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恪本在犹豫之际,可滕胤的话反而起到激励的作用:“现在回府,岂不让众臣耻笑我胆怯?”
关于滕胤劝诸葛恪的对话出自《吴历》,但正史《三国志》则说是滕胤因为不知道孙峻的企图,反而劝诸葛恪入宫,两种说法截然矛盾。东晋史学家孙盛认为,滕胤不大可能草率劝诸葛恪入宫,诸葛恪也不是这么没主意的人,他只身赴险完全是性格所致。这种分析合情合理。所以这里也就采纳了《吴历》中的说法。
诸葛恪走到大殿门口。按照臣子觐见皇帝的规矩,他脱了鞋,又解下腰间佩剑。
“臣参见陛下!”他跪在孙亮面前,偷偷抬眼观察四周形势,见无异常才入席坐下。他拿着酒樽却担心酒里有毒,一口都不敢喝,只是警觉地盯着四周。
孙峻朝诸葛恪笑了笑,欠身言道:“太傅病体未愈,想必一定随身携带药酒,您就喝自己的药酒吧。”
听到这话,诸葛恪稍稍安心,取出随身药酒自斟自饮。酒过数巡,他愕然发现孙峻的坐席空空如也。
“孙峻去哪儿啦?”
“孙大人如厕去了。”旁人应道。
“哦。”诸葛恪忍不住伸手去摸腰间佩剑却摸了空,心里空落落的。或许,我这趟真不该来……
须臾,大殿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孙峻在一队禁军的簇拥中快步走进席间。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封诏书朗声念道:“陛下有诏,收押诸葛恪!”
话音落地,满座震惊。诸葛恪本能地瞪向孙亮。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孙亮见诸葛恪怒目瞪着自己,吓得尖叫起来:“不关朕的事!朕什么都不知道!”身旁的乳母见状赶忙把孙亮拽到后堂。
“孙峻!你敢!”诸葛恪跳起身准备自卫。
孙峻见诸葛恪有动作,当即下令:“诸葛恪拒捕!杀!”禁军挥刀向诸葛恪一通乱砍。
诸葛恪毫无还手之力,当场被砍翻在地,他倒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不一会儿便气绝身亡了。
早在诸葛恪从合肥撤军的时候,邓艾对司马师说:“那些吴国豪族个个都手握强兵有权有势。诸葛恪不想着安抚他们,反而一味靠兴师动众树立威信,恐怕离死不远了。”
蜀国名臣张嶷也对诸葛瞻(诸葛亮的儿子)说:“孙权刚一死,诸葛恪就离开国都屡屡用兵。他这么做很容易让朝中权臣起异心,相当不明智。”
诸葛恪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出皇宫,他的两个儿子诸葛竦和诸葛建慌忙带着母亲逃出建邺。母子三人驾车一路跑到长江岸边跳上一只渡船。这时,孙峻的追兵也快马赶来。诸葛竦嘱咐了弟弟一句:“带母亲逃到魏国!”言讫,他跳下渡船,挡在追兵面前。
当初,诸葛竦曾多次劝谏父亲:“您该适当着屈尊收敛才是避祸之道。”诸葛恪非但不听,反而臭骂了儿子一顿。
如今,诸葛家果然亡了。诸葛竦万念俱灰,奋力挥舞刀剑,向追兵刺去……
诸葛建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被乱刀剁成肉泥,他一边哭,一边拼命划桨。渡过长江后,母子二人又逃了几十里地,眼看离魏国边境近在咫尺,最后还是被追兵赶上杀死了。
孙峻剿灭诸葛恪一家后,把一封收押诸葛融的诏书塞到朱绩手里:“这回,你可以报仇雪恨了。”这两年,朱绩相继被诸葛恪、诸葛融坑得很惨,孙峻特意让他收押诸葛融,实际上等于暗示朱绩可自行除掉诸葛融。
朱绩率军来到公安城下宣读诏书:“陛下有诏,收押诸葛融!”
