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儿去铁坊,倒是去对了地方,那地方不比其他,力气大有着绝对的优势,而且憨娃儿憨则憨矣,却不是蠢笨,学起打铁来居然奇快,很快成了李曜在铁坊的得力助手。最近李曜尝试着改进冶铁方法,负责给他打下手的也就是憨娃儿。
有这一层关系,憨娃儿对李曜的“还魂”自然大为兴奋。这憨壮少年下午听说李曜因为坩炉垮塌被砸死,本来满腹内疚,自觉自己乃是五郎君的手下,要不是因为午间拿着三郎君的赏钱出去给老爹买了二两烧酒和一点猪头肉,陪着老爹喝了两口小酒,没来得及去帮五郎君打下手的话,五郎君又哪里需要亲自去招呼坩炉?所以他心里自责,觉得五郎君的死,他实在难辞其咎,本来要砸死也该是砸死他才对……不过他又觉得,凭他这般壮硕,应该不会砸死才是。
憨娃儿这边兴奋,马车里却是更加惊喜异常,杨氏陡听这个消息,甚至顾不得仪态,拉开车门钻出来,抓着车辕的手都有些颤抖了:“憨娃儿,你,你说的是实话?”
憨娃儿憨笑着裂开嘴:“实话,憨娃儿当然说的是实话。阿娘,就是五郎君听说他被砸死的消息已经送了出来,怕阿郎和阿娘伤心,所以一醒来就让俺骑马过来报信了……”
“曜儿没事,曜儿没事……好,好,好,憨娃儿你做得好……”杨氏由大悲到大喜,一时间竟有些语不成声了。
李衎一听憨娃儿骑马是奉了李曜之命前来报信的,自然也就消了自前那口莫名其妙的怒气,连带着在晋阳受的鸟气和那件大麻烦事给他的压力都暂时放开了边,探出头来说:“风寒雪大,娘子先进车里吧……憨娃儿,我来问你,之前传讯说五郎已绝了脉相,身子都已经凉了,怎会又活过来了?难道先前传的乃是假讯?”
杨氏虽然觉得不管怎么着,只要曜儿醒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但阿郎问话自有阿郎的意图,自己也不必多嘴,便先上了车,看阿郎怎么处置便是。
憨娃儿却说不清这些事,只说:“阿郎,这些……小人不知道。”
李衎一听,也是自失一笑,憨娃儿这夯货一贯憨痴,他哪里有分辨前因后果的本事?当下微一沉吟,又问:“如此,可有大夫再探五郎脉象?如今五郎可好?伤势严重么?”这个话题杨氏很是关心,立即侧耳倾听。
憨娃儿倒是直接,道:“大夫说得玄乎,小人听不懂,不过五郎君现在精神好得很,那身体小人瞧着也好得很,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就是……就是……”
杨氏本来放心了一大半,可憨娃儿最后一犹豫,她立刻慌了,忙不迭问:“就是怎么?”
憨娃儿面色为难,挠了挠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李衎心中一沉,眼珠一转,还以为李曜伤了某些重要部位,要不然憨娃儿怎会这么为难?不过……这事虽然糟糕,总比直接死了好,再说就算五郎没了生育能力,也还有大郎三郎,代州李家还不至于因此绝后。
李衎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沉声向周围的家丁吩咐道:“尔等退开,暂歇片刻,憨娃儿走近一些……大福不必避开。”
周围的家丁立刻四散,憨娃儿却有些弄不懂李衎的意思,傻傻地走上前去,就看见李衎面色阴沉,嗓子似乎被人掐住,用一种怪异地声调沉声问:“可是……可是五郎伤得不是地方?”
此言一出,杨氏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李福在一边也皱起了眉头,只有憨娃儿莫名其妙:“小人不懂阿郎的话。”
“那你说‘就是’怎的?”李衎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仿佛刀子一般盯着憨娃儿的双眼。
憨娃儿吓了一跳,忙说:“阿郎,小人是想说,五郎君好像……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李衎和杨氏同时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先前得到的报讯是说李曜被砸中脑袋,这才立时身亡,现在看来虽然没有砸死,可莫是砸得失了魂?
