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51年6月初,司马懿调集数万中央军,发兵淮南。他顺颍河走水路疾行,仅九天就走了全程一半路程,抵达豫州项城。司马懿这番行军可谓神速,他必须要赶在王淩毫无防备,且来不及串通雍凉都督郭淮和荆州都督王昶的情况下兵临淮南。
途中,司马懿命令随军出征的王广给王淩写一封劝降信。
王广无奈,只得遵照司马懿的意思写信,并声明司马懿承诺留下王淩一命。
这几天里,王淩一直没等到杨弘和黄华的消息,他几乎放弃了希望。继而,他琢磨着要不要联络郭淮和王昶,至于说二人能否起兵响应,只能听天由命。说实在的,王淩太高估了情感的影响力,虽然郭淮和王昶是他的亲戚,但二人的政治利益早跟司马懿绑得紧紧的。
正在踌躇间,王淩接到儿子的来信。
莫非京都有事发生?他狐疑地拆开信,瞬间吓得面如死灰。
信中写道:“兖州刺史黄华密报您谋反,司马懿亲率数万大军不日将兵临淮南,朝廷已发出赦免诏书,声称若放弃抵抗,可保父亲性命无虞……”
王淩明白一切都完了。自己遭到亲信背叛,既没有争取到兖州刺史黄华的支持,又无法调动扬州兵马。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眼前。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句话上:“……可保性命无虞!”这话听上去是那么耳熟,他不禁想起两年前司马懿对曹爽的许诺,可身陷绝境,加上赦免诏书,让王淩之前立誓为社稷而死的决心消弭殆尽,此刻,他唯有求生这一个念头了。
是夜,王淩掌灯执笔,给司马懿写了一封言辞卑微的忏悔信:“令狐愚妖言惑众,曾遭到臣的呵斥责骂,但这大逆不道的话还是传了出去,令臣无地自容。听闻太傅亲率大军将至,罪臣身陷穷途末路,纵使身首分离也无以为恨。又听闻承蒙恩典赦免臣死罪,罪臣决定只身乘船相迎,期望能亲自面见太傅谢罪。”王淩手握这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接着,他又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生我者父母,全我性命者太傅!”
这封信被记载于《魏略》中,王淩写毕,命人快马加鞭送交司马懿,然后他携带着印绶和节钺,乘船沿颍河溯流而上,亲自拜见司马懿谢罪。
淮南一叛:负卿不负国
几天后,颍河之上,一只单薄的孤舟迎着数十艘巨大战船缓缓划去,在船头站着的正是王淩,他不住地向前眺望,试图找到司马懿的身影。愈加逼近的战舰压迫得王淩几乎喘不上气。
“快,把我绑起来!”王淩对身边的随从吩咐,接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船头,向司马懿的方向叩拜,口中高呼:“罪臣王淩来迟!”
“那人是王淩吧?”战船上的军士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小舟议论。
司马懿闻言向船头踱了几步,冷冷瞟了一眼道:“把他接过来,解开他的绳索,好生安顿。”
一队军士驾船向王淩迎面驶去,头前的将领问道:“来者可是王太尉?”
“正是罪臣。”王淩依然自缚着跪在船头。
“请上船。”
将领把王淩客气地接到朝廷战船上,并解开他的绳索。
“太傅在哪儿?”王淩惶恐地询问,却无人应答,旋即,他拿出自己的印绶和节钺递给禁军将领。“劳烦将军交还给太傅。”
将领略一迟疑,没有伸手去接:“太傅没吩咐我索要您的印绶。”
莫非司马懿真打算宽恕我?将领不经意的话让王淩更加心存侥幸,他迫切地恳求道:“快带我去见太傅,我要面见太傅谢罪!”王淩想:只要能亲眼见司马懿一面,也就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太傅大人!太傅大人!”王淩左顾右盼地呼喊。终于,他瞧见司马懿的身影,遂向前小跑几步,企图离司马懿近些。“太傅大人!罪臣王淩承蒙圣恩,前来谢罪!”
王淩心里苦苦哀求:当初,我和你大哥司马朗是至交,盼你顾念旧日情分,饶我一命吧。
“莫名其妙!”司马懿不屑地哼了一声,“挡住王淩,别让他过来,我不想见他!”
数名侍卫竖起长戟横架在王淩面前,将他拦在距司马懿十余丈开外。
司马懿还是没有原谅我……王淩恍惚间明白过来,可仍希望奇迹发生,于是,他遥望着司马懿喊道:“太傅,您只须一纸令下,我怎敢不听命,何必亲率大军到此!”
司马懿冷笑道:“恐怕你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召之即来的人吧!”
王淩总算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太傅负我啊!”
“我宁愿负卿,也不负国家!”所谓不负国家,分明是指司马家族的权势。接着,司马懿命人押送王淩返回洛阳,自己则继续往淮南收拾残局。
王淩独坐在船舱中,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打算最后再试探一下司马懿的意思。
“能否劳烦将军帮我给太傅传句话……”王淩对看守他的侍卫轻声述说着自己的请求。
侍卫听完即去面见司马懿。
“太傅大人,王淩向您索要些物件。”
“他要什么?”