城中仿佛死一般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后,公安城门打开,却看不到诸葛融的人影。朱绩大踏步进了城,直接闯进诸葛融府邸。只见诸葛融和他三个儿子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口吐鲜血,全都断了气。原来,他们知道必死无疑,已经服毒自尽了。
公元253年11月,声望曾压过江东本土豪族甚至是孙氏皇族的诸葛氏,在历经两代显赫后被夷灭三族。
诸葛氏的败亡波及很多人,其中也有皇室成员。
孙权临死前将流放中的孙和赦免,又重新封为藩王,安置在长沙。但不想诸葛恪却对外甥女,也就是孙和的妃子张氏(张昭的孙女)说了这么一句话:“等将来我让你成为吴国最尊贵的女人。”
孙和的妃子能尊贵到什么程度?恐怕就只有当皇后了吧。自然,得势后的孙峻视孙和为眼中钉。不出几天,孙峻便下诏责令孙和自裁。
孙和早年在“南鲁党争”中受尽迫害,原本想踏踏实实过完这一辈子,没料到再次遭遇飞来横祸,而且是躺着中枪了。他最后望了一眼儿子孙皓(生母是孙和宠妾何氏),遂与张氏双双自杀而亡。
年仅十岁的孙皓目睹父亲就在自己面前被这么逼死,吓得哇哇大哭。他根本想不明白,本该是皇帝的父亲竟屡遭无妄之灾,这到底是为什么?孙皓用仇恨的目光扫视着周遭的一切,幼小的心灵在这样的环境下发生了畸变。凡事皆有因果,在后面,我们将会看到孙皓对他同族以及整个吴国展开的疯狂复仇。
张氏的兄弟张震也被株连。由此,当年吴国初代重臣张昭的子嗣便在这几场政治动荡中被迫害得半死不活了。
孙权的第五子孙奋得知诸葛恪被杀后,误以为有利可图,便准备离开藩国去建邺。
“朝廷政变,我趁机入京说不定能继承帝位!”
幕僚们试图阻拦主子的疯狂行径。
“殿下万万不可,这是自取祸患啊!”
“别拦我!”孙奋彻底疯了,他将幕僚砍死,毅然踏上去往建邺之路。当他行至芜湖的时候接到朝廷发来的诏书。
“孙奋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念是先帝之子,特赦死罪,废为庶人!”很多年后,他被吴国第四代皇帝,孙和之子孙皓处死了。
诸葛恪可以算作吴国最后一位外姓权臣,在他死后,孙峻晋升丞相、大将军、都督中外军事,吴国政权遂被宗室重臣掌握了。
落魄贵胄
公元253年,魏帝曹芳二十来岁了,他自幼年登基,经过这么多年早已渐渐明白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我是当朝天子,为什么任由权臣摆布?曹芳越来越频繁地冒出这种想法。可是普天之下,曹芳可倾诉苦闷的对象却只有一个人——中书令李丰。
李丰是大名士,早在魏明帝曹叡时代,他的名声就远播四海。他的儿子李韬娶曹叡唯一在世的女儿齐长公主为妻,他也就成了皇亲国戚。在正始年间,李丰并没有参与进曹爽和司马懿的派系斗争中去。当时,他官居尚书左仆射(尚书令副手),在他之上是被架空的尚书令司马孚,在他之下则是掌实权的何晏、丁谧、邓飏三位尚书。他身处夹缝过得着实不易,而后,他请了长期病假躲避是非。那时京城流传一句顺口溜:“曹爽之势热如汤,太傅父子(司马懿、司马师)冷如浆,李丰兄弟(李丰、李翼兄弟)如游光。”游光,若隐若现、飘忽不定,李丰给人的印象大抵如此。
曹爽死后,李丰转任中书令。由于中书省坐落于皇宫内,李丰自此和曹芳来往频繁。根据《世说新语》中的描述,李丰任中书令这两年来时常被曹芳单独召见,而他们谈话的内容从不为外人所知。
李丰在与曹芳接触的过程中越来越同情这位可怜的皇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有了扳倒司马师的想法。
但是,这事单凭他自己绝没可能办成,他必须要寻找可靠的盟友。
公元253年秋,司马孚督率扬州诸军击退诸葛恪,终于将上次东关战败的阴霾一扫而空,也令司马家族的权势更加稳固。
就在为司马孚凯旋举办的庆功宴上,李丰注意到有个人始终阴沉着脸,颇显得不合时宜。这人名叫张缉,原本出身寒门,在曹操的提拔下晋身新兴贵族,官拜光禄大夫,一年前,他的女儿被曹芳选为皇后,他成了皇帝的岳丈。张缉喝了几口闷酒,忽然自言自语道:“恐怕诸葛恪不久将死于非命吧!”