谁知憨娃儿又掰着手指细数李曜还魂后的种种表现,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条理不清,但好在李衎和杨氏都是明白人,细细听来,居然也大致弄明白了情况。
事情的大概是这样的:李曜醒来之后先让三郎君去请大夫为自己复查,然后命下人拆掉临时灵堂。由于李家是代州豪富,李曜的死讯已经通知了城中各大家族,各家按例肯定正在备礼准备参加葬礼,所以又派人通知各家,但不说什么“还魂”,只说先前诊治有误,李五郎君已然无恙,同时派憨娃儿骑马赶来报讯,以免双亲悲愁。
憨娃儿的本意其实不坏,他是李曜身边的人,深知李曜虽然忠厚勤恳,但平时处理事情根本没有这般圆融周全,所以才觉得奇怪,感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他话一说完,李衎就勃然作色,骂道:“五郎此番处置,妥当周全,正得其所,哪里有甚古怪!你这夯货自己愚笨,便将主人家也小瞧了去不成?还不马上回去报之五郎,就说我已知晓,天黑前便能归宅,叫他不必担心!哼!”
憨娃儿被训斥一顿,心里有些沮丧,但却不生怨气,只是想:“爹爹常说,阿郎白手起家就能整治出这偌大家业,最是英明不过,既然阿郎都觉得没有古怪,那定是我太蠢了,这才想不明白,觉得有古怪的。”
他这么一想,就放下心来,觉得五郎君既然“一切正常”,那就再好不过了,至于自己挨一顿骂,反正又少不了一块肉,有甚打紧?反而欢天喜地翻身上了马,又一脸傻笑,狂奔回去了。
李衎看了憨娃儿这模样,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夯货虽然没心没肺,却也快活得紧,反是自己……眼下这桩大麻烦,却是怎生是好?若是达不到晋阳的要求,只怕这代州李家二十年的奋斗,十余载辉煌,便要一朝风流云散,尽化虚无了……
李衎望着憨娃儿远去的背影想到这里,竟然一时发起呆来。
但李衎虽然对李曜的表现并不怀疑,知子莫若母的杨氏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的儿子她自然了解,要说李曜忠厚老实,那是人所共知、毫无疑问的,可他并不擅长应对俗务,对于迎来往送之类的事情历来不大在行,而刚才听憨娃儿这么一说,曜儿醒来之后居然把这些事情处理得极为周全,没有丝毫遗漏,甚至还能让他那跋扈的三兄李晡亲自去把大夫请了回来为他复诊,这便太也奇怪了,曜儿何曾有这般能耐,居然能指挥得动李晡?
不过怀疑归怀疑,杨氏却并不打算说出来。毕竟母以子贵,虽然自家阿郎并非迷恋女色之人,自己又是阿郎现在唯一的妾室,并不需要太担心失宠,但夫宠历来不足为恃,只有儿子才是妇人家立足夫家之根本,李曜若真是忽然有了这等交际之能,对她母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大好事?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回到家中,自然一见便知。
李衎下令商队全力赶回代州之时,李曜也刚刚送走为自己复诊的大夫,然后转身朝李晡微笑着道:“今日之事,多承三兄往来奔走之情,小弟感激不尽。本当请三兄小酌以谢,奈何伤后有些困乏,耳鸣目眩,恐须静休片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五郎尽管休息,我正巧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去了。”李晡正是觉得单独面对李曜心中有些犯怵,听李曜这么一说,巴不得赶紧溜掉。
“如此,三兄慢走。”李曜面带微笑,举止写意。
李晡走出几步,忽然有些心头发毛,怎的……怎的这李曜有点古怪?他下意识回头一望,正看见赵颖儿凑在李曜耳边小声说着什么,而李曜则朝自己看来,脸上露出一股似笑非笑地神情。
李晡那种心头发毛的感觉顿时更甚,只觉得此处实在不宜久留,这老五……该不会真是诈尸还魂的吧?怎么这笑如此……如此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第003章 李家大难
送走李晡,李行云目光一转,朝赵颖儿道:“颖儿,你忙里忙外这么久,也累了吧?”
“颖儿不累,郎君可是要歇息了?”赵颖儿眼中的欢喜还未散去,笑得很开心。李行云这时才注意到她有一对浅浅的小梨涡,如今配着笑容,正是真真正正的“梨涡浅笑”,煞是可爱。
李行云笑着点头:“累也谈不上,只是……嗯,铁坊的事情,忽然有了点灵感,想静下来想一想。”
赵颖儿其实没听懂“灵感”这个词,不过还是用力点点头,道:“嗯!那我去给郎君书房里端盆火。”
李行云见赵颖儿年纪小小,在他那个世界,最多也就是刚进初中的小姑娘,下意识里觉得不该让她做这些体力活,立即出言阻拦:“不用不用,如今炭价不低,还是省了吧,免得被人叨嘴。”
赵颖儿听了却奇道:“木炭虽贵,可家中石炭甚多呀!阿郎买的那些山林,有好多都挖出石炭了,如今正用不完呢,郎君怎么忘了?”
