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有没有觉得,本王这回给你升的官小了?”
李从璟:“……”
李存勖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是本王小气,实在是从马直没有空缺啊……”
“这大军就要迎战张朗了,你若能再立大功,本王便给你一个肥缺,让你做一个实权将领,你看如何?”李存勖道,说着也不等李从璟回答,自顾自摸着下巴,“不过,那得很大的功勋才行了……”
“要多大的功勋?”李从璟伸长了脖子,试探着问道。
“比如说,万军之中取敌主将首级……”
第4章 若吾王少年
李从璟默默走在大营中,皓月下大营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时有巡逻军士从他身边经过,而他自始至终低着头,脑中思绪万千。
李从璟觉得,以自己和李存勖的叔侄交情,再加上这些日子在李存勖身边效力,尤其是对契丹一战,几百人被几千人围着打,也算是同生共死过。李存勖先前那番话应该不全是玩笑话,其中不乏鼓励成分。
只不过,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可不是玩游戏,何来如此简单的事。就算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也不过一线机会而已……
然而,李从璟太渴望军功了。十年磨一剑,他已经耐心等待了太久,他不知道,这世道还会给他多少时间准备,在这之前,他必须让自己身处高位,拥有自己的军队,如此方能去建立自己的势力,才有在瞬息万变的乱世中拥有自保之力。
这世道,身处低位者易子而食,身处高位者弑兄杀父,朝廷都能几年换一拨,还有什么是靠得住的?
“妈的!”李从璟吐出一句脏话。愤愤地想:“老子在二十一世纪时,成天恨自己生错了年代,要是身处乱世,必为枭雄,成一方霸业!那时候真是年轻,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有吃有喝有得玩,还有妹子,虽无大富大贵,起码不必像如今这般,每日游走在杀人与被杀之间。”
这时候,李从璟已经走出大营。
掏出随身那块玉佩,拇指传来一缕清凉。抬头望月,李从璟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良久,李从璟叹了口气,嘀咕道:“也罢。至少,这时代的夜空,星星还是很多的。”
“噌”的一声,李从璟拔出佩刀,端视良久,猛地刀指夜空,咬牙道:“左右没有选择,那便战!”
果真是,顺境让人抱怨,逆境让人奋发。
李从璟归刀入鞘,忽然听到中军大帐传来一阵鼓声。随即,哨楼令旗挥舞,十数士卒从中军大营奔出,不多时,号角声响彻大营!
闻此号角声,李从璟脸色立即肃然起来。
帅令:翌日出战!
“明日王师出战,魏州又有大仗可打了!”身旁有人说话,却是斥候队正李荣,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不知何时到了营外,此时正一脸感叹。
李荣隶属本地镇军,也就是地方军,与李从璟这样的中央军四处征战不同,他们很少出境作战。也正因他对本地情况熟悉,大军到了这里,才会征调他领斥候外出、探知敌情行动——这也是惯例。
李从璟轻笑道:“李队正也是好战之士?”
“士不好战,军无战力。”李荣道。
“这人是一把好刀。”李从璟心想。嘴上道:“于李队正而言,此番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李从璟这话出自内心,他与李荣并肩作战一日,对对方的军事素养自然有所了解。然而,李荣听了李从璟这话,不仅没有意气风发,眼神反而暗淡下去。
“那是李公子的事了,却与我无干。李某的任务已经完成,今夜便要回本镇了。”李荣说罢,转身走开,背影萧索。
李从璟看着李荣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从璟回帐歇息的时候,就接到上头一级级传下来的军令:从马直卯时进餐,三刻帅帐前听令。
一夜无话。
辰时,李存勖帅帐点将。随即,早已整装待发的晋军开拔。誓师训话这些环节都省了,此番李存勖从幽州到魏州只用了五天时间,带来的五千亲军俱是轻装简从的从马直骑兵,图的就是以速取胜。
先锋营出营之后,披挂整齐的李从璟跨上战马,领着自己一队人马,随身着明光铠的李存勖出发。
此前梁军统帅段凝攻陷卫州,前锋大将张朗克相州之后猛攻魏州,和在镇州与晋军交战的张文礼南北呼应,气势汹汹,似要动摇晋地根本。
在晋军大将阎宝围攻镇州的情况下,李存勖从幽州南下,根本就没有理会瓮中之鳖的镇州,此战只要击溃梁军,镇州再狠,孤立无援也翻不起多大浪来。因此,今日之战甚为关键。
大军出发之后便是急行军,五千人的骑兵,清一色黑衣黑甲,战马奔驰于官道,如蛟龙潜行,有地动山摇之势。前后相望,唯见甲胄而已。
及至次日申时,大军赶到魏州城外。李从璟因为是李存勖贴身亲卫,跟在李存勖身旁,是以视野广阔,一眼望去,就看到了昨日眼见的梁军大营。
只是与昨日颇为不同的是,今日梁军并没有猛攻魏州城,而是万余人严阵以待,在军营前摆出阵势,拒营而守。看来昨日李从璟等人的行动,已经让张朗察觉到晋军援军的到来,只是张朗恐怕想不到,此番来的,却是五日前还在极北之地幽州的晋王本人。
“攻!”