这句话恰好被大将军司马师听到了。世人都知道诸葛恪有诸多性格缺陷,司马师很想听听张缉能说出什么理由,便好奇地问道:“何出此言?”
如若张缉回答:“诸葛恪性格狂傲,思虑不周,好大喜功……”则可博司马师一笑,也不会引起任何麻烦。这些确是诸葛恪身败名裂的主因,可是,任谁都没想到张缉居然冒出这么一句:“诸葛恪威震其主,功盖一国,难道还想善终吗?”这与其说是分析推断,倒不如说是对权臣的诅咒。张缉憎恨司马师也在情理之中,在权臣一手遮天的时代,皇亲国戚自然是处境尴尬。
司马师顿时目瞪口呆,憋得半晌无话,在座同僚全都吓得汗流浃背,再没人敢搭理张缉。
张缉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引来了麻烦,从此称病不朝,闭门谢客。
而李丰则将这番情景尽收眼底,他相信,张缉正是跟自己志同道合之人。
失落者联盟
这年冬天的某个深夜,一个年轻人驻足张缉府邸前,他先是谨慎地左右顾盼,见四下无人,这才抬手叩响了大门。
啪、啪、啪的敲门声穿过深邃凄凉的院落,传到宅邸最深处的寝室中。
“是谁?”张缉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神色慌张地对仆役吩咐道,“不管什么人,都说我不在!……不对,回来,说我重病,总之不见客!”
仆役跑到前院,将门打开一道细缝:“我家大人已卧病多日,不见客。”说罢,便要关门。
“慢着!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是给事中(皇帝的近臣)李韬前来探病。”李韬,正是李丰之子,他的夫人齐长公主,乃是魏明帝曹叡唯一健在的血亲。
仆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回禀张缉。
“给事中李韬?让他回去吧。”张缉不耐烦地挥着手。
仆役又将门开了一道缝:“我家大人实在病痛难忍,不见客。”
谁知李韬仍不放弃,竟用力顶住门:“劳烦,请再去通报一次,就说是李韬奉家父之命前来探病。”
仆役无奈,只得返回去禀报。
“大人,李韬坚持要见您,说是奉中书令李丰之命来探病的。”
“唉……”张缉叹了口气,他和李丰私交甚笃,本不想给老友惹上麻烦,却无奈推脱不掉,“让他进来吧……”
张缉没有想到,李韬正是奉李丰之命,来劝自己一同发动政变的。
二人相见,一阵寒暄过后,李韬开诚布公地说出了来意。
张缉也预感到司马师绝不会放过自己,与其等死,还不如搏一搏。再加上李韬几轮连番劝说,张缉终于决定迈出这至为危险的一步。“或许,我是真没退路了……”继而,他又小声沉吟,“这事,若不成功便坐等灭族吧……”其实,早在他说出诸葛恪必死的理由时,就注定要走上这条路了。
不过,张缉只是一个落寞的皇室外戚,他并没有帮助李丰的资本,而李丰要拉拢张缉,只为了借助张缉国丈的身份,确立这次政变的旗号——维护曹氏皇权。
除了张缉之外,另一个和李丰有密切牵连的是大名鼎鼎的夏侯玄。自曹爽死后,夏侯玄卸任雍凉都督回到洛阳迄今已有五年。他本心存远大的政治抱负,却只能做个太常闲职,甚至,他能活着就很是万幸了。
这天,夏侯玄提笔给老友李丰写了封信。在信中,他忍不住把多年来的牢骚发了出来。“社稷倾覆,危在旦夕之间,我正当壮年,胸怀大志却无从施展,又因为是曹爽的亲戚故被司马师猜忌……”
李丰看罢夏侯玄的信,心知夏侯玄一定会支持自己的计划,于是,他又派儿子李韬拜会夏侯玄,并伺机将政变计划透露给对方。
根据《世说新语》中的描写,李韬并没有把政变的细节倾囊告知,只是让夏侯玄知道了一个大概。这不奇怪,因为夏侯玄和张缉一样既无兵权也无政权,不过,夏侯玄的价值是崇高的名声,有了他的参与,政变的正义性便不容置疑。说白了,张缉和夏侯玄二人,对于李丰即将开始的政变是两杆旗帜,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自然,扳倒司马师不可能单凭辅佐皇室的正义口号,李丰仍需要武力支持。他能争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藩镇,他的弟弟——兖州刺史李翼;一个是皇宫禁军将领,他的好友——中领军许允。