所谓石炭,其实就是煤,代州地处后世山西,而山西多煤天下闻名,代州也有不少浅层矿。李衎买下的那些山林,原本是为了烧制木炭供应铁坊冶铁用,但意外挖出不少石炭来,这石炭不能用来冶铁(无风注:关系到含碳量的问题),但自家烧来取暖倒是完全可以的,甚至还能出售。
李行云正有些语塞,忽然看见憨娃儿匆匆奔了进来,不禁松了一口气,大声问:“憨娃儿,可曾见到阿郎和阿娘?他们离代州还有多远?”
“见到了,见到了,阿郎他们离代州还有十六七里路,阿郎说了,天黑就能赶回。”
李行云“嗯”了一声,看见憨娃儿头上身上全是雪,忽然一笑:“漫天大雪,十六七里路,你往返来去竟这般快法,可见骑术颇精。”
憨娃儿咧开嘴,昂首挺胸:“五郎君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马术虽然是阿爹教的,但现在我就是骑无镫马都能跑过我阿爹骑阿郎那匹紫骝呢!”
李行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你且去歇了,一俟放晴,你来教我骑马。”
“好叻!”憨娃儿点点头,忽然一愣:“啊?五郎君不是会骑马吗?”
李行云已经转身朝自己书房走去,只丢下一句话:“我是要你教我骑得像你这般好。”
赵颖儿见李行云转身,笑眯眯地朝憨娃儿道:“恭喜憨哥儿得了好差事,这差事要是办得好,说不定呀,又能吃到你整天念叨着的猪头肉啦!”然后也不等憨娃儿答话,就转身小跑着去追李从云去了。
憨娃儿本来还有些发愣,琢磨着五郎君又不是跟自己一样的马夫之子,骑术这东西,会了也就行了,要学那么好做什么?不过这时一听赵颖儿的话,立刻流了满嘴哈喇子,心说:管他呢,郎君要学咱的骑术,那是看得起咱,何况还有猪头肉!到时候给老爹带去,爷俩再弄点小酒喝着,那小日子过得才叫舒坦!
书房中,李曜挨着一只火盆不断地来回踱着方步,石炭的红焰映得他的脸庞仿佛涨血一般,他此刻脚下布袜虽厚,但脱了鞋子踏在木地板上还是会有些寒意,只能离火盆近点。
如今还是唐末,椅凳虽然已经开始流行,但仅仅限于高官贵族的上流社会,而且即便在上流社会,也只男子可以坐椅,女子垂腿坐椅被认为是很不端庄的。代州李家虽家资殷实,也只是在中堂会客之地布置了时下流行的交椅,而李曜这个庶子自然没有享受椅子的机会,他的书房还是老式布置:书案横置,席地而坐。
“穿越了,真的穿越了!”李行云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看不出是悲是喜。
“唉!穿了就穿了吧,反正生无可恋,新买的房子才小半年,居然小小一个4.9级地震就全垮了,一家人全死在自己眼前……我本来也要死,却居然……穿越了?不过这老天爷到底是看我不爽,咱这穿越还真不能跟人家比啊!你说我姓李的穿越唐末,就算还得是个姓李的,那穿成李克用或者李存勖多好?好吧,就算这爷俩的李姓是赐姓,算不得数,那……那穿成大唐皇帝也好啊,虽然天下大乱,眼看唐祚将尽,可李晔好歹也能干个十几年皇帝,每天听人叫‘陛下’,高呼‘万岁’,自称曰‘朕’啊!那该多威风!再说,换了我做皇帝,还指不定能力挽狂澜于即倒,中兴大唐呢!嗯……今年是大顺元年,那就是公元890年,最起码今年昭宗要干的那件蠢事,换了我来,就肯定不会干嘛!就凭现在唐廷的那一打就散的神策军,脑子进水才来招惹李克用的沙陀精骑啊!”
“罢罢罢,既然老天爷小气,只肯给我安排这么一个小商贾家的小庶子身份,想来也没打算让我改变什么历史了,那……就想点办法活得好一点罢!”
“代州……代州这儿好像没怎么遭兵灾吧?不对,不对……好像被契丹打过?……该死,当年编历史教材的那群猪猡,怎么不把残唐五代这一块儿多写一点,写仔细一点!代州到底遭没遭过兵灾啊?”
