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交代完之后,李绍城最后道:“今日王猛出城,已被指挥使重创,明日指挥必受影响,这是机会,我等一定要把握住,确保明日行动成功!”
……
黎明的霞光穿透云层,照耀大地。
淇门外晋军军营,众将士经过一顿饱餐,并没有立即攻城,而是在附近伐木,打造攻城器械。这个工作昨日就已经在进行,今日还需半日,方可将所需器械打造完。从共城出发的时候,李从璟带了些辎重过来,但共城毕竟器械较少,并不能完全满足需要,缺少的还需要李从璟就地取材。
现今,晋军将士在制作的,主要是棚车、大盾和云梯,因为淇门只是一座小城,没有瓮城也没有护城河,因而李从璟也不必打造折叠桥和壕桥。
在晋军军营中,除却这些寻常攻城器械,还耸立着两个大家伙——投石车。投石车在攻城战中的作用无需赘述,它在此时的功效,就好比是后世步枪兵在攻守山头时,突然出现的迫击炮。所以当李从璟在共城这种小城看到这两架投石车时,是非常诧异而愉悦的。
辕门前,何冲和李从璟一起眺望着淇门城墙。
何冲若有所感道:“淇门守军超过一个指挥,怕是有六百人左右,兵力和我等相当,这个时候强行攻城,基本不可能攻得下。但何某看李指挥使胸有成竹,又没见李绍城都头在军中,想必李指挥使已有打算了吧?”
李绍城一个大活人不见踪影,何冲自然是能注意到的,李从璟也没打算隐瞒,毕竟攻城还得所有晋军一起作战,他道:“若能攻下淇门,何指挥使功劳也是甚大。”
何冲摇头露出刻意的无奈笑容道:“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未闻以相当兵力攻城者。李都头能不能接应两说,即便是能接应,要成事也是极难。”
李从璟的目光依旧落在淇门城头上,那里看起来戒备森严,可以想象晋军一旦攻城,损失会何其之大,但李从璟依旧是淡淡道:“守城之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其有所不可攻,故城池能守。但眼下的淇门,在梁军攻占时已经历大战,守城器械必定不足,是为防守力量不足;再者,梁军在魏州新败,士气低落,正是可乘之机。加之昨日梁军出城,其指挥使为本使所重创,军心动摇,此若非恰当之机,恐再没有更好的机会。”
何冲闻言,稍微愣了愣,点头道:“昨日梁军出城袭营,确实鲁莽了些。”
“守城不劫寨,是守死尔。”李从璟道,随即笑了笑,“再者,他们昨日若不出城,我等又怎能重创其指挥使。”
何冲简直要被李从璟说服,但他本来是抱着打击李从璟信心的主意,怎可轻易放弃,想了想又道:“其有必救之军者,则有必守之城,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梁军摆明了要固守淇门,只怕会有援军来救啊,若真是如此,到时我等腹背受敌,处境堪忧。”
李从璟哈哈大笑,看了何冲一眼,不无蔑视道:“何指挥使之言虽出自兵书,但未免死板了些,与当下情况不符。晋王在攻卫州,梁军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兵力来救援淇门?何指挥使不就是担心本使攻不下淇门吗?无妨,你大可在一旁观战,看本使如何破他城池!”
说罢,李从璟不再理会何冲,叫来张小午,道:“传令下去,本使要挑选陷队军士!”
“得令!”张小午领命,这便下去召集大军。
所谓陷队,指的就是首先攀城的敢死队,非有大勇和不俗身手者不足以担任。选拔陷队,这是攻城战,尤其是攻坚战不可或缺的工作。
何冲眼见李从璟不仅没有被他打击到信心,反而斗志昂扬,心中恼火的同时,也生出一丝挫败感。
除却昨日伤亡将士,六百多晋军整装集结完毕,李从璟骑马在军阵前踏步,对众将士大声道:“凡战,不能没有陷阵之士;凡攻城,不能没有陷队精锐。眼下,本使要带领尔等攻克淇门,大战在即,陷队锐士不可不挑选!现本使令:凡人选陷队锐士者,得此战首功!除此之外,人各赏钱五百;登上城头者,赏钱一千;斩首之功另算;日后尽数充入精锐营,得双倍俸禄!若是战死,三倍抚恤,家人免役!”
商君曾言:其陷队也,尽其几者,几者不足,乃以欲级益之。意思是说敢死队成员的挑选,首先选用主动申请之人,其次选用渴望军功和被提拔的人。
但放在任何时候,挑选敢死队,都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因为战斗最危险,很可能没命,有钱也可能没命拿!自古以来,攻坚战中,大部分陷队的伤亡比例,那绝对是过半的!这足以让许多人畏惧。
当次非常之时,李从璟迫不得已,直接以丰厚军功赏赐相激励,也是希望挑选敢战之士主动申请!
李从璟接着道:“有愿自请为陷队锐士者,出列!”
