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带着三四辆马车,以及十几名家人和随从缓缓地离开都城,赶赴杭州上任。
昔日权倾朝野,宾客盈门的蔡太师,此刻多少显得有些凄凉——他被贬之后,竟然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快走到汴京城外驿站时,一位身穿青色长袍的少年正矗立在雨中,静静等候着。
蔡京听得马车外的说话声,心中有些烦闷,掀开车帘往外一看,顿时愣了一下:“这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再一细想,顿时就想起来了,这少年不就是当初在国子监画学学堂里酣睡,被先生叱责之后,说出“春困秋乏,时令也”这一番谬论的生徒么?
想到此处,原本心情烦闷的蔡京,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会心的笑容。
“这少年,怎么来了这里?”
还不等他开口发问,王希孟便快步上前,朝他作了一揖,诚恳道:“乍闻蔡师今日离都,学生希孟特来相送。”
王希孟怎么会专程来了这里,为蔡京送行?
原因很简单,他不甘心一辈子就窝在文书库里,整日和那些陈年旧账打交道。
王希孟虽然顽劣,但天资聪颖,绘画天赋也很不错,否则当初也进不了国子监画学做生徒。
他的愿望是成为一名天子门生,在翰林书画院里发挥自己的才能,成为一名流传千古的名画家,而不是一个整天在故纸堆里摸爬滚打、默默无闻的小吏。
因此,当王希孟在无意间得知,太师蔡京又被贬官了,立刻就从中嗅到了机遇。
蔡太师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贬了,他的官场之路,可以说是几度沉浮,但每一次被贬之后,用不了多长时间,又会被朝廷重新重用。
王希孟当即决定,等到蔡京离开汴京之时,要去送上一送,兴许就能和蔡京拉上关系。
一旦蔡京重新得势回朝,到那时候,也许就是自己拨得云开见天日之时。
蔡京一笑,道:“希孟不在翰林图画院待诏,反倒来为老夫送行了?”
王希孟这一届生徒参加翰林图画院考试一事,蔡京是知道的,但他并不知道王希孟没考上,反而被召入了文书库做杂役去了。
这种小事情,他一个位高权重的太师根本不会去关注。
“学生在画学时,曾有幸聆听蔡师教诲,一日不敢忘之。如今太师离都,不敢不送。”
王希孟说完之后,又苦涩一笑,语气说不出的失落,“学生如今并不在翰林图画院,而是被召入文书库做了杂役。”
“嗯?怎会如此?”
蔡京一惊,随即想到,这少年估计是未曾考入翰林图画院,又心性顽劣,怕是被画学先生告了一状,这才有此遭遇。
想到此处,蔡京不由得心有戚戚焉,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不是那些人拼了命地弹劾,自己又怎么会被贬斥出汴京?
一时间,蔡京竟然生出了和王希孟同病相怜的感觉。
“那你如今,可还曾作画?”蔡京想到此处,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不少。
王希孟闻言,赶紧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幅卷轴来,一边双手递上,一边恭敬回道:“学生虽身处故纸堆,依旧日日勤勉,一日不敢停笔。”
“来为我送行,竟还随身带着画作?这小子,心计不小啊。”
蔡京是什么样的人?他一眼就看穿了王希孟的小小心思。
不过此刻的他,并不怪罪王希孟,反而有些欣赏。
一个人想要往上爬,没点心计怎么行?要真是那么单纯如纸,早就被这世道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心里想着,蔡京伸手接过那幅卷轴,缓缓打开。
这是一幅河虾嬉戏水墨画。
画面上方两瓣莲叶,下方几株水草,三只河虾两大一小,在河中嬉戏。
莲叶脉络清晰,河虾纤毫毕现,长长须子弯曲自然,仿佛随流而动。
说实话,这幅画在其他人眼里,算得上是一幅上乘之作了。
但是。
万事就怕一个但是。
但是蔡京可是个大书法家,更是权倾朝野的书法家,他看过的,收藏的名画多不胜数。
更何况,他还时常陪侍在一个顶尖画家宋徽宗赵佶的身边,为赵佶的画作题跋!
他虽然不作画,但他的鉴赏力却是非同小可。
因此,王希孟的这一幅画,在蔡京的眼里,功底虽好,但不过如此。
如果王希孟知道,他辛辛苦苦熬了一个通宵作出来的画,在蔡京的眼里,只能得到“不过如此”四个字的评价,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此刻,他一脸热切地看着蔡京,希望能得到他的指点。
蔡京当然知道王希孟的心思,将画细心地卷好,笑着问道:“希孟这画,可否赠予老夫?”
王希孟闻言大喜,连连点头:“当然可以,学生只怕拙作入不了蔡师法眼!”
