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着积雪的树木近看死气沉沉,但远远望去,隐隐地却有一些绿意,在严寒中春天的气息依然悄无声息地透露了出来。
太平公主花了几十亿钱重建的这座宫殿,她是非常喜欢在这里过冬避寒的。与冬天干冷的长安比起来,温暖湿|润的华清宫让她觉得肌肤受到了天地灵气的滋养。但夏天她却不喜欢潮湿的环境,甚至前唐的其他帝王也不喜欢。最初皇宫是长安正北的太极宫,但那里地势低洼夏季积水,唐高祖还会犯风湿病,所以才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重新修建的大明宫。
同在华清宫避寒养身的还有她的亲家孙氏以及儿媳李妍儿。李妍儿是号称有了生孕,无奈之下到这里来的,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而孙氏才是真正怀孕了,现在肚子已经很明显。母女俩常常到长春殿请安,太平公主面对孙氏那个肚子,三人都有些尴尬,因为肚子里面怀的是太平公主长子的骨肉,辈分都乱了。但太平公主什么事没见过,有时候在常人看来天大的事,她也能安之若素;孙氏也决口不提那事,礼节什么的一点不荒疏,她看上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样是个把持得住的人,虽然心里一直处在礼义廉耻的矛盾中。
这天从长安来了俩人:一个是宦官鱼立本,他虽然身为内给事常在皇帝身边走动,也和薛崇训的关系不错,但鱼立本从一开始就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哪怕是宦官也不能忘本,根基在哪鱼立本是有分寸的,所以和太平公主见面不说是明目张胆也没什么需要偷偷摸摸的;另外一个是礼部侍郎刘汉文,此人是普通的南衙大臣,也就是政事堂宰相那边的人,不过他的血脉却是非同小可,有族谱表明是根正苗红的汉朝皇室后裔,他们家的辈分字牌中就有八个字“国永朝正世守汉宗”,刘汉文正属汉字辈。不过大汉帝国已经隔了几朝几代了,现在谁还想着去恢复汉室,不是个笑话么?所以无论是唐朝还是晋朝,刘家该当官照样混得风生水起,没人当回事。
鱼立本和刘侍郎一同进了华清宫,在长春殿见到当值的女官,就让她进去通报。女官说太后正在静养,鱼立本便道:“太后知道今天杂家要来觐见,你只管去通报便是。”
过得一会儿那女官果然回来对鱼立本说:“太后在后殿,让你们进去叙话。”
鱼立本听罢就和刘侍郎一块儿规规矩矩地进去了,刘侍郎在官场几十年历经两个王朝凭资历混到中央六部的侍郎职位,可他还真是第一回到华清宫来,这地方真不是一般的官僚能来的。沿路侍立的全是宫女,他显得有点紧张只顾埋着头走路不敢多看一眼。
太平公主正坐在一张软榻上动也不动一下,旁边侍立着女道士玉清。这道士几乎成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太平公主身边,太平公主无论处理多么机密重要的事都不会避她,可谓是心腹中的心腹;但玉清也非常清楚,这辈子别想活着离开太平公主,皇家的公事私事她知道得太多了。
软榻前面遮着一道紫绫帘子,厚度适中恰到好处。由于光线的因素,从里面能朦胧地看见外面的光景,外面的殿中却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太平公主既不换衣服也不动一下,就让长安来的人进来了,反正没人看得见她此时的摸样。她身上唯一一层轻纱又薄又是半透明的,为了透气的缘故,服用了玉清的御气丹然后静修不能挡住身体透气,否则容易走火入魔。她刚刚修炼完毕,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但身体依然没有动弹,头发上居然还在冒着淡淡的白烟,肤色却非常红润。玉清刚刚是在“护法”,但对她来说可能是种享受,因为太平公主穿成那样,又闭着眼睛专心运气,玉清在旁边护法尽可以肆无忌惮地观赏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太平公主的身材确实非常好,和娇滴滴的普通女子完全不同,那种丰腴精致与霸道大气高贵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世上只此一人。显然这时的玉清已经完全把当初在洛阳时对白七妹的爱恋抛弃得一干二净了,白七妹皮肤娇|嫩胸|部坚|挺,可是身材和太平公主比起来就比较娇小,就像胃口很好的时候却只能用小碗吃饭总是不能尽兴;但太平公主却雍容饱满,就像可以让人淹没、沉迷在其中。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几年她好像越活越年轻,身上竟然没有意思皱纹,在这个时代实在非常罕见。
鱼立本见到远处挂着帘子,就地跪倒请安,刘侍郎也急忙伏倒在地,心里一紧张脱口便呼:“微臣礼部侍郎刘汉文叩见,太后万寿无疆!”