他话说完,军阵一阵短暂沉默。偌大军阵,落针可闻。
碧空荒野的呼吸声,在这一刻仿佛都能听得到,显得异常沉静。
何冲瞧见沉默的军阵,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陷队锐士,是那么好选拔的?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
他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实际心跳也加速起来。
淇门之战何其艰难,若是挑选不出陷队锐士,且不说能不能攻下城,仅是这么一闹,士气都没有了,那还打什么仗?
沉默虽然短暂,但在李从璟的感知上,却像过好很久。
突然,蒙三大马金刀走出军阵,大声对李从璟道:“指挥使说话算数,若是蒙某得了头功,战后可能论功行赏、出任晋军将校?”
李从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应:“军无戏言,本使方才所言,每一个字都算数!你若立得头功,本使保你最低升任副指挥使!”
“好!”蒙三下定决心,“某愿为陷队之士!”
李从璟点头,表示认可。对于蒙三为何如此积极表现,李从璟经过刚开始的纳罕之后,也就想通:蒙三本来受何冲挑唆,是要来害他的,后来被他识破,虽说带着不少梁军投降,但蒙三并不能肯定自己会不会消除芥蒂,是以这会儿如此表现,也是希望能让李从璟对其正面相待。毕竟,若是他真心投诚晋军,李从璟对他的感官就十分重要。
何冲看到蒙三如此举动,脸都气绿了:你是老子出计让你走出牢房的好不好,老子是要你害李从璟好不好,你现在侍奉李从璟竟然像侍奉爹一样,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蒙三的心思并不难理解,他表态之后,他的铁杆追随者立即接二连三大步出阵,纷纷吼道:“我等愿意为大军先驱,加入陷队!”
这下蒙三抢了先,从马直立即不服了:他娘的你们几个梁军,前日还是敌军的家伙,竟然这么踊跃去陷阵,你们让我们这些精锐的脸往哪儿搁?
“妈了个巴子的,打头阵怎么少得了我们从马直?我们愿加入陷队!”当下,从马直尽皆出阵,纷纷表示必须加入陷队不可!
这些从马直看向蒙三等人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争强斗胜的意味。
张小午也大声道:“指挥使,属下愿加入陷队,为昨日战死同袍报仇,请指挥使务必成全!”
昨日小胡子战死,张小午心疼难当,想报仇已经想了很久了!
眼见投降梁军和李从璟的亲兵队正都出来了,魏博军脸上再也挂不住,有血气方刚的,立马三三两两走出军阵,大声道:“属下也要加入陷队!”
说罢,还不忘对蒙三等人和从马直怒目而视。那意思是,老子也不是后娘养的,谁比谁怂了?
何冲简直惊呆了,他怔怔看着那些个出列的魏博军,差点儿忍不住骂出声来:直娘贼,你他娘的到底是谁的兵?
李从璟眼中露出笑意。
军中汉子,就怕你不争,只要你想争,那一切都好说!
眼见出列者达到三分之一,李从璟满意道:“众将士奋勇争先,本使欣慰异常,大伙儿士气如此高昂,拿下淇门不在话下!但陷队锐士,贵精不贵多,所以本使只需要三队人马!”
这些轮到他挑挑拣拣了。
最终,陷队锐士的三队人马,由从马直、投降梁军、魏博军各二十人组成。而张小午的出战请求李从璟则没有同意,理由李从璟没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他妈的你把亲兵都带走了谁来保护老子?
陷队挑选编队完毕,李从璟没有给何冲再生事的机会,直接下达军令:“进餐,攻城!”
第15章 接城
自昨日出城迎战晋军失利,身受重伤的指挥使王猛,在床榻上躺了接近一日,现在终于能下床行走。
“晋军指挥使那一刀确实太狠了一些,几乎是将将军的小腹整个剖开,伤口达到半尺长,若不是将军及时兜住了伤口,阻止肠腑流出,就算将军能够回城,怕也是无救了。”医官给王猛换上药,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在将军得上天眷顾,保住脏腑无损,才能性命无虞。不过短时间内,怕是无法有效行动了。”
众梁军闻言,都是一脸默然。
王猛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道:“本使征战多年,什么样的创伤没有受过,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现在本使照样上阵杀敌!”
“将军,万万不可……”医官大惊失色,就要相劝。
“闭嘴!再敢胡言乱语,扰我军心,本使砍了你的脑袋!”王猛怒喝道,“滚出去!”
医官哪里承受得了王猛的呵斥,吓得一缩脖子,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指挥使,身体重要,你再休息些时日,城防的事情交给属下等就行!”一名梁军都头说道。
“本使没有那么娇贵!”王猛没好气道。随即命令亲兵给他披上甲胄,不顾众人劝阻,大步出门,道:“随本使去城头!”