“他想要钉棺材的钉子。”
司马懿领会了王淩的意思,这让他回想起两年前曹爽被囚禁后向他乞求粮饷的情景。“拿去给他。”
侍卫回到王淩所在的船舱,将钉子撒落到王淩面前。
王淩万念俱灰,知道自己再无活路。他怅然望着船舱外颍河岸边的景色,自顾自念叨:“这是什么地方?”
“豫州项城。”不远处一名朝廷官吏应声而答,语气中似流露出一股傲气。
“哦……”王淩无意间扫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面色黝黑,长相奇丑,似曾相识但又实在想不起来。王淩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继续向颍河岸边眺望。
一座祠堂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王淩全神贯注地凝视,这不是故交贾逵的祠堂吗?他记起当年和贾逵的友情。猛然间,王淩想到,莫非那黑脸的官吏便是贾逵的儿子贾充?贾逵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那时贾充年仅十一岁,相隔多年,也难怪王淩认不出来。贾逵生前官拜豫州刺史,死后豫州百姓追思怀念,遂在当地给他设立祠堂,那黑脸官吏说起豫州项城颇为自豪,恐怕也是这个缘故吧。
那人确是贾逵之子——贾充,他官拜黄门侍郎,早已成为司马家族的心腹亲信。
王淩认出贾充,当即伸手入怀,掏出之前那封儿子王广劝阻自己的信笺,递到贾充面前。
“请把这信交给太傅。”
贾充接过信,点点头。
继而,王淩继续遥望向岸边,心境沉浸在几十年前和贾逵、司马朗两位挚友欢声笑语的时光。突然,他对着岸边的贾逵祠堂放声高呼:“贾梁道(贾逵字梁道)!王淩乃大魏忠臣,唯你泉下有知,能明了我一片忠心哪!”
听到王淩的喊话,站在后面的贾充忍不住浑身一震,很快,他又恢复镇定,心底充斥着对王淩的不屑。可笑可叹,我父早已故去二十余年,你对社稷的忠心,还是到九泉之下跟他老人家去诉说吧!
公元251年6月15日深夜,七十九岁的王淩在船舱中服毒自杀。这位汉末名臣王允的后人,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企图拥立曹彪对付司马懿。希望如此渺茫,王淩为何一意孤行?可以这样说,他高估了魏国臣子对曹氏的忠诚。以王淩的判断,他认为纵使自己手无寸铁,只要振臂一呼,仍能带动淮南及周边驻军为魏室社稷尽忠。结局令人叹惋,他死前的种种表现似乎也缺乏骨气,但人皆有求生之心,不能苛全责备,更何况,他独自面对司马懿的数万大军,这种心理压力确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最后,王淩在彻底绝望中,变回一个畏惧死亡的平凡老人。
王淩死后,王淩的长子王广被押送到司马懿面前。
司马懿言道:“听说你当初曾劝过你父亲,倘若他听了你的话也不至于落得这个结局。我念你一片忠心,想赦免你的死罪。”
王广回答说:“我当初之所以劝阻家父,皆因时机不成熟。家父是太傅口中的叛贼,实乃魏室忠臣;我是太傅口中的忠臣,实乃魏室叛贼。家父不幸事败身死,我也绝不苟且偷生。”言讫,王广拔剑自刎。王淩的另外几个儿子也都在不久后被处以极刑。
淮南一叛:残局
王淩一门惨遭族灭,在王淩的众多亲戚中有一人身份颇为特殊,这人是王淩的妹妹,同时也是雍凉都督郭淮的夫人。
王淩死后几天,远在雍州关中地区,负责收捕犯人的官吏将王淩的妹妹押解回京,等待她的无疑将是斩首。
在郭淮的府邸,他的五个儿子痛哭流涕恳请父亲保住母亲。
“咱家数次协助太傅,如今……他怎能如此对待咱们?”
郭淮纵横沙场一生,从未怕过敌人,可此时此刻,他却因惧怕司马懿的权势无法保护夫人。
“我何尝不想把你们母亲追回来啊!”
听他这样一说,五个儿子哭得更加悲切。
“您身为雍凉都督,手握重兵,一定能保全母亲性命!”
郭淮不由得潸然泪下,不过,哀伤的情绪并没有阻碍他飞速运转的脑细胞。“想救人,单凭咱们还不行,你们去问问众将官和部落族长的意思吧……”
平日里,雍凉将校和羌族部落族长都受过郭淮夫人的恩情,当他们得知这一噩耗后难掩悲愤,纷纷请求郭淮追回夫人。
“将军!不能任由他们把夫人押走!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请将军派人追回夫人,我们愿一同上奏,请求朝廷开恩。”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最后,竟有数千人聚集在郭淮府邸周围不肯离去,眼看着,雍州即将发生一场不小的动荡了。
郭淮的儿子们见此情景,纷纷跪地叩头,以至额头血流如注:“求您派人把母亲追回来吧!若母亲遭受不幸,我们也不活了!”
