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齐站起,共同走到苏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别伸手,一人扯住苏秦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将他拉起。众人簇拥苏秦走到圈内,韩昭侯亲自动手,将自己与紧挨的赵肃侯几案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招呼侍者抬来一张几案,魏惠王、楚威王将苏秦按坐在几案后面,这才各回席位。
苏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辞:“周人苏秦谢诸位君上抬爱!”微微一笑,直入主题,“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微臣有一事启奏,还请诸君定夺!”
众位君上齐望苏秦。
“诸位君上,会盟诸事,主要参照旧时会同规制,其中仪礼、程式、规制、乐舞、仪仗、盟书等具体细节,微臣与列国副使各具奏本奏报,诸位君上也分别降旨允准,因而,大体上可以确定。迄今为止,坎已掘就,牲已备好,会盟物器均已备齐,只待良辰吉时。微臣所奏之事是——”苏秦顿住话头,挨个扫过诸位王侯,“按照旧制,诸侯会同,歃血盟誓,须有执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该由何人执牛耳,微臣奏请诸位君上公议!”
自古迄今,执牛耳者即为盟主。因而,苏秦一语说出,在座六人尽皆敛神,面面相觑之后,各自正襟端坐,闭合双目。
苏秦又扫众君主一圈,亦将眼皮微微闭合。
场面静寂,唯有河水的惊涛拍岸声和林中小鸟的唱和声隐约传来。
过有许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扑哧笑道:“我说诸位,养啥神哩?不就是推举执牛耳之人吗?依魏罃看来,有一人最是合适!”
众人纷纷睁眼,目光尽皆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连晃几下肥硕的脑袋,手指苏秦,一字一顿:“他,周人苏秦!”
话音落处,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纷纷附和:“好,当由苏相国执此牛耳!”
没等两个威王表态,苏秦已是叩首于地:“诸位君上,此事万万不可!”
魏惠王大是诧异,圆睁两眼:“请问苏子,有何不可?”
苏秦再拜:“天下会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贵言重者莫能为也。苏秦出身草野,身贱言轻,何堪当此重任?苏秦再请诸位君上收回贵言,另推人选!”
魏惠王略显失望,身子朝后微微一仰:“依苏子之见,何人可执牛耳?”
“此事关系纵亲大业,微臣不敢建言,还请诸位君上共议!”
场上再现冷静。
韩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诸位共执牛耳,如何?”
“成何体统?”楚威王陡然发话,“苏子一直强调古时成制。按照成制,何时有共执牛耳之说?”
韩昭侯遭此抢白,不无尴尬,嘴唇巴咂几下,半带讥讽道:“本侯说错了,该由楚王陛下执掌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长笑一声,“熊商世居蛮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执掌牛耳?不过,熊商倒想推举一人,请诸位公议!”
楚威王公然推脱不说,反而推举他人,大出众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缓缓转向齐威王,朝他微微点头。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推举的是齐威王时,楚威王陡然转向魏惠王,指他呵呵笑道:“就是他,魏兄!”
“田因齐也举魏兄!”齐威王的大手也指过来,朗声附和。
魏惠王做梦也没料到两个老对手会共同推举他,顿时蒙了,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韩、赵、燕三君无不记挂当年魏罃在此朝王时的嚣张旧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齐竟然联袂推举,一时竟也语塞。苏秦心里一横,由不得打个寒战,睁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这才反应过来,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的声音比楚威王发出的还要响亮,笑毕方道:“我说熊兄,还有田兄,前番孟津之会,是魏罃不自量力,执牛耳了。魏罃何以敢执牛耳?因为两位仁兄大驾未至!此番两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敢再逞狂?”转向其他诸侯,“以魏罃之见,这只牛耳由熊兄执掌,诸位意下如何?”
不待众人接腔,楚威王连连摇头,拱手推辞:“魏兄不必过谦!前番孟津之会,熊商身体欠安,未能赴会,一直引以为憾。槐儿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询大会盛况,对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触。此番我等又在孟津会同,执此牛耳,自是非魏兄莫属!”
“是啊,”齐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齐也未到会,此番算是将功补过!魏兄不必推辞,田因齐实意推举,并无半点虚假。”扫向众公侯,语气诚恳,“也请诸位听因齐一言。因齐之所以推举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处中国,为天下中枢,当执牛耳;其二是,我等会同合纵,意在摒秦,魏西接强秦,抗秦首当其冲,因而魏兄当执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内实仓廪,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数合诸侯,堪为天下典范。及至魏兄,内善治国,外善治兵,足当此任!”
齐威王连说一二三,真真假假,听得魏惠王耳根发热,脸颊热烫,双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没此德望,不敢再执牛耳矣!”
楚威王望向苏秦:“苏子,群龙不可无首!合纵是你倡导的,牛耳你又坚辞不执。熊商与田兄实意举荐魏王,他又不肯,你来说句公道话,由谁执掌合适,我等尽皆听命!”