李存勖大手一挥,没有二话。军令一下,从马直以左右先锋营千人为尖刀,直扑严阵以待的梁军大营。而李存勖自己,则带着一都亲卫百人,策马上了近旁一处缓坡高地,俯视整个战场。
眼见援军赶到,魏州城传来一阵欢呼,待看清援军旗帜,知晓是晋王亲军从马直杀到,哪里还有不配合作战的道理。当下城门洞开,其内的魏博军杀将出来,与从马直遥相呼应,从两个方向攻向梁军大营。
骄阳正好。
李从璟就立在李存勖身后,仅仅是落后了几个身子,是以战场的形势,可以尽收眼底。
与上回在幽州身处重围与契丹骑兵鏖战不同,这回,李从璟得以从不一样的高度去看待眼前的战争,对一场战争如何进行,理解的也更为深刻。
从马直奔近梁军大营之后,梁军弓箭手自然没有闲着,临阵三矢,三波剑雨给从马直带来不少伤亡。从李从璟的角度看,蝗虫一般的箭雨落下,便是成群结队的从马直军士落马,但这依然阻挡不了从马直的冲锋,阵阵尘土中,大军依然迅速接近了梁军阵型,喊杀声摄人心魄。
同袍的伤亡让李从璟心脏阵阵发紧,他向李存勖看去,却见李存勖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战斗并不能触动到他。
“这大抵就是兵与将的区别了。”李从璟为自己的情绪感到羞愧,这更是让他认识到自己与那些宿将的区别还有多大,他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慈不掌兵,老子早晚也能面对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
从马直在付出一定代价之后冲入梁军阵中,杀伤力随即体现出来,梁军军阵中的长枪兵和重盾兵,根本无法对从马直造成多大战损,李从璟看到梁军阵中处处人仰马翻,战场情景,就像猎狗冲进了鸡群,鸡飞狗跳——梁军阵型很快遭受了巨大考验。
魏博军也终于杀进梁军阵中,惨烈厮杀之后,梁军军阵开始溃败。而此时,梁军大营开始燃起大火。
“张朗终究是要烧营而遁了么?”李从璟看到梁营中的大火,呢喃一声。
李存勖冷哼一声,“哪有这般容易,想走就走?”
说着,李存勖伸手指向梁军大营,转头看向李从璟,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循循善诱道:“从璟,你看见梁军大营中那面黄旗了吗?”
李从璟顺着李存勖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面黄旗正从梁营往外飘,于是点点头。
李存勖收回手,目光锋利起来,“黄旗下那位银甲将领,便是张朗,是这支梁军的主将。日前本王北上讨伐契丹,卫我中原疆土,梁军却在背后捅刀子,着实可恨之极。此战胜局已定,并无悬念,然而敌军主将不死,终是难消本王心头之恨。”
说完,李存勖转头盯着李从璟,“你可敢去替本王取下张朗项上人头?”
李从璟怔了怔。
他忽然回忆起一些关于李存勖的轶事。这厮稍年轻些的时候,最喜欢带着百来人就去敌营前挑衅,然后被几千万来人追杀,但这厮却从未被抓到过,往往还能杀上一阵,给敌军造成过百伤亡,然后全身而退。
由此可见李存勖和其麾下将士之骁勇。
凡勇者,必重勇。
“这根本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李从璟想到,“若是自己这番退缩了,李存勖怕是以后都不会再拿正眼看我,老子的日子也算混到头。相反,老子如果功成,说不得这李亚子还真会兑现昨日之言,给我个实权将领的职位,让我有机会镇守一方。”
“再者,梁军已开始败退,军势颇乱,此时出击,成事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瞬间心思百转,权衡利弊之后,李从璟微微一笑,显得极为淡定从容:“一颗匹夫人头而已,取之在反手之间,属下有何不敢?”
一句话说得正气凛然,真不愧是来自二十一世纪,果然是装得一手好逼。
“李绍荣留下,其余人等,随李从璟出战!”李存勖喝到,其语调之铿锵,似乎是要自己出战一样。
当然,作为晋王,身系一国安危,非万分必要,亲自到阵前厮杀这种事,自然不能多干。
李从璟向李存勖一抱拳,“晋王稍后,属下去去便回。”
说罢,纵马跃下山坡。
李存勖柔和的目光落在李从璟矫健的身影上,眼底闪过一抹赞赏一丝期许。
“绍荣,你看此子如何?”李存勖问身边的将领。
李绍荣沉吟少许,道:“若吾王少年虎姿。”
李存勖哈哈大笑。
奔出去的李从璟,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昨日李存勖故意不给老子按功升官,还说什么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不会是早就打定主意,让老子今天去杀张朗吧?