玉清听到鱼立本之外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得眉头一皱,低声说道:“这种俗物也进来了。”
太平公主眼睛都不睁,缓缓说道:“听说河北道采访使杨思道上了奏章,你们跑过来是说这事儿的?”
鱼立本忙道:“太后运筹帷幄,不出宫门半步尽知天下之事!奴婢等正是为了禀报杨思道的奏章,刘侍郎是中书令授意而来。”
他说罢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就向旁边的刘汉文递了个眼色,刘汉文还伏在地上,忙看着地面说道:“禀太后,杨思道奏言非空穴来风、更不是危言耸听,附件有一份乱|党滑州人崔启高党羽的画押供状,另有一份自营州柳城的细奏公文,有凭有据。可以断定崔启高乱党将会借机作乱,萧相已急令河北河南各地全力缉拿乱党。但政事堂诸相公以为,当前情势的根本在于舆情,征丁激起民愤。而此时河北等地军备不足以内外应付,为了稳定大局暂停征丁和建造大工事势在必行。”
太平公主仍然没开口,远处的帘子一点动静和声音都没有,太平公主自始就说了一句话,大约是表示自己在后面。鱼立本只得继续接过话来说道:“这是政事堂诸公的意思,据奴婢所见闻,内阁四阁臣其实在这件事上也有人支持政事堂的主张……”
就在这时太平公主忽然开口道:“天子在做什么?”
鱼立本与刘侍郎面面相觑,太平公主一句话问得他们极难回答。现在长安大明宫不是没人坐镇,还有薛崇训在乾坤独断呢,可这南衙的官都跑到华清宫来了,为啥不找皇帝?显然太平公主知道薛崇训在这事上的见解和政事堂相左,所以大臣们才会派人到这里来说事。
鱼立本底气不足地说道:“皇上不批河北之事的奏章,最近出宫几次了,通过苏学士结识了一个道士。那道士自称吕翁,从未有名气,在长安云游寺落脚,几次与皇上在东市的棋馆里下棋论道。礼部暗查此人,连度牒都没有,按律法这却是个假道士,不知来自何方。”
太平公主道:“天子信道了是好事,不过有真法的高人可遇不可求。”
“是、是。”鱼立本忙点头,见太平公主今天自始至终没露面,他也识趣不愿多说,更不能要求她向南衙大臣做出什么回应。他便拜道:“奴婢等不敢以俗事过多打搅太后,请旨告退。”
“你们先回去,我另外从华清宫派个人去长安提醒天子,多听大臣们的谏言,这样好一些。”太平公主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她不让鱼立本传自己的话,也是避免鱼立本在薛崇训那里不好过,另外找个人就好些了。鱼立本听罢意会其中的细致,顿时感激地叩首道:“奴婢遵旨。”刘汉人也急忙拜退。
人都退走了,太平公主才说道:“你刚才不高兴?”
玉清道:“这种时候进来了个俗物,真是影响心境。”太平公主笑道:“他们连人影都看不到,你真是多心了……我倒是想让崇训也修炼御气内丹,不然他找些来路不明的茅山道士岂不枉然。你的秘法真的不能让男子修炼?”