“不成不成,代州好像靠不住,最好是能跑去南方,南方兵灾少,应该比较安全……只是,跑这么远,难度好像有点大?要不然退一步,就去太原好了,那是李克用的老巢,虽然后来也有几次陷入危险的时候,但总算没有陷落过,只要在太原混出一点家产,自己就不是那种随时可能被拉去当兵的可怜虫了,那应该还是比较安全的……”
“不过要去太原,这事情也不是那么好操作的,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才行。再说,代州有警应该不是眼下这几年的事,暂时还不必过于着急……嗯,眼下关键是要先在家里站稳脚跟,必须要有一定的地位,最起码要混到让便宜老爹觉得我能独当一面,去太原才会有希望。像李曜以前那副德行,整个就是一老黄牛,这种人守业尚可,创业基本没戏,我要是李衎,就绝不会派他去太原开展什么业务……那么,我首先就得改变形象才行,等老黄牛摇身一变成了麒麟儿,那个时候再请命出去独当一面,才算有点资本、有点希望。”
“好吧,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就没有李行云这个人了,我就是代州李曜、李正阳!”
“只是,这要在家里站稳脚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我也算天生点背,穿成个庶子,按照大唐律,继承家业算是没有希望的了,只能表现得好点,争取老爹看重,委以方面重任,这才可行……嗯,现在我负责打理铁坊,不过之前李曜的管理能力太差,说是‘主铁坊事’,其实只是个‘实习’,真正遇到关键的事情还是由铁坊的三大管事商议,最后交由老爹亲自决断,我根本插不上嘴,这个情况必须改变。”
“那该从哪里入手呢?”李曜站定下来,看着盆中煤火,忽然眼前一亮:“李曜这段日子一直琢磨改进炼铁的方法,我不如就从这方面着手!想当初搞‘大炼钢’,爷爷和老爸他们也是参加了的,那些炼钢的土法虽然相对于现代炼钢法而言是简陋无比,但却是古代土法炼钢的集大成者,我小时候不也看过爷爷这个‘臭老九’写下的炼钢心得吗?这东西在穿越前一点作用没有,看了也是纯属打发时间,可在如今,那可是救命的绝招啊!”
说干就干,李曜立刻起身走到书案边铺纸研墨,思索半响,刚要动笔,发现自己习惯性打算从左往右写,忙不迭换个姿势,按照从右往左、从上往下的方式去写。
李行云小时候,他老爸由于觉得自己字写得丑,想让儿子把这个遗憾给他补上,是以李行云从小就被逼着练习毛笔字,而且所学较杂,什么颜体、欧体、柳体就不必说了,甚至连隶书都有练习过,所以用起毛笔来也不算手生。这一点倒是比大多数穿越者有优势。
只不过简体变繁体还是有点麻烦,当初练字的时候虽然也是写繁体,可那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如今让他拿着繁体写成的东西来读,他可以读得出来,可是让他自己动来手写就有些困难。
李曜断断续续写了不知道多久,又画了几幅鬼画桃符一般的分解示意图,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正有些疑惑,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传来赵颖儿的声音:“郎君,阿郎和阿娘来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另一个听在耳朵里十分熟悉的女声响起:“曜儿!”
李曜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就是自己现在的生母杨氏,立即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穿深红色高腰襦裙,外罩白色狐裘大氅的女人正掩饰不住关切地朝这边匆匆走来。这女人年纪不算很大,虽然李曜知道自己母亲今年应该三十有七,但眼前的杨氏看起来却只是三十出头的样子,而且她五官精致,气质端庄,又让人更有再小两三岁的错觉。
她一进门就忍不住抢先了一步,以至于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貂裘大氅的中年人落到她身后一点。
李曜知道此人必然就是自己的便宜老爹李衎,不由得朝他看去,只见此人国字型脸,剑眉微扬,目光炯炯,唇上两撇胡须修剪得宜,下颌更是美髯飘飘,当真是好一个古代美男子!若是有大叔控在此,非要激动得惊声尖叫不可。
李曜立刻起身,拱手弯腰一揖,口中道:“儿子见过父亲、母亲,双亲归家,儿子未克远迎,实在失礼,请父亲责罚。”
杨氏见儿子举止得体,才猛地醒悟到自己抢在了夫君身前,立刻微微侧身,做出以李衎为主的姿态来,身子也暗暗往后一挪,与李衎相若,心中却不禁想:“曜儿果然有些不同了,竟然知道这样提醒我不可逾礼?”她下意识又朝李曜看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本来就是李曜,她自然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李衎面色本来颇为沉肃,这时见李曜知礼,才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抬手道:“五郎,你身上有伤,就不必多礼了,过来让为父和你娘亲看看……如今伤势如何?”
