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让你放了大当家!”赵象爻像是没领会李从璟话里的嘲讽。
“闭嘴!”李从璟恼道。
“滚回去!”桃夭夭面色不善。
“老大!”赵象爻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
“回去!”桃夭夭呼吸不大顺畅,脸色由红转紫。
赵象爻指着李从璟,表情凶狠,“二爷会要你好看!”
但他还是招呼徒众开始后退。
“大哥!”李绍城没下马,他依然保持随时可以冲杀的最佳态势,他说这话,就是在请命,要撕碎这些山贼,尤其是这个嚣张的赵象爻。
李从璟没说话。
“你要锁我到何时?”桃夭夭对李从璟道,她没回头,因为她没法回头。
李从璟放开了她。
他不担心她会逃会有异动,因为百战军已经端起战弩,她若愚蠢,便会立即被万箭穿心。
李从璟兀一松手,桃夭夭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好歹站起身,桃夭夭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方才要是赵象爻晚退几步,说不定她真会被李从璟活活勒死。
桃夭夭站起身,高挑的身材一览无遗,比起李从璟来只差分毫,几乎可以和他平视。她问道:“你待如何?”
“在处理这个问题之前,你要先回答我,在一线天被你带上山的几个年轻人,现在如何?”李从璟冷酷的脸上,冰霜不见丝毫消减,任何人都能看出,若是他得到让他不愉快的答案,他一定会让他的敌人,感受到他冷酷下的残忍。
听到李从璟的话,李绍城眼中有一丝暖色一闪而逝。
“活着。”桃夭夭说。她语气平静,说完继续看着李从璟,等着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李从璟心中长舒一口气,这个消息让他心安下来。也只有得到这样的答案,他才有心情跟眼前的女匪首讨论接下来的问题,否则,他唯有血洗山寨,方能告慰友人在天之灵。但即便如此,他也消减不了他心中对章子云等人的歉疚。现在的情况,无疑是最能让他接受的。
不过李从璟内心不免又讶异起来。他知道,莫离等人按说已经采取了行动,现在女匪首还能下山与自己交战,说明莫离的行动已经失败,既然如此,那女匪首为何会饶过他们的性命?
是仁慈,还是另有他想?
“我给你两个选择。”李从璟道,脸色已经缓和下来,语气也就温和了许多,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硬,不过他依然没有废话,“其一,神仙山徒众接受招安,编入百战军;其二,同其一。”
桃夭夭怔了半晌,随即捧腹哈哈大笑起来,连她头发上的灰尘,都被震落不少。
李从璟很安静的看着她笑。
好不容易笑罢,桃夭夭眼睛勾勾看着李从璟,“看来,我们是没有选择了?”
“是的。”李从璟说。
“你这是不给我们活路!”桃夭夭道。
李从璟开始失去耐心,“你没有选择。既然如此,你还犹豫纠结什么?要么生,要么死。”
“可有一种生,让人宁愿选择死。”桃夭夭咬牙。
“既然你选择死,那我就成全你。”李从璟接过张小午牵过来的战马。
“不,她选择生!”眼见李从璟就要上马,一个人从百战军军列旁边跑出来,大声喊道。
“将军,她选择生,她接受招安。”王不器喘着粗气,连连向李从璟行礼,“请将军容她一个机会。”
见到王不器跑出来,惊讶的不仅是李从璟,还有桃夭夭。
“老头子!”桃夭夭失声道,随即闭眼狠狠平静了一番心境,才睁开眼,“我的事无需你管!”
李从璟脸色阴沉下来,对王不器道:“给我一个解释。”
片刻之后,村子里抬出一张大木桌,摆在大道上,李从璟和桃夭夭相对而坐。
桃夭夭身上的灰尘被她自己稍作处理,凌乱的长发也有所梳理,不过还是显得散乱,她一只手抬起放在桌面上,前胸离桌沿保持有半寸距离,胸器收敛。
这个细节让李从璟微微心动。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有意抛开一切独属于女人的东西,便是在谈判这种时候,她也不愿意展现她女人的魅力。当然,这种魅力展现出来,对李从璟是否有效,还要另说。
这个女人,不仅独立,而且骄傲,十分骄傲。这种骄傲不在脸上,甚至不在表现,而是在骨子里。
桃夭夭的骄傲,放在李从璟这里,是让他心折,但放在李绍城这里,则是另一番滋味。
李绍城立马的位置,距离木桌有二十来步的距离。他的眼神停留在李从璟和桃夭夭身上,寒铁一般的眉毛不见波澜,心里想起方才山贼布置木桌时,他和李从璟的对话。
“大哥,我知道你不懂得怜香惜玉。但对面的好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你手下不留情兄弟认可,但你跟人家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温和点?你这样残忍,兄弟们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啊!你也得体谅人家一个女人的不易不是?”