玉清断然道:“是!气流杂而不清不能得道。”
太平公主笑道:“你曾和他共度良宵,也不见有走火入魔之象,你可不能骗我。”玉清冷颜不语,听到提起那事儿更不高兴。太平公主问话,敢不回答的恐怕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就在玉清只想着修炼之事时,太平公主却不只想那点问题,她随时把握着国家大政,这段时间还真有点担忧。西面吐蕃局势变化,东面又不太安宁,这才真正会影响她静心修炼的心境,现在她少了许多好大喜功的胸怀,多了一些天下承平的愿望。不过太平公主也是比较沉得住气的人,她仍然不愿意强行干涉薛崇训施政。
第十一章 慕容
鱼立本和刘侍郎跑华清宫这种事薛崇训是一清二楚,内厂的人把他们的行程写得十分详细,不过太平公主在华清宫一直与长安有来往是正常不过的事,他不会做任何事。然后没多久华清宫就派人来传达了太平公主的意思,希望薛崇训在河北工程上多听听南衙大臣的谏言……谁去报信、又谁去替政事堂当说客一目了然。长安都城官僚特别多,衙门林立,看起来人多又复杂,其实就那么大一个城,很多事彼此心里都有数。
太平公主不是随便能让官僚们忽悠的人,她虽然没有要求薛崇训一定要怎么怎么做,但一个提醒已经足够引起薛崇训的重视了,因为它是太平的意思。这其实是一种压力。
没多久慕容鲜卑的使节上表,使团带着鲜卑公主慕容冬进京来了。薛崇训并不想亲自召见,更没兴趣在麟德殿设宴,直接让礼部官员按制接待,并与吐谷浑谈国事。
窦怀贞在处理政务上也是有点能力经验的人,当即就上书建议册封鲜卑公主为嫔妃,让她住进大明宫。本来吐谷浑就是晋朝的盟国,人家公主都送来了,还能不给个名分?宫中女人无数,又不多她一个。薛崇训很快让人批复了奏章。
吐谷浑使者除了礼仪上的过程之外,不谈别的,就建议朝廷出兵吐蕃,晋军、吐谷浑军、末氏吐蕃组成联军对付逻些城开春后的攻势,杜绝末氏的人口地盘被吞并。吐谷浑想要晋军调精兵五万,伏俟城集结骑兵三万,组成步骑八万进入吐蕃。他们开口就是五万精兵,其实也不算狮子大开口,那吐蕃国不是一般的小部落联盟,地盘在东方仅次于中原王朝,瘦死的骆驼也是第二号强国,要与之在吐蕃境内开战少了七八万人的规模根本就没用。
五万人马的军队远征,补给线又长,这将是天宝二年的一项极大负担。
朝廷还没答应吐谷浑的建议,但上至皇帝下至大臣情知出兵吐蕃势在必行。和河北的进退比起来,为了节约兵力财力而放弃河陇地区的局面是极不明智的干法。薛崇训已经下旨将武功县新炮十二门命名“龙虎大炮”,提前向河陇地区运送。随行有一个神机署的官员,他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拿出圣旨摧毁这些大炮。战争的前奏就从那十二门炮离开关中就已经开始了。
慕容冬到长安前已经被册封为修媛,九嫔之列,在后宫的品级是很高的。因为突厥公主与晋朝和亲也是封九嫔,吐谷浑慕容氏与晋朝关系很好,其公主的位置自然也不能低于突厥公主,况且慕容冬是吐谷浑汗王的亲妹妹。
她进入大明宫后,就与护送的鲜卑使者分开了,将由后宫的机构负责接待。这时太平公主、皇后等人都在华清宫,受命掌管后宫大权的人是金城公主。金城公主熟知慕容氏与薛崇训的渊源关系,隆重接待了慕容东,将其安顿在太液池南岸的一处宫室中。
薛崇训回宫听说慕容冬已经到大明宫了,立刻就要召见一起用晚膳。虽然出于政治联|姻关系慕容冬成了薛崇训的后妃,但他对这个小娘的感情还在几年前河陇的事儿上。在他的印象里,冬儿是个很瘦弱的小女孩,当时薛崇训在廊州遭李隆基余党暗算险些丢了性命,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是他的救命恩人;她的身世也不简单,竟然是慕容氏在吐谷浑内斗中逃出来的公主……这人就是慕容冬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薛崇训一向恩怨分明,记得非常清楚。后来慕容氏得到了唐、晋两朝的有力支持夺回吐谷浑的权力,并迅速与长安修复关系,其中一力支持的人其实就是薛崇训。他为何对慕容氏报以极大的信任,除了慕容嫣姐弟的周旋,其实隐藏着的最大原因就是很少参与正事的那个小丫头慕容冬。
还有在吐蕃战争中,慕容冬被吐谷浑大相伏吕挟持与吐蕃赞普和亲言和,薛崇训率万骑袭击吐蕃王帐,极度冒险。那场战役不仅是军事冒险,也有慕容冬的原因。有时候薛崇训干事的目的很简单,并不惜巨大的代价,有点意气用事,所以他本来就不觉得自己具备开国之君的一些特质;但正如张说所言,人的气运得靠命,一场荒唐的冒险却奠定了吐蕃之战大捷的基础……而且他想,当初在廊州通化县时如果不是遇见慕容冬,早就被政敌弄|死了,还有后来的什么事?
