璟和桃夭夭,眼神中有好奇之色,但也仅此而已。相面碰见了,这些村民还会主动向两人行礼。
路上没有跑闹的孩童,孩童都在私塾里。
私塾建在一个没有栅栏的院子边,仅一面有墙,其余三面用吊着竹帘。竹帘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少年,正在诵读《大学》。
李从璟在私塾外停下脚步,一时竟然有些不忍上前去打断这些读书声。山外烽火连天,山里这一个小角落,却有一片难得的宁静。
盘膝坐下,李从璟轻声道:“许久不曾听先生授课,今日便再做一回学生也好。”
桃夭夭奇怪的看着李从璟,一时无话。她发现她越来越不懂,这个年轻的有些过分的一军统帅。认识他越多,就会越多发现他身上的矛盾。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桃夭夭环保双臂斜靠在柱子上,抬头望着天外天。
许久之后,李从璟已经和私塾的主人对坐在竹亭中。
此处号称君子林,私塾的主人跟君子自然有关,坐在李从璟面前的,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儒生,一袭青袍,举止从容,而眼神清明。从风度上来说,确实像是一个君子。
在老儒生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儒生,不到而立之年。
“君子之德,风。李某一路行来,见村民皆知礼,且神态安宁,无忧惧之色,私塾学生皆精神饱满,识学上进。卫先生居一地,则教化一地,的确无愧君子之称。”李从璟由衷道,他先前不信此地有大才,现在开始有些信了。
老儒士卫行明,是这君子林的主人,他从年轻儒生手中接过茶杯,递到李从璟明前,缓缓道:“道之不行,久矣。道之不可行,当此之世。然我辈既是读书人,总得不辜负那几卷圣贤书。”
李从璟饮茶一口,赞一声“好茶”,然后道:“君子中庸。卫先生何必耿耿于怀,有所为总比什么都不为的要好。”
卫行明微微摇头,似是有些惆怅,“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夫子之言,犹未敢忘。当此乱世,本是我等书生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之时,卫某苟活于山野,已是忘本,如何担得起将军之赞。”
说着,卫行明又问道:“将军也知中庸之道?”
“不出夸张之言辞,不行极端之事,便是中庸。”李从璟道,“君子不坐垂堂,先生无咎。”
“想不到将军也是饱读之人,失敬。”卫行明作了一揖,叹了口气,“道家之士,求独善其身,是以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不看世道之艰难。而我儒家学生,蒙夫子之教,莫不以入世为途,以天下黎明百姓之难为己任……罢了,且不说这些,将军此行,必有所图,不妨说来。”
小院里有黄毛幼鸡一群,叽叽喳喳跟在母鸡身后,在院中找些吃食,你来我往玩闹得不亦乐乎。桃夭夭饶有趣味打量着这些卑微的生命,脸上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鸡群在她脚前停留,她便蹲下来,仔细注视着这些小生命,默不作声。
“婶婶,婶婶!”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不知何时跑过来,怯生生站在桃夭夭身旁,拿手指尖轻戳她的胳膊。
桃夭夭这才发现原来“婶婶”这个称呼,却是眼前这干净的女童给自己的,一时间有些哑然失笑,心里问自己:我已经这么老了么?
“怎么了,小妹妹?”桃夭夭柔声问道。
女童拿手指指了指桃夭夭的腿,小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婶婶,天这么凉,你膝盖露出来,不会冷吗?”
长皮靴,短皮裤,桃夭夭膝盖上下部分确实是常年露在外面的。但是天地良心,这跟冷真的有关系吗?
桃夭夭哈哈笑出声。
亭子里,茶香四溢,李从璟将陈致远的信物交给卫行明,然后将梁子山眼下局势简单对卫行明说了,躬身问道:“梁子山困局,先生何以教我?”
卫行明抚着额下的胡须,眉头微皱,“梁子山大当家与某有旧,此时他有难,某定然设法相救。在将军看来,此番梁子山困局,最核心问题在何处?”
李从璟道:“自然是安义军的援军。”
卫行明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安义军援军之危,解之倒是不难。”
卫行明有法子解决安义军援军的问题,李从璟自然高兴,于是他问道:“那先生需要些什么?”
“需要什么?”卫行明微微一笑,“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李从璟怔了怔,他很少去重复别人的问题,这只有在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时候才会如此,“先生一人足矣?”
“一人足矣。”卫行明笑得愈发从容。
“一人退千军,先生大才!”李从璟心想:我虽能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但这种事我却想都不敢想,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竟敢夸下如此海口,逗我呢?“不过先生可否告知,你打算如何去做?”
李从璟觉得这卫行明太装逼了些,他忽然想起,古时候的人貌似都有装神弄鬼的爱好,越是面对别人难解决的问题,他越装逼,愈发胸有成竹。但李从璟可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所以他必须问得清楚些。
不等卫行明接话,院中忽然传来喧闹声,声音不大,但也足够打断李从璟和卫行明的谈话了。
卫行明身旁的年轻书生,闻声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回来,向卫行明汇报说:“赵二家的狗,吃了王生家的鸡,死了。王生要赵二赔鸡,赵二却说王生故意毒死他的狗,要他赔狗。两人自己不能解决这事,所以来找父亲决断。”
卫行明向李从璟拱手道:“乡里琐事,将军见笑,容某先去处理一二。”
李从璟笑道:“先生德行服人,乡里有事才会请先生决断,先生不必过谦,请。”
三人从屋里出来,那赵二和王生正在争论,王生一言不发,赵二却言辞甚激。李从璟也想看看卫行明除了书读得好,处理事情是否得体,所以旁观不语。
卫行明招呼两人坐下,又将事情从头到尾问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不急不缓道:“赵二,你的狗为何要吃王生家的鸡?”
“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他家的鸡跑到了我家地里,我的狗才会吃他的鸡。”赵二道。
“我家的鸡,才不会跑到你地里。你地里什么都没有,我家的鸡怎会跑到你地里?”王生不服气道。
卫行明伸手制止王生,严肃道:“我没让你说话,你便不要插话。”然后又对赵二说:“你看到他家的鸡,到了你家地里?”
“虽然没看到,但如若不然,我家的狗怎么去吃他家的鸡?卫先生,你也知道,我家那狗最听话了。”赵二辩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