“你倒是会疼女人。但我也告诉你,现在我面前,没有女人。”
“没有女人?”
“在这个女人还是神仙山头目时,她在我眼中的身份,就是匪首,是我的对手。对手就是对手,没有性别,更没有美与不美。”
“……大哥,你真狠,我服了你!”
“我狠,但我也仁慈。对对手残忍,才能对自己仁慈。”
“如此说来,你还是会有拿她当女人的时候?”
“在我们不是对手的时候。”
“咳咳,大哥,其实我的意思吧,你还是一直不拿她当女人的好。”
“恩?”
“因为那样的话,她肯定也不拿你当男人。这样一来,兄弟们的机会都要大得多……”
“……”
第27章 神仙山(六)
李从璟听完王不器的解释,没有立即追究他的责任,只是道:“王司佐,你与神仙山匪首关系如何,待本使解决完神仙山归降问题,再作处置。”
然后他看向桃夭夭,道:“目下,本使要问大当家,神仙山将如何选择?既然你我双方摆下道来,此事便可商谈。全员接受招安,这点毋庸置疑,也没可能改变。但大当家有何条件,只管说来,本使现在便可给你答复。”
王不器竟然是桃夭夭亲父,这是李从璟之前怎么都没有料想到的。
亲父为官,亲女为匪,看似匪夷所思,但在这个天下没有正统的乱世,每个人都在力求活命,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至于桃夭夭和王不器关系好似并不融洽,他们父女之前经历又如何,李从璟却是不甚关心。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在吃一碗难吃的饭。如此罢了。
至于两人姓氏不同,李从璟更懒得理会。
桃夭夭的丫鬟给她递上一杯水,她用竹管慢慢吸着,李从璟的话放在任何一个匪首那里,都值得认真思量,她也不例外。
桃夭夭需要考量,李从璟也不打扰,只是慢悠悠道:“神仙山地势险要,徒众不下三百之数,而且据说颇为悍勇。在这样一个乱世,大当家身为女子,要统率三百桀骜不驯之辈,不仅需要武力,更需要手腕,很难说哪个更为重要些。但大当家唯独不需要的,便是仁慈。”
李从璟的话说完,桃夭夭抬起头,眉眼依然慵懒的耷拉着,合着的嘴唇小巧而娇艳。
“不仅不需要仁慈,甚至还需要不少的残忍。”李从璟无视桃夭夭的眼神,自顾自说着,“但就是这样的大当家,在有人蓄意潜伏到你山寨,而且谋划擒拿你,被你破解之后,你竟然没有杀这些人,怎么都有些矛盾。难道是山贼心性使然,害怕官军、畏惧朝廷正统?”
“害怕,畏惧?”桃夭夭嗤笑,“乱世聚众,各行征伐,官军与山贼有何区别?地盘,百姓,军事训练,你们官军有的,我们也有。唯一的差别,只不过实力大小不一罢了。”
李从璟竟然没有反驳,而是点头道:“大当家这话说的在理,乱世山贼与官军,确实可以相互转换,谁说山贼攻占城邑之后,不能成为一方诸侯呢?”
桃夭夭冷哼一声,埋下头继续喝水不说话。
“况且这山周百姓,安居乐业,足以说明大当家做得不差。”李从璟又道,“既然大当家不杀莫离等人,不是畏惧官军。那就只剩下唯一的解释:大当家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桃夭夭终于开始直视李从璟。
李从璟微微一笑,“穷则思变。这个穷,不仅指财,也可指势。势尽不变,则离败亡不远。神仙山虽然不弱,但困在这里,也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如此一来,不能壮大,则不可避免被吞并之命运,差别只在于被其他山匪所并,还是被官军所并。大当家睿智之人,自然早已看透这点,因此早有打算。因此李某这回来招安,该是应了大当家的期望才是。”
王不器张大嘴。他看看李从璟,又看看桃夭夭,欣喜起来,“闺女,原来你早有此意,为何不早与我说?罢了罢了,无妨,这番正是机会,你既有此打算,为父也不用为你担心了……”
“谁说我要接受招安了?”桃夭夭瞪了王不器一眼,又面向李从璟,“李将军似乎忘了一点。”
“哦?大当家不妨提醒一二。”李从璟道。
桃夭夭饮一口水,“人皆有贪欲,但凡富贵得势之人,贪欲尤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于得势者更是如此。权力一旦得到,哪会甘心失去?我接受招安,便再无这人主之位。心之所想,令行禁止,何等畅快。而投降官军,往后事事受缚,我怎会喜之?”