对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薛崇训内心里有种身为兄长一般的感情,这是完全区别于男女之情的东西。他想对一个女子好,保护她照顾她却丝毫没有占有的愿望,而且能宽容她,这种兄长一般的关爱并非情哥哥情妹妹的借口……薛崇训内心里承认,他对慕容冬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女孩的感情,甚至比他的亲妹妹河中公主等人还要亲。正好像一句话一样,兄弟有时候不是朋友,朋友却常常亲如兄弟。
薛崇训在蓬莱殿叫人准备了四样普通的菜肴,已经坐在桌子旁等着慕容冬了。也许再次见面的场面不够隆重,但他愿意像家人一样与她相处。他坐着的时候也在想,不能让慕容冬成为政治牺牲品,他愿意纵容她出宫、给予她各种自由,让她在长安仍然像公主一样的生活。他没有想要残害和占有这个丫头,他十分清楚宫廷后妃的锦衣玉食对于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子或许如同天宫,但对贵族来说实在是一座囚笼。
等了许久,先来了个宫女请旨,然后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色鲜卑长裙的女子便在宫女的簇拥下进来了。薛崇训知道她是慕容冬,这时却愣了愣几乎认不出来。慕容冬哪里还是几年前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早已出落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大姑娘,个子比周围的宫女还高半个头,迷人的眼睛比她姐姐不逞多让,一笑一颦之间真是风情万种,皮肤更是有鲜卑人的白,身材凹凸有致,胸前鼓鼓的,在鲜卑窄裙的衬托下身段呈现出一道流畅的线条,十分美好。她穿着一身大红色,金玉配饰喜气洋洋,还真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新娘。
“臣妾拜见陛下。”慕容冬款款地屈膝行礼,声音如同来自西北天山雪中,发音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薛崇训怔住了片刻,回过神来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道:“冬儿过来坐,一起吃饭。”慕容冬微笑着循规蹈矩地谢恩,高兴地走了过来。桌子上得菜虽然简单,不过看得和谁一起吃,能吃山珍海味的人也很难与天子单独用餐。
“果然女大十八变。”薛崇训呵呵一笑,抬头说道,“酒呢,拿壶葡萄美酒来,这顿饭怎么能没有酒?”其实是他自己吃饭很少喝酒的缘故,真怪不得当值的宫人。
慕容冬轻轻坐下,微微带着撒娇的口吻笑道:“陛下,我的长安话说得怎么样?”
薛崇训点头道:“要是单听声音不见人,多半以为你是汉人,还是在关中生长的汉人。”
慕容冬轻轻说道:“我在伏俟城一切都准备好了,语言、礼仪等等,就等这一天。”她说得非常肯定,薛崇训不禁看了一眼,正好夕阳从直棂窗外洒进来,她的脸上浮现出了色彩鲜丽的流光,美若仙人。她又接着说道:“兄长曾对我说,慕容家和天子家已经有联姻了,朝廷不会再册封吐谷浑的公主,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娶我,只有你。”
薛崇训听她说得挺玄乎的,不禁说道:“吐谷浑汗王言之有理,你怎么知道使团会带你到长安来?”
慕容冬笑道:“我能感觉到没发生的事,陛下也从来会如期出现。上次伏吕还想送我去吐蕃和亲呢,都到赞普的王帐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伏吕和姐姐都不信,后来陛下不是带兵来了吗?”