李丰找了个借口,请朝廷准许李翼进京朝见,同时与李翼密谋,让李翼借朝见的机会率兖州军入京威逼司马师放弃权力。不过,这事引起了司马师的警觉,他和郭太后联合否决李翼入京的申请。
再说李丰争取中领军许允,这事更具戏剧性。
公元254年初的某一天,拂晓时分,手握皇宫内禁军兵权的中领军许允突然被门外一声呼喝惊醒。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喊:“陛下有诏!”接着便是马蹄绝尘而去的声音。
这位许允是夏侯玄的挚友。他慌忙打开府门,门前地上确有一封诏书。他捡起诏书定睛观瞧,只见上面赫然写道:“陛下诏书,任命夏侯玄为大将军,许允为太尉,共录尚书事。”当时,大将军是司马师,太尉是司马孚,这诏书竟说让夏侯玄和自己取代司马师和司马孚,其意无须多言。
诏书到底是谁送来的?有人想当然地认为是李丰,然而,李丰用这么草率的方式争取许允似乎不合情理。很可能,李丰只是想初步试探一下许允的立场,如果许允知情不报,则可视为潜在盟友,如果许允举报,这事也无从查明。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诏书是司马师送来陷害许允的。
许允看毕吓得半死,他慌忙将诏书付之一炬,没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一言以蔽之,李丰、李韬父子、夏侯玄、张缉、许允等人,若说是忠于皇室也不无道理,不过,他们更多则是被恐惧推动,恐惧让他们不知不觉地从一个危险的境地迈向另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
以上,无论是夏侯玄、张缉,还是许允,严格意义上讲还都只能算李丰政变计划的边外人员。下面,政变的主谋正式出镜。
这天深夜,在洛阳皇宫的嘉福殿内,幽暗的烛光忽隐忽现,透着窗户影影绰绰可看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李丰,说说你的计划?”魏帝曹芳低沉着声音问道。
“下个月,陛下要选贵人,依照礼仪,司马师必须亲临皇宫。臣打算调集陵云台三千亲信侍卫埋伏在云龙门,趁司马师进宫的时候把他就地斩杀。”解释一下,司马师自掌权后,为了防范政敌行刺,从没迈进过皇宫半步,所以李丰才想出这么个由头。
“好!”曹芳不住点头。
“另外,臣已说服苏铄、乐敦、刘贤等人为内应。”这三人都是皇宫内的宦官,其中,乐敦官任永宁署令,是李丰安插在永宁宫郭太后身边的眼线。从乐敦参与政变,可以看出李丰、曹芳既要刺杀司马师,同时还要防范郭太后。这也印证了郭太后的确是司马家族盟友这个不争的事实。李丰接着又说:“太常夏侯玄、光禄大夫张缉、中领军许允,这三位都是社稷忠臣。臣打算在事成之后,推举夏侯玄任大将军,许允任太尉,二人共同执掌尚书台政务,张缉任骠骑将军。”
曹芳自然明白,李丰这样安排是打算让魏国的权柄再次回到忠于皇室的臣子手中。
到这里,我们终于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政变幕后大boss正是魏国皇帝——曹芳。
玉山将崩
公元254年3月27日,距刺杀行动还有几天时间,此事牵连者除了夏侯玄、张缉等几位公卿之外,还包括苏铄、乐敦、刘贤这种趋小利的宦官。虽然李丰尽可能将知情人数降到最低,但很不幸,风声还是传到了司马师耳中。
“李丰好大的胆子!”司马师气得双眼几乎要喷出火。
幕僚王羕(艳g)说道:“在下亲自去把李丰请来。”
“你怎么请他?”
“李丰倘若没有准备,迫于形势一定会来。就算不来,我一个人也足以将他制服。但是,他若知道阴谋败露,率亲兵奔入云龙门,挟持天子登陵云台,调动那里的三千禁军,我就无能为力了。”王羕思虑周密,将三种可能的结果尽数想到。
司马师判断:李丰还不知道消息泄露,况且,他必不敢挟持曹芳。“好!你去吧,务必谨慎行事。”
俄顷,王羕来到中书省。
“李大人,大将军想邀您去议政。”
“哦?不知道大将军邀我商谈什么?王君能否透露几句,也好让我先做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