李从璟哈哈一笑,道:“大当家说的是,人皆有贪欲。但贪欲是可以克制的,关键在于,人之所重,有无重于富贵权势者。而于大当家而言,明显有,那便是你神仙山三百徒众之性命前途,这一方百姓之身家安稳。”
“何以见得?”
“从大当家冒险与我单挑,便可看出。大当家为这一方神仙山,连命都不惜,还会顾惜一点贪欲?”
桃夭夭微愕,沉默了半晌,悠然叹道:“早就知道李从璟是个狠人,想不到脑子也挺灵活。”
“多谢大当家夸奖了。”李从璟道,“既然事情已经明了,大当家提条件便可。”
桃夭夭呵呵笑了两声,“想想。”
李从璟并不催促。
倒是王不器沉不住气了,跺脚道:“闺女,你还想什么!将军虽然杀伐果断,但人却并不嗜杀,平日待部下也是随和,何况将军乃大晋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大将军之子,更得晋王看中,前途无量,你那三百儿郎,跟着将军也不会吃亏。普天之下,再难找到更好的归宿了!”
桃夭夭狠狠瞪了王不器一眼。王不器长大的嘴巴瞬间闭合,再无第二个字冒出来。
李从璟失笑,平日里王不器在他面前,都是一副老神在在、倚老卖老的模样,行事更是章法有度,见识也是不差,但现在面对自己闺女,却是方寸大乱,完全不顾及谈判这事,最忌心浮气躁暴露底线,而是要示敌以强,更要互相争论退步,才能得到满意结果。果然是关心则乱。
恰在这时,张小午过来跟李从璟耳语两句。
“莫离这几个家伙还没有差到极处,总算给我做了点贡献。”李从璟抬头,望了神仙山一眼,心中笑道。
“大当家,寨子着火了!”赵象爻慌忙跑过来,惊惶不定。
桃夭夭转身一看,果然就见神仙山山中,冒起滚滚浓烟,须臾,肉眼可见的建筑中,大火冲天而起。
窜起老高的火焰,映红了一片天的晚霞。
桃夭夭怔怔看着山寨,一阵失神,喃喃道:“山寨没了,退路没了,这下倒省事了,不用去考虑什么条件了。”
在那跳动的火焰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彼时她是那么年轻,带着一小帮人进到这座山。他们砍倒第一棵参天大树,整出第一块平地,建起第一栋屋子。那时,她的心情是何等愉悦,她的心中是何等充满希望。那时,她的梦想,在风中飘扬。
河东战乱几十年。从小到大,她见过太过人间惨剧,起初她不知天下为何会如此,她甚至不解为何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只到后来她才知道,天下哪还有什么朝廷,“国家”都有七八个……她不忍见人受罪含恨死去,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她想为这离乱的世道,建造一方太平天地。
为无家可归的逃难者,提供遮风避雨的地方;为面黄肌瘦行将咽气的拾荒者,递上一碗热粥;为失去父母的孤儿拭去眼角的泪水,为走不动的老人铺一张温暖的床,为难产的牛羊接生,将干瘪的种子放进土壤……
她是一个女人,但她是一个心中有自己一方天地的女人。
她家境优越,是淇门三大族之一,她喜欢舞枪弄棒,更是熟读诗书,她仰慕古代侠客行侠仗义,总想有朝一日也能匡扶正道。她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以,在她成年之后,她和她的同伴,毅然离开安稳恬适的家门,走进颠沛流离的风雨。
女人不能考功名,没法进衙门,况且乱世当道,做一介书生又能有多大用?所以年轻的她和他们,抱着这种会被很多人嘲笑的想法,进了山。
她和他们挥汗流血,开荒、立寨、建造村子,在这个慌乱的世道苦苦拼搏,艰难前行,只为心中那块干净而单纯得几乎愚蠢的梦想。
很多年过去了,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或者倒在血泊中,或者掉落深不见底的山崖,他们有的在胜利中含笑离去,有的在失败中咆哮咽气。但他们都告诉她,“要走下去!”
当年最早进山的那批人,如今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她无暇的脸庞上,也多了一个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