郭淮老泪纵横,他对前来请愿的众人拱手施了一礼:“我郭淮对诸位的厚意,在此拜谢了!”言讫,他高声喝令,“追回夫人!”
闻听郭淮的军令,顷刻间,数千人翻身跃马疾驰而去。当天,众人带着郭淮的夫人回来了。
夫人是平安归来,但郭淮也犯下抗命拒捕之罪,如何是好?他抱着不惜鱼死网破的态度给司马懿写了一封信。
“臣的五个孩子舍不得母亲,若他们母亲死了,他们也将同赴黄泉,若没有这五个孩子,也没有我郭淮!臣自知犯法,甘愿受罚!”郭淮传达给司马懿的意思是:夫人没了就意味着自己家破人亡,倘若真被逼到这份儿上,自己身为雍凉都督,绝不会坐以待毙。
司马懿谨慎斟酌着信中每一个字,同时,他也听说了雍州的民意。良久,他长吁了口气,传令下去:“将郭淮的夫人赦免吧……”
王淩的妹妹,成为王淩家人中的唯一幸存者。
庞大的太原王氏中,王淩这一支算是彻底绝了,可另一支王昶则依旧显赫。很显然,王昶完全没有参与族兄王淩的计划,日后,王昶不仅延续,更是光大了太原王氏,他的子孙俱成为西晋重臣,以后还会讲到。
几天后,司马懿亲临寿春稳定当地局势,并将王淩谋反事件中有牵连者,包括先前招供的杨康一一处决。
受刑者不仅仅局限于活人,还包括死人。令狐愚的坟墓被挖得乱七八糟,尸体被悬挂在寿春市集附近暴尸三天。
除了这些人之外,此案中的另一位主角,楚王曹彪颇令人感到棘手。
“难道要审理藩王?”
“不如直接定他的罪,让他自裁吧。”
于是,这件事绕开了司法程序,未经由廷尉当面审理,而是由朝廷下诏直接勒令曹彪在藩国内自尽。临死前,曹彪又回想起当初相术大师朱建平对他说过的话:“您在五十七岁的时候恐有刀兵之灾,请一定要谨慎防范。”这一年,曹彪刚好五十七岁。另外,曹彪藩国内的数百名幕僚属官也都被处死了。
曹彪一死楚国即被削除,划归淮南郡。淮南郡北至平阿,中有寿春(魏国扬州都督的驻地),南至合肥(防御吴国的军事重镇),这里正是魏国历届扬州都督的管辖范围。王淩是第一个在淮南掀起叛乱的藩镇重臣,却不是最后一个。淮南,也注定称为魏国晚期一个传奇之地,在往后的故事里还会多次出现。
现实主义者
公元251年6月,司马懿处理完王淩和曹彪后,忽然感觉精力从自己身体里飞速流失而去,他从没有这样疲惫过。司马懿病倒了。这一次,他是真的病了。
这天,太仆庾嶷奉朝廷之命来到司马懿的府邸。
开门迎接的是司马师。
“原来是庾大人!快快有请。”
“我带有朝廷诏书。”庾嶷含笑道。这位庾嶷出身颍川名门,颍川庾氏是魏朝时崛起的新锐士族,他们和司马家族关系非常好,到了晋朝时,庾氏家族相当兴盛,关于庾氏子孙,在讲到晋朝时会成为重要角色。
司马师听到这话,正了正衣冠:“原来如此,家父仍卧病在床,您且稍等,我扶他老人家出来接旨。”
庾嶷慌忙拦住司马师:“别劳烦司马公了,我们进去,在他床边宣读诏书即可。”
随即,他在司马师的引领下进了司马懿的寝室,大声宣读诏书。
“陛下念司马公匡扶社稷功勋卓著。故拜司马公为相国,册封安平郡公!”自曹丕登基,魏朝迄今三十余年从未有过丞相,而外姓功臣最高只能封侯,只有皇室成员才能册封为公和王。如今,朝廷要拜司马懿为丞相、册封公,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司马懿静静地躺在床上听旨,他暗想:当年魏国的霸业就是从曹操官拜汉朝丞相、受封魏公开始的,想来朝廷已将自己定性为凶狠的权臣了吧?但时机还不到,倘若接受册封必令天下群情激奋,自己时日无多,今后,司马家族的后继者能否应付得了那种局面?
待庾嶷读完诏书,司马懿勉强撑起身子。
“请庾大人替我回绝了吧。”
“这……”庾嶷心里犯起嘀咕:无论司马懿接受不接受官爵,他既已走上这条路,是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了。
“诏书恕我不能接受!万万不能接受!”司马懿坚决推辞。
“好吧,那我回去跟陛下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