薛崇训道:“那是因为我们本来就认识,所以我才会救你。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是个雨夜,你打着伞经过,我们素不相识,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江洋大盗,却出手相助,那事才非常难得。”
“我第一眼看到陛下,就预知你不是歹人。”慕容冬迷人地笑着,“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我不遇到陛下,也不能回到吐谷浑。”
薛崇训情绪复杂地说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没见面时他还想着把慕容冬当成家人一般,因为他原以为慕容冬只是出于吐谷浑的政治联姻,那想得她说得那么玄乎,早就想嫁给自己,那他还能把慕容冬当妹妹一样看待么?况且眼前完全是个美貌的女子。薛崇训心里的念头变换得没那么快,此时自己反而觉得有些别扭,反而慕容冬看起来十分大方,一切如理所当然。
第十二章 孟姜
“皇上又没上朝,杜兄可知他在哪里?”兵部侍郎张孝贞在家中接待刚回京不久的杜暹,开门见山就问了一句。张孝贞作为兵部侍郎也算很重要的京官,但平日根本见不着皇帝,也就只有问内阁和政事堂那几号人,所以只能问好友杜暹了。
杜暹道:“没去哪里,我在内朝那边听说皇上一整天都在大明宫里,陪着刚来长安的吐谷浑公主游玩。”
张孝贞皱眉道:“今上午河北采访使杨思道有奏章到尚书省,数地百姓聚众公然抗拒征丁,地方州县官吏恐引起暴|乱毫无作为,张五郎的特使束手无策。照这样下去今年春开修长城的决策就没法施行下去,这里面干系重大,杜兄得设法见到皇上进言才对。”
杜暹没有开腔,沉思着什么。
张孝贞又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杜兄可得有所准备,否则事到临头才幡然醒悟为时已晚!构筑河北防线拒蛮夷于国门之外,这可是杜兄提出来的方略,一旦这事儿施行不下去,兴许还到不了让杜兄出来承担罪责的地步,但你从此再难和张说等人平起平坐是板上钉钉的事。”
“听说我在营州时,多次有官吏御史弹劾我都是政事堂的人怂恿的?”
张孝贞道:“那还能有谁,不然张五郎是怎么会接替杜兄的?之前攻占营州和这次构筑河北防线的决策政事堂一直是不赞成的,而支持者首先就是杜兄你,皇上和一部分京官也赞同。如果现在的事儿最终没办成变成一纸空文,张说等人的威望又会有一个提升,这些人几朝元老、长期把持南衙三省六部,要想撼动其地位更是难上加难,皇上也得依靠他们稳定局势。而杜兄提出的方略让皇上也蒙受决策失误的影响,加上苏晋正在主持科举改革,以后皇上的期望就会转向苏晋,杜兄……兹事体大啊。”
杜暹的脸色不怎么好,一丝怒气没控制住暴露了出来。他心里的想法是老子在边关浴血|拼杀真刀真枪搏的功劳,不就是图个出将为相;政事堂一帮人怎么弄的相位?坐在庙堂上动动嘴皮子。这还不算,还背地里算计老子,想把老子打压下去。杜暹就算再沉得住气这时候也冒出一股子无名火来。
张孝贞是信得过的人,既是世交又是姻亲,一荣俱荣的关系;不过杜暹知道他也有私心,说几朝元老张孝贞也是干过几朝的京官了,熬资历熬到侍郎的位置,想再进一步上面的路已经堵死轮不到他,什么时候他才能做到丞相的位置?眼前能看到的希望只有杜暹,杜暹深受皇帝信任是心腹之一,皇帝也有心支持一个信得过且有能力的人替代唐朝过来的宰相,最近杜暹屡树大功威信上升很快,他无疑是皇帝心目中的人选之一。所以张孝贞一心想帮助杜暹盖过政事堂宰相一头,有一天取而代之,能到那时候的话上面堵死的路就重新敞开了。
当然张孝贞的私心和杜暹的抱负并不冲突,他多次带兵冒着刀枪箭雨拼杀,血里火里趟过来图个什么?
杜暹安奈住心里的火气,拿起茶杯喝一口又深吸一口茶香到腹中,沉默了好一阵,才问道:“张兄让我觐见皇上进言,说什么好?”