李曜心中松了口气,站直身子走上前两步,垂手道:“劳父亲挂心,儿子并无大碍,明日便可复工。”
杨氏本来心中担忧,现在见儿子果然没事,大是松了口气。
李衎看了儿子一眼,问:“初时传讯的下人说……说得那般严重,现在居然一点事情都没有了?你可不要讳疾忌医,日后若是落下甚病根子,可就追悔莫及了。”
李曜故意露出感激的神色,道:“父亲说得是,然则大夫方才看过,言说确无大碍。至于之前,大夫说,想是一时砸中脑袋,假死而已,既然清醒,便是无妨了。”
李衎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嗯,那便最好。”他扫视一眼李曜房中,见他书案上铺着纸笔,房中又有一股松墨香味,便问道:“在写什么?”
“哦,儿子最近一些时日一直在考虑改进炼铁之法,托父亲洪福,今日总算有了几点心得,是以做些记录,以备后忘。”
“哦……”李衎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点,朝李曜微微点头:“好,你有此心,殊为可嘉。然则炼铁之法,自北齐綦毋怀文以灌钢法炼成宿铁刀之后,改进便已不多,料来已是人间巅峰。我代州李氏深悉灌钢法之精髓,所造铁器兵刃,俱是上上之选,早已扬名河东,依为父看,你便不必在这上面白费力气了。”
李曜微微蹙眉,正犹豫是不是要反驳,便听见李衎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如今你既无碍,便随我去中堂,此番我到晋阳,本是为了广交人脉,却不想……如今我李家有一桩大麻烦,正跟你们铁坊有关。而你……毕竟是铁坊主事,虽然无甚经验,但过来听听为父和管事们的商议,多少总有些益处。”
李曜心中一动,面色却是不变,恭恭敬敬回答:“是,父亲。”
李衎说完,转身便走,李曜看了母亲一眼,跟着就要过去,走到她身边时,却听她轻声提醒道:“多听,慎言。”
李曜朝她望去,却见她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身朝后院走了。李曜心中一动,又装出那副稳重谨慎的模样,匆匆跟上李衎的脚步。
李衎和李曜父子二人走到中堂时,铁坊三大管事已然到了。显然,李衎在没有进家门之前就已经派人通知了他们过来。
为首一人年过五旬,身子精瘦,微微有些驼背,颇为显老,李曜知道他就是铁坊大管事,名叫赵三平。
他左侧的一人,四十多岁,身体高壮,目光中似乎隐有凶悍之气,乃是二管事韩巨。
右侧一人年纪最轻,约莫只有三十五六,衣饰与前二者大异,竟是一副文士装扮,人也长得清癯高瘦,气度颇佳,那模样不像铁坊贱籍之人,倒似读书人一般,这人便是李记铁坊三管事徐文溥。
这三人见李衎父子进来,立即躬身见礼:“见过阿郎、五郎君。”
李曜面带微笑朝他们点点头,算是还礼。李衎则只是摆摆手,就径直到交椅上坐下,李曜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知道这时候没自己坐下的份,便老老实实到李衎身边站好。
李衎这才沉声开口,问道:“三平,铁坊如今开工几成?”
赵三平躬身答道:“回阿郎话,如今铁坊开工约七成上下。”
李衎又问:“回家过年的工匠,如今可已复工了?”
“都已复工,只是眼下活还不多,前日小人打算接下州府一桩铁犁生意,今岁州府劝农,大约需要三百多具,正可以使工匠不会闲置。不过五郎君说阿郎不日便归,不如请阿郎回来再做决断……”
“推了。”李衎断然道:“如今哪里还有多余的工匠?你们可知,此去晋阳,我李家得了一笔大买卖,却是摊上了一桩大麻烦?”
赵三平面色讶然,二管事韩巨问道:“阿郎,既是大买卖,又怎么会是麻烦?”三管事徐文溥微微蹙眉,却未开口。
这时有丫鬟端来茶水,李衎小饮一口,沉声道:“尔等听真,若是……尽我李记铁坊之能,打造三千把战刀,十万颗箭头,需要多少时日?”
赵三平很是吃了一惊:“如此巨数?这……箭头要的虽多,然则制造较为容易,这十万颗箭头,可以让学徒来造,如此我们铁坊可以在三到四个月内完工。只是这战刀却不好办,如今铁坊之中,能打造合格战刀的熟练工匠只合十九人,而战刀之制造,其工序繁杂,非熟练工匠而不能为,每一位工匠日均能制成一把便已难得,如此算来,制成三千柄战刀,即便全力开工,至少也需半年光景。”
“太慢了,太慢了!”李衎面色阴沉,恨恨地道:“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李存信已经说了,这批战刀和箭头,必须在三月之前运抵晋阳,逾期……以违抗军令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