蔡京一笑,将画作放入马车内,淡淡道:“希孟仍需勤勉,须知天道酬勤,你尚年幼,时机未到而已。”
得到了蔡京的指点,王希孟心中阴霾尽去,顿时感觉前途一片光明。
故纸堆又有什么?
不过是我王希孟蛰伏一时之地罢了!
第13章 天子门生
回到文书库后,王希孟一改往日的消极颓丧之态,整个人都变得朝气蓬勃了起来。
文书库的其他杂役们也都诧异不已。
“这小子,前几日还蔫不溜秋的,怎么才没几日,又生龙活虎了?”
“莫不是打通了门路,要去别的府司?”
“哼,他要有这本事,当初就不会被人撵来文书库做杂役了!”
“管他做甚?几位哥哥,听说翠楼里又新来了几位姑娘,一个个长得天香国色,骚媚入骨,不去晚上……”
“哈哈哈哈,同去同去!”
“……”
王希孟对这些一无所知,当然,就算知道了也没兴趣,他还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他呢。
前两天,他从考入翰林图画院的同学那里,弄来了几份名画的拓本,还没来得及细看。
一做完手中的活计,王希孟就将这些拓本取了出来,细细地品味。
有了些许心得之后,他干脆取出笔墨纸砚,照着这些拓本临摹了起来。
两年时间,就在王希孟埋首刻苦钻研绘画技能的时候,悄然逝去,他的绘画技巧也愈发纯熟起来。
政和二年(1112年)的一天,王希孟早早来到文书库上班时,忽然发现衙门里的同事一个个行色匆匆,脸色凝重,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他觉得有些奇怪,拉住一位平日里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问了一下,顿时喜出望外。
蔡京要回汴京了!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朝廷颁下旨意:令太子少保蔡京即刻归朝,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改封鲁国公。
蔡京回归的那一天,汴京城外人山人海,朝中大臣小吏全都赶来迎接,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王希孟也来了。
他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两年不见的蔡京与各位大臣们一一寒暄问好,他虽然比之前更显老态,但依旧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王希孟有些失落,暗道:“蔡师,早已忘了我罢?”
正想着这些,忽然心有所感,他连忙抬头看去,正好与远远望来的蔡京对了一眼,仿佛看到蔡京朝他微微点头。
王希孟心中狂喜:“蔡师还记得我!”
当晚回去之后,王希孟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几天之后,一位下人模样打扮的中年男子,来到文书库找到了王希孟,声称他是蔡相公府里的人,蔡相公想要几幅王希孟的画来欣赏欣赏。
王希孟闻弦知意,立刻取出了几幅早已准备好的得意之作交给了对方。
“也不知蔡相公,对我那几幅画究竟满不满意?”
将画作通过下人交给蔡京之后,王希孟连日来忧心忡忡,颇有点茶不思饭不想的味道。
又等了几日,王希孟见依然没有消息,索性不再去管,继续埋头钻研画技。
又一个多月后,一日傍晚,他刚从文书库里出来,准备回家里去,从衙门外走来一人,正是之前曾见过的,蔡相公府里的中年男子。
那人见了王希孟,连忙上前朝他一拱手,说道:“王公子,我家相公有请!”
王希孟闻言,浑身一颤,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道:“不知相公找学生何事?”
那人摇了摇头,笑道:“小人不知,王公子到了自然就知晓了。”
说罢,他便转身朝前带路。
王希孟紧紧跟上。
一路上,他心绪起伏不定,也不知相公找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刻,天色渐暗,城内的夜市逐渐热闹了起来,小摊小贩将各种热气腾腾的吃食摆在路边,开始大声吆喝起来。
街道两旁的酒楼饭馆,也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王希孟没心思欣赏这汴京城里的夜市,沿着街巷一路闷着头往前走,不过多时,就到了蔡相公的府邸。
那中年男子径直将王希孟带到了客厅,这才转身笑道:“王公子先坐下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禀告我家相公。”
王希孟连忙应诺几声,目送中年男子离去。
他刚刚在客厅里找个角落坐下,还没来得及打量一下里面的布置,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传来。
王希孟连忙起身,抬头就看到蔡京穿戴整齐,缓缓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见过相公!”
“不必拘礼。”蔡京摆了摆手,一脸严肃地说道,“官家要见你,你即刻随我进宫。”
“啊?”王希孟闻言,身子猛地一僵,“官,官家要见学生?”
“嗯,是好事,不必慌张!”
蔡京这才放松了表情,淡笑道,“前些时日,你的那些画稿我看过之后,感觉颇有独到之处,因此献给官家过了过眼,官家也是赞赏不已。听闻你乃是国子监画学生徒出身,如今又被召入了文书库做杂役,不免对你有些好奇之心,命我召你入宫觐见。”