张孝贞平时也是个随和大肚的君子形象,这时候眼睛居然有点红了,那是燃烧的欲|望之火:“还能说什么,揭穿张说的险恶用心,建议皇上一定不能向他们妥协,经过中书门下省的决策一定要施行下去!下面征丁受阻,地方官肯定是受人指使!”
“这样说是不是太过了?”杜暹渐渐冷静下来,“张说的人弹劾我,大多时候只论事,回想起来多少有点分寸。况且他在前唐时就投了太平公主,皇上也很倚重他的……”
……
第二天一早,大臣们去内朝转了一圈没见到天子,然后各回各衙,宰相们则回到宣政殿旁边的政事堂,上午首先阅览奏章。按照正规流程,朝廷和地方的奏章先交由尚书省官员阅览,然后交由门下省审议,最后才由中书省交由皇帝批阅。但是自唐朝到晋朝权力格局已经有所改变,尚书省的大员同样挂着中书门下的官衔,所以流程就更简洁了,几个宰相看完就等于三省阅览审议,直接往北面递;不过晋朝的朝局比起前朝又有一番不同,多了个不属于三省六部的内阁,这奏章还得过一遍内阁。
杨思道的奏章昨天就阅览过了,今天早上要讨论,弄出个处理的法子出来才送宫里,如果皇帝认为大臣们的处理办法不错就批复“准奏”。
遇到这种有争议的折子,因为政事堂几个大员的立场不同,多半都是要扯皮的,最后怎么搞一般看谁的人多,要么就是张说拍板,他是中书令。首先是李守一出来骂一通,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这老小子就是个愤青,一脸为民做主的调调;然后户部尚书刘安觉得地方官吏执行不力,应先予以警告,之后还不能政令通畅就拿一些人查办。
兵部尚书程千里经常打酱油装深沉一言不发,张说看了萧至忠一眼,老萧就语重心长地说:“诸公可知民间有个传说叫孟姜女哭长城?百姓认为去修长城是九死一生,征丁不顺利是情理之中,咱们应该让地方上的人想办法劝导,而不是一味地逼迫。逼反了,谁来负责?”
窦怀贞也不甘落后,面有神秘的样子:“皇上这两天在做什么?自打吐谷浑的宫女到长安,皇上就宠爱有加,大伙都知道的。既然这样,吐谷浑请旨朝廷调北庭河陇精兵五万南下的事儿多半就成了!明年开春西北军费开支庞大,要是河北咱们自己又逼出事儿来,诸位是嫌天下很安定了不是?”
“皇上宠信哪个女人,和国政有什么关系!”李守一很看不起窦怀贞的做派。
窦怀贞同意鄙视地看了一眼李守一那乱糟糟的胡须和皱巴巴的官服,没好气地说:“不信咱们走着瞧……咦,我说李相,您这话的意思是不用怕逼反河北百姓了?刚才您可是另一番态度,您究竟怎么个看法?”
“别争这种口舌之利,毫无益处,咱们就事论事。”张说抬起手掌平复他们的口角,他看了一眼李守一心里忍不住泛出一丝不快。李守一这厮怎么那般遭人嫌呢?张说觉得他比常常和自己意见不合的刘安还要惹人嫌,瞧瞧人家刘安才在朝里当多久的官,老家修起豪宅京里两座园林宅邸,家里随时二十多房妻妾侍候着,什么都有了,不是照样是能臣贤臣?千里做官谁不图点财,政事堂权力那么大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偏偏李守一这厮一副穷酸相,故作清高让所有人都很不舒服。大家都又没说不准你捞,你堂堂一个宰相,多少人求爹爹拜奶奶都想给你送房子送钱送女人,张说算是服了他。
程千里一直“嗯”“唔”点头,张说想着自己已经有三个人意见统一了,再拉程千里表态,四个人意见一样这事儿也就名正言顺地办了,当下就转头问程千里:“程相觉得呢?”