众人齐望苏秦。
平心而论,六国纵亲,实力最强的是楚,称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执牛耳不说,这又力荐魏惠王,实出苏秦所料。见他此时将球推过来,苏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国纵亲,即为一家,自应不分主次,不论大小。因而,谁执牛耳皆可,不过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苏秦建议,纵约长之位,可由诸位君上轮流担当,每君轮值一年。”
如此大的难题,苏秦轻轻一句就化解了。六国君主一听,皆是振奋。尤其是韩、赵、燕三个小国公侯,见苏秦此言一如所摆圆席,丝毫没有蔑视他们邦小势弱,内中充满感动。
“诸位君上,”苏秦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至于此番会同,苏秦倒有一个建言。方才楚王建议由魏王执牛耳,苏秦窃以为在理,因为会同地点是在孟津,属魏国地界,魏是东道主,魏王理当出任合纵会同首任纵约长,任期一年,至明年秋分日为止。至于下一年由何人接任,苏秦另行奏请诸位君上,他日复议如何?”
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尽皆点头,楚威王、齐威王轻轻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诸位兄长,苏子,既然大家都来抬爱,魏罃就不推辞了,明日权执牛耳,竭尽地主之谊!作为回报,魏罃承诺,诸位在魏的所有开销,包括明日会同一应开销,尽由魏库支出!”
五位君主尽皆抱拳:“谢纵约长!”
“不必言谢!”魏惠王摆摆手,呵呵笑道,“魏罃这是抛砖引玉。及至明年,不究是哪位接替纵约长,魏罃就又赚回来了!”
众人皆笑起来,场上气氛松活不少。
“诸位仁兄,”魏惠王又一笑,“既然由魏罃执牛耳,魏罃就要多说一句。今日天下会同,皆仗苏子一人之功。合纵期间,苏子的身份是六国特使。今日纵亲已成,特使名分不太恰切。再说,六国纵亲之间,也应有个协调。魏罃提议,六国共设外相司,由苏子兼任列国外相,专司外务,协调同异,大家意下如何?”
众君纷纷点头:“谨听纵约长吩咐!”
“如此甚好!”韩昭侯道,“苏子早拜韩、赵相国,相印已备下了。余下燕、魏、齐、楚四国,这阵儿拜相,不知可备相印否?”
魏惠王应道:“韩兄呀,你和赵兄的相印拜早了。天下会同,六国就得共同拜相,印玺更要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苏子用起来也是不便。苏子若是爱金子,就会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气,就会偏重小的。待到加玺时,他只顾挑大嫌小,岂不把大事误了!”
听他说出此话,众人越发笑得欢了。即使苏秦,也只有抿着嘴儿乐。
“这可不行!”韩昭侯笑过,接上他的话,“贵贱有别,相印如何等同?”
六国会同,楚、魏、齐三家皆王,燕为公室,只有韩、赵仍是侯爵,在六国中地位最贱。韩昭侯于此时发出此问,显然是有所用心。见他提出这个,赵肃侯亦敛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时机地轻轻咳嗽一声,算作响应。
苏秦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沉声应道:“韩侯所言甚是!”抱拳扫视一圈,“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礼自应变革。今六国会同,自应同尊,因而,苏秦建议,趁此良机,六国不妨彼此相王,尽皆南面称尊!”
“好好好!”为率先称王而苦头吃尽的魏惠王应声叫道,“魏罃赞同!韩、赵、魏本为一家,魏罃独自居上,真还睡不安稳呢!”
众人又发出一阵哄笑,韩、赵、燕之君皆没推辞,齐、楚两个威王也没出声反对,六国相王之事算是集体默认了。
见众人笑毕,赵肃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时又不及铸造,明日如何拜相?”
“这个不难!”魏惠王显然早有预备,呵呵笑道,“魏罃不才,倒是带来几个金匠,这就传令下去,让他们连夜加工,为列国赶铸相印,待盟誓结束,我们共同拜相,如何?”
众人尽皆点头。
“不过,”魏惠王敛住笑,一本正经,“铸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垫了,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众人笑道:“自然,自然,这个自然。需要多少金子,纵约长说个数就是!”
“魏罃不懂这个!”魏惠王缓缓晃动肥硕的脑袋,“待回到行辕,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辕门收金子,届时诸位莫要不认账就是!”
笑声更响亮了。
“苏相国,”魏惠王转对苏秦,“今日你请客,当是东道主。除去这些,是否还有他事?”
“没有了!”苏秦敛住笑,拱手应道。
“要是没有别的事,魏罃提个建议。诸位都是雅人,此处偏幽雅致,亦无外人在场,更无御史在侧,我等何不各操管弦,畅开情怀,来个自娱自乐如何?”