秋日的午时,阳光正好。
王猛在城头上来回巡视一番,不时提醒梁军将士打起精神,间或检查守城器械是否正常,一举一动皆如平常,完全不像是刚受重伤的模样。
末了,王猛在城楼上扶栏而眺,目光落在城外的晋军军营上,良久无言,但他眼中闪烁着的杀意,暴露出他此刻内心对晋军的恨意。这种恨意,或许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李从璟对他的重创,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战他会全力以赴。
“六七百人就敢攻城,晋军的脑子难道被驴踢了?”王猛身边的都头瞧见城外晋军的架势,目光中充满不屑。
“他们不来也就罢了,若是敢来,这里就是他们的坟墓!”另一名都头傲然道,“实话说,便是打开城门让晋军进来,我等也不怂他!”
先前那名都头哂笑道:“兵法有云:贼无内应,虽开门不敢径入。就算你打开门,晋军就敢进来吗?他们没有那个胆量!”
“说得也是!”
王猛没有如他们一般发表这些无用的言论,他皱着眉头沉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间,他眼神明亮了几分,像是想到什么。但是不等他将心中所想确定下来,身旁的都头忽然惊呼道:“晋军要攻城了!”
王猛凝神向城外望去,果然就看到晋军已经列阵开出军营。
从王猛的角度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太多晋军士卒的身影,只能看到五辆巨大的棚车在缓缓前行;棚车之后,是一面面可以将军士整个身体遮挡住的大盾,这些大盾组成五个方阵,跟在棚车身后向前移动,远远望去,就像是五个方块。
大盾方阵之后,才是晋军将士抬着的云梯,但是对方的云梯,竟然有十几架之多!更为让王猛吃惊得是,云梯后面,被大批晋军军士缓缓推着向前的两个庞然大物,竟然是投石车!
怪不得晋军敢攻城!
他们竟然打造了阵容如此豪华的攻城器械!
“观其阵容,这晋军统率,非是无能之辈啊!”王猛身边有都头感叹道。
“岂非无能,简直将才!”有人酸溜溜道。
王猛脸色一冷,他咬牙看着城外晋军,不冷不热道:“若是仅凭这些器械和六七百人,就想破我淇门,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王猛说得是实话,众人闻言,立即精神一振。
“传令:准备迎敌!”王猛大手一挥。
……
李从璟没有骑马,而是和众将士一起,置身一辆棚车中。骑马闯进城墙上床弩的射程范围,跟自杀没有区别。
这种棚车顶部呈屋脊形,俗称尖顶木驴,可以有效避免给雷石击中。李从璟就置身棚车隔出的二层上,前面半部和头顶都有挡板,特意加厚,不仅将他身体挡住,也大大提高了防御力,后面半部则是空着,方便其他部分军士看到军令。在他身后,就是负责传令的旗官和号角手。
透过面前挡板开出的观察口,李从璟可以清晰看见淇门城头的所有情况。
现在距离淇门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李从璟心中估摸着:淇门城头所装载的床弩,按照惯例是小型床弩,射程不会超过三百步,且一座县邑城池,会装备的床弩也不会太多,说破天不过三五架而已。
棚车巨大的木轮在滚滚作响,棚车身后的大盾方阵中,传来晋军将士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响声,所有的将士都闭口不语,一动一静之间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这就是战场特有的气氛,在开战前,一切都沉重而且压抑。
李从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淇门城池,也没有停止估算彼此之间的距离。
在整个军阵外围,是护卫两翼在游动的骑兵,在进入淇门攻击范围之前,他们要保证大军安危,防备有可能出现的梁军突袭。
淇门城池在广袤的大地上耸立着,在它面前,是逐渐接近的晋军军阵。两者在这时都很安静。
忽然间,棚车上的李从璟,眼神一凛,回头下令道:“传令:投石车进入攻击位置,开始攻击!”
共城搬来的投石车也是小型的,但射程自然是比淇门城头的床弩远的;这些投石车也不是用于野战的型号,可以随意移动,而是一旦其进入攻击程序,就会扎根在地上。
李从璟身后的旗官得令之后,伴随着号角声,令旗挥动起来。
五辆巨大棚车、五个大盾方阵停下来,后面的投石车赶上前,在军阵前开始进攻前的准备工作。数十军士围着投石车来回奔走,固定车身,装填巨石。待一切就绪之后,投石车旁边的小旗官挥动令旗,向李从璟汇报。
李从璟冷冷吐出一个字:“攻!”
军令下达,投石车的缚绳被解开,随着车身传来一阵闷响,两块巨石飞向空中,滑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落入淇门城头!
巨石落下,强大的势能瞬间爆发,立即砸毁一段女墙,巨石和女墙的碰撞,立即飞溅出无数碎石,这些碎石在暴速飞行之下,化作利刃,射进近旁一些个梁军军士身体中,立即砸出无数血花!
惨叫声如厉鬼呼号,血肉之躯如花瓶碎裂!
而被巨石本身砸中的军士,本身就成了一张肉饼,化为一摊血水,将干净的城墙染红!
鲜血和生命,瞬间引爆了先前沉静的战场!
李从璟喝令道:“全军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