第5章 晋阳李从璟
李从璟自然不知,李存勖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此时他带着百名从马直亲卫,绕过正在激战的战场,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移动的梁军黄旗,全速奔进。
张朗也是个识时务的,眼见晋王亲自来援,知道事不可为,于是果断烧营而遁。只是此时张朗还不知道,乱军之中已经有人视他的人头为囊中之物。战场就是如此,越是显眼的将领,就越是危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少藏在暗处的锐士,在等着给你致命一击。
成功穿越大半个战场,只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只是越接近那杆黄旗,面前的梁军就越多,已是避无可避,不少梁军发现李从璟,已向其杀过来。李从璟端起劲弩,抬手间完成瞄准动作,扣动扳机。连发两矢,对面迎过来的梁军骑兵霎时倒下两个。
此时,李从璟已与一批梁军骑兵遭遇,对方的盔甲在阳光下格外鲜亮,充满杀气的面孔仿佛要一口将他吞下去。放回短弩,面色沉静的李从璟抄起马鞍边的长槊,手腕搓动,长槊利箭一般窜出,准确钉在面前一名梁军前胸,冰冷的锋刃直接穿透对方胸甲,将那一脸不可置信的骑士刺下马。
同时,李从璟身子一矮,避过一名梁军刺来的长槊,两人擦肩而过,李从璟就不再理会他。而紧紧跟在李从璟身后的从马直亲卫,已经干净利落将那人斩下马。
这一百从马直以李从璟为箭头,成一个小型锋矢阵,直奔梁军黄旗。作为箭头的李从璟,掌控着整个阵型的速度和方向,如果他不想自己被困在乱军之中,就要保证整个阵型始终以极高的速度前行。因而每一个锋矢阵,都要求领头主将武艺过人。
梁军军阵已乱,要杀穿梁军乱军并不难,难的是杀穿军阵后,李从璟自己还好好活着。
从马直是晋军中的精锐,而从马直亲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一支利箭很快就追上了正指挥梁军撤离的张朗。
那身银甲,分外显眼。
张朗也发现了李从璟率领的这支彪悍骑兵,李从璟远远看到张朗手臂挥动几下,就有一群骑兵带着一群步兵朝自己涌来。那群步兵奔出两步,半数停下脚步,却是一群弓箭手,箭头指向半空一阵抛射,箭雨就朝李从璟等人落下来!
此情此景,可见张朗调度颇为有方,梁军士卒中也不乏精锐。然而李从璟没有半句言语,只是举起圆盾,而目光又狠戾了几分。
若是从高空俯瞰,就能看到,在李从璟身后,正是激烈混战的梁晋两军主力,而在他面前,则是清一色在撤离的梁军,身周晋军已经很少。李从璟的一百从马直,就像冲离海面的蛟龙,跃向另一片海洋。
正因此,梁军弓箭手才不担心会误伤自己人。
这时,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支独自冲向梁军的骑兵。
魏州城楼上,一名白发将军眼露异色,他便是这魏博军主将吴靖忠,因为负伤,此时没有出城与梁军交战。眼下他指着李从璟,问身边的人,“此子何人?”
“看不清楚,不过之前从未见过,想来是个无名之辈。”身边的人回答道。
吴靖忠冷哼一声,轻蔑道:“无知小儿,仗着有几分武力就敢冲敌军黄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谁说不是呢。”那位文官附和道,眼中也有不屑之色,“约莫是想立功想疯了吧!”
乱军中,从马直都指挥使将梁军一名将领斩落马下,抬头间望到冒着箭雨冲锋的李从璟,变色道:“这厮疯了么,这么点人就敢冲着张朗杀过去?”
他的亲卫道:“这厮我认得,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将军的长子李从璟。”
都指挥使暗叹一声,“李将军何等英雄,戎马一身鲜有败绩,却不想生了一个如此没有军事常识的儿子!”
亲卫愤愤道:“只可惜跟着他的那些袍泽,却要平白死在这里。”
说完,两人又投身到厮杀中。
远处,李存勖默然不语。李绍荣担忧道:“擒杀敌军主将,或顺风追杀,或以多围少,或趁乱为之。可恨那张朗跑得太快,让从璟不得不脱离主战场去拼杀,从璟危矣!”
“张弓没有回头箭。”李存勖平静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冷酷,“从璟是成是败,是他的命数。运气这种东西,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你我见过多少惊才绝艳却早亡的勇士?福将福将,有福才有福将。”
李绍荣点头道:“晋王说的是。常人只知道百战百胜是为名将,却不知再智勇双全的将领,到了战场上真要屡战屡胜,还得上天眷顾。”
“你我无需多作挂怀,看着便是。”李存勖似是不愿多言。
好在李从璟等人冲杀得快,梁军弓箭手只发了一箭,便不敢再射,两军已经撞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