众人皆是振奋,齐道:“谨听纵约长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无夸张地朝手心“呸呸”连吐两口,转对仆从:“拿琴来!”
诸君也都兴起,纷纷讨要自己擅长的乐器。不一会儿,河水北岸,鹤鸣山下,琴瑟应和,钟磬互鸣,管弦协奏,与附近林中的百鸟鸣啭、河水激荡交响一处,天地为之动容。
苏秦静静坐着,倾心听着,两行热泪缓缓流出。
此时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这几个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终于放下争执,坐在一起,共奏乐章了。不究结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为一个良好开端。
翌日,东方微白,孟津方圆三十里内人欢马叫,一片喧闹。及至卯时,盛况空前的会同仪式终于在精修数月的会同台上拉开序幕。
整个盟誓仪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无可争议地由六国共使苏秦担当。遵循古制,仪式为九,分别是:一、掘地为坎;二、执牛耳;三、载正书;四、读书;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载副书;八、杀牲;九、和牲埋正书。
会同台顶高八丈八尺,呈六边形,每边各六丈,方圆刚好三十六丈。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边各八尺八寸,深八尺八寸,旬日前早已掘好。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龛,内中置放各色宝玉,其中有璧、璜、瑗、环、块、佩各六,分别刻着六国姓氏。被执于坎中的是头棕红色牛犊,膘肥体壮,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时刚好一岁,届满周天之数。由于四肢受执,动弹不得,牛犊子瞪圆两眼,不无惊惧地紧盯坎上越来越多的华服锦冠,“哞”的一声发出悲鸣。
旌旗猎猎,长号声声。
苏秦宣布盟誓仪式开始,担任执牛耳的纵约长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内台阶,握牢牛犊左耳,紧随其后的司祭手持利刃,于眨眼间割下牛耳。早有人执玉敦于侧,接于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由于司祭下手极快,那牛犊子初时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在断耳的鲜血将要滴完时,才又猛地甩头,悲壮地发出一声长“哞”。
待血滴完,司祭从魏惠王手中接过牛耳,扔于坎中,而后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缠绕麻丝,在玉敦上连拂几拂,扫却血中邪气,而后接过玉敦,跟在惠王身后,跨上坎沿。
上坎之后,司祭将玉敦呈予司盟苏秦。苏秦朝一砚中倒出少许牛血,早已恭候于侧的楼缓即以朱笔蘸血,在一块选好的白帛上书写屈平拟就的盟书。
约一刻钟后,楼缓书毕,将盟书呈予苏秦。
苏秦一手执盟书,一手执玉敦,健步登上旁边一个铺有锦毯的土台,代会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读屈原草就的盟辞,辞曰:
〖天运不通,道失德倾;
周室式微,礼坏乐崩;
君臣不协,奸盗丛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祸加天下,殃及苍生;
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鬼神震怒,民怨沸腾。
周人苏秦,倡导合纵;
列国六君,纷起响应;
于此秋分,孟津会盟。
共起誓愿,昭示神明;
凡我同盟,互不加戎;
同仇敌忾,患难与共;
交相往来,力行五通;
六邦无阻,道路不壅;
共制暴秦,同惩元凶!
皇天后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鉴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类,俾坠其命!〗
苏秦宣读完毕,步下土台,趋至魏惠王面前,缓缓跪下,将玉敦捧至齐眉,朗声奏道:“请纵约长歃血!”
魏惠王接过玉敦,举至唇边,轻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满是鲜血。继而是楚威王、齐威王、韩昭侯、赵肃侯和燕文公。各自轻啜一口,将下巴涂红。看到年岁最长、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后,苏秦由不得心生感叹。这些日来,尽管他一直倡导纵亲国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诸侯自己却是心中有数的。
歃血过后,是昭示天地鬼神。苏秦挥手,六国君主依序退到一边,六国大巫祝粉墨登场,在一阵巫乐中各施招数,载歌载舞,以沟通天地神灵。大巫祝舞毕,各自退去,六国司盟上台,各持朱笔在龟片上抄录盟誓的副本。抄毕,楼缓验明无误,司盟退去,六君及苏秦再至坎边,目睹司祭杀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阶下坎,一刀割断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战栗不止的牛犊子气管,看得六位君主心惊胆战。随着气血缺失,牛犊子先是前腿缓缓跪下,继而全身瘫软。
司祭上坎,苏秦将手中盟书的正本,连同玉敦抛进坎中,恰巧落在牛头处。魏惠王举铲,朝坎中抛下第一铲土。接着是众君主,各自铲土抛入坎中。见他们逐个铲毕,苏秦挥手,二十壮士不消一刻就将土坎填平,堆出一个方锥。
盟誓毕,即行拜相仪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各摆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个金匠连夜赶出来的,皆有拳头大小,各包华贵的黄色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