“咱们身居庙堂,不能不考虑天下百姓,萧相之言很有道理;不过刘相说得也不错,地方官执行朝廷决策不力也有一定的原因。”程千里一本正经地说,一边说一边还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说拉着脸,心里一个念头“说了等于没说”,不过还好,程千里算是两边都支持,算起来萧至忠的意见还是有小小的优势的,加上他自己是中书令,虽然不好乾坤独断不过他的意见分量更重。
李守一吹胡子瞪眼睛道:“唐朝以来从不修长城,也不见胡人占领了河北,你们偏偏要折腾这劳命伤财的事!尔等摸着良心想想,大笔一挥要多少民丁,会有多少死在异乡,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儿女失去父亲!”
“李相公!”张说正色喝道,“构筑河北防线拒胡人国门之外是皇上主持大臣商议过的决策,权衡过利弊得失,决策之前你干什么去了?你反对过,怎么反对的,有用吗?好像整个朝廷就是你李相知道为民作想,咱们这么多人都是干嘛吃的,尸位素餐?政令已经下了,封疆大吏也派了,现在咱们应该干的是什么,是怎么让决策施行又不出事!”
李守一的胡子都气得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很圆:“中书令,你怎么想的别以为我李守一是傻子!”
一场讨论就这样搞得很不愉快,但事情还是办了。散伙之后张说把萧至忠叫到办公书房,问他:“东市棋馆的那个窈娘你碰过没有?”
萧至忠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当初作为主审崔门一案的主审官又是刑部尚书,就是看中人家有姿色才网开一面的,碰过没有……
张说观察他的脸色,便说道:“叮嘱窈娘,你们的事儿以后别提了,你也尽量少去那地方,更不能再沾那女人,不就是个妇人吗萧相心里应该有分寸。皇上去那地方几趟了……皇上最难容忍的是什么?”
萧至忠知趣地答道:“有人窥欲他的女人,以前的崔莫就是例子。”
张说点头道:“还有一个,别人逼迫他改变已经决定的事!所以李守一如果要上书河北的事,由得他,咱们千万别在那事上说半个不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中书令所言极是。”萧至忠看了一眼张说,只见他正望着窗外沉思着什么。
萧至忠知道几个宰相看似靠山很深,既有太平公主在皇帝那里关系也不错,但事实并非那么稳当:掌握南衙大权的他们并不是皇帝的心腹嫡系,冒出来个内阁,里面的人升得非常快,让张说压力很大。
第十三章 铁枪
初春的大明宫的冬意还未褪去,景色犹如冰宫雪国。薛崇训和满脸幸福的慕容冬在太液池畔散步,他站在慕容冬的面前拉了拉她的貂皮立领,关切地问道:“冷吗?”
慕容冬抬起头微笑着摇摇头:“不冷,比起吐谷浑的冬天好多了,风还小。”
“你没去过华清宫,就在长安城外几十里地,那里和春天一样温暖,听说由于气温温和湿|润,花朵儿都提早开了。”薛崇训淡淡地说道,“再过一年,等今年年末若是天下更加承平了,我带冬儿去华清宫避寒。”
慕容冬顿时想起了什么,忙说道:“我听说吐蕃人在西北威胁吐谷浑和晋朝,陛下要和大臣们商量国事吧?可是陛下一连两天都陪着我,会不会影响正事啊?”
薛崇训淡定地说道:“正事不只我一个人在做,就算我不辞辛劳同样忙不过来的。大晋朝地广万里人民数以千万,必须要大臣们操|持着……”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离不开他们特别是有能耐有经验的人。”
忽然起了一阵疾风,周围的树枝摇动,挂在上面的雪花纷纷飘落下来,顿时漫天都白花花一片,就如晚春的落樱一般好看。慕容冬脸上一喜,“好漂亮呀!”嚷了一句就犹自跑到薛崇训前面去了,在树下的雪花中转起圈来,裙裾随着灵活柔美的身体飞扬。此情此景薛崇训似曾相识,那是几年前在晋王府金城公主在落红缤纷中翩翩起舞的美好,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了“嘎吱嘎吱”急促的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宦官杨思勖走了过来,弓着背在薛崇训侧后小声道:“皇上,神机署令萧旦进京来了,正在丹凤门外求见。”
薛崇训神色一变,转身问道:“